阿尔方斯的话音刚落,门铃就再次响了起来。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老鼠上门了。”

  昂吉安神父小跑着从厨房里出来,朝着客厅里的吕西安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吕西安微微点点头,抓住阿尔方斯的袖口,两个人一起躲到了屏风后面。他坐在刚才放下的扶手椅上,向前弯着腰,透过屏风上的两个小洞往外看。

  客厅外面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随即是两个人的互相寒暄,其中一个声音是神父的,另一个声音则听上去有些轻浮,而且每句话结束的时候音调都会不自觉地变高一些。

  大门被关上了,脚步声从门廊朝着客厅的方向挪动,声音越来越响亮,吕西安将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阿尔方斯千万别出声。

  昂吉安神父回到了客厅里,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左右,淡黄色的头发梳着整齐的分头,发油用的很多,几乎要从他的发梢上滴下来。

  那人跟着神父走到了客厅的中央,借着上方吊灯投下的光线,吕西安终于看清了这位拉萨尔先生的脸。此人的皮肤非常白皙,但并非是拉罗舍尔伯爵那种上等瓷器般的白色,而是一种病态的苍白,薄薄的一层皮肤下面则是灰暗的颓败之色,像是果皮还完好而果肉已经开始腐烂的果实。

  这位新闻记者的颧骨很高,眼窝深深地陷下去,一对褐色的眼睛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给他的整个人增添了些狡黠。卷起的小胡子下面,是一对薄薄的嘴唇,嘴角一直挂着微笑,看上去像他的声音一样轻浮。

  “鸦*。”阿尔方斯极轻的声音在吕西安的耳边响起,从对方嘴里喷出的气流轻轻拂过他的耳朵,让他感到有些发痒。

  但吕西安并没有过多的在意这个,他迫不及待地再次打量起拉萨尔先生来。虽说他并没有见过吸鸦*烟的瘾君子,但拉萨尔先生所表现出来的特征,的确跟公众印象里的鸦*服食者没有太大区别。

  吕西安一下子明白了拉萨尔先生贪财的原因:吸鸦*烟可不是什么便宜的爱好,这是一个吞金的无底洞,是人类身上所能够沾染的最为可悲的恶习。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大英帝国平均每年向东方的清帝国输出价值两亿六千万法郎的鸦*,这恶毒的造物一旦吸上了瘾,就再难以戒除。而那些输入清帝国的鸦*,不过是印度生产的劣等货色,在法兰西市场上出售的,则是来自土耳其的上等鸦*,成瘾性更高,价格也更加昂贵,许多生活堕落的贵族都不一定负担得起,就更不用说拉萨尔先生这样一位普通的地方报纸的记者了,难怪他要用各种方法来捞钱,却依旧入不敷出。

  “请让我介绍一下,”神父的声音从屏风外面传来,“这位是拉萨尔先生,本地报纸《布卢瓦信使报》的记者和地方新闻的主管。”

  拉萨尔先生随意地朝着两个探员鞠了一躬,他的目光看上去明亮的吓人,吕西安不由得有些好奇,他到底是犯了鸦*瘾,还是在来这里之前刚刚抽了几管。

  “这两位是博西埃先生和拉瓦里埃尔先生,从巴黎来的。”

  “巴黎来的?”拉萨尔先生和两位探员分别握手,“两位是来这里观光的吗?”

  “我们是去布列塔尼上任的教会稽查官,”博西埃探员说起谎话来驾轻就熟,“在本地逗留几天,承蒙昂吉安神父拨冗接待。”

  吕西安不由得暗自点头,这一套说辞滴水不漏。自从大革命爆发以来,拥有庞大财产的天主教会就成为了政府觊觎的肥羊,君主制的政府出于维护正统性的考虑还略有些顾忌,可三个法兰西共和国的政府则都无一例外地对教会财产进行了大规模的剥夺。

  政府在这一过程中采取的最主要手段就是税务稽查,毕竟在共和政府的统治下,天主教会是不可能享有免税特权的,既然如此,就需要对教会的财产做彻底的清查,以防止隐匿的现象发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税务稽查官们自然就成为了天主教会讨好的对象,教会自从罗马帝国时代以来已经生存了一千多年,在事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丝毫不在意做一些道德上的变通。各地的教士们都愿意用一笔贿赂打发这些稽查官们,以此来尽可能地保留教会所拥有的财产,更不用说为他们的旅途提供一些便利了。昂吉安神父刚才的紧张,在这种情况下更显的十分合理。

  果然,吕西安看到拉萨尔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贪婪之色,这很好理解:税务稽查官可是一个大肥缺,这只老鼠一定把面前的两个探员当成是两只大肥羊了。

  “两位先生打什么牌?”拉萨尔先生从兜里掏出来一只烟斗,放进嘴里,猛地吸了几口,

  吕西安十分怀疑,他其实想要吸的是另一种烟。

  “我建议打惠斯特。”博西埃探员拉开一把椅子,在牌桌前坐下。

  “好极了,惠斯特。”拉萨尔先生从嘴里吐出一个烟圈,坐在了博西埃探员的对面,“这是绅士的游戏,就打惠斯特,您和您的同伴一伙,我就和昂吉安神父吧。”

  吕西安无声地冷笑,拉萨尔先生恐怕是这间屋子里最不算绅士的人了。

  四个人在牌桌前坐下,每个人面前都摆放了一千法郎的筹码。

  吕西安并不懂惠斯特牌的原理,他看了没一会,就无声的打起了哈欠来。

  他将两个观察孔让给了阿尔方斯,让对方替自己注意牌桌上的情况,阿尔方斯是牌桌上的常客,吕西安觉得他或许能看出些门道来。

  时间很快过了一刻钟,两方的计分咬的很紧,拉萨尔先生的确是牌场好手,可两位探员在探案当中难免会遇到需要打牌的情况,因此也受过专门的培训,双方一时间呈现出势均力敌之势。

  就在吕西安认为还要很久才能够分出胜负的时候,阿尔方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他从观察孔朝外看。

  吕西安向前倾,将右眼放在左边的那个观察孔前,而阿尔方斯的左眼则透过右边的那个观察孔朝外看,两个人的脸贴在了一起,阿尔方斯脸颊侧面的胡茬轻轻摩擦着吕西安的皮肤,让他想起小时候穿套头毛衣时,毛衣的领子与脖子摩擦产生的蛰痒感。

  他用一只眼睛看向拉萨尔先生,与牌局开始前相比,他变得紧张了不少,从侧面看来,他的肩膀和胳膊的肌肉绷的很近,一只手拿着牌,而另一只手则放在大腿上,有些神经质地轻微抽动着。

  吕西安的目光转向两位探员,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拉萨尔先生身上微妙的变化,博西埃探员和拉萨尔先生一直保持着目光的接触,而另一位拉瓦里埃尔探员则用牌挡住自己的半张脸,表面上在研究自己的牌,可眼角的余光却时刻也没有离开拉萨尔先生的那只空着的手。

  突然,阿尔方斯的脸在吕西安的脸上突然地蹭了两下,吕西安连忙再次看向拉萨尔先生的那只空着的手,果然,那只手从他的大腿上抬了起来,藏到了桌子的下面。

  从吕西安的这个角度,可以轻巧的看出,一张牌从拉萨尔的袖口里划了出来,落在他的手心里,他将手从桌子下收了回来,朝着另一只手握着的牌挪动,想要不被人看见地将这张牌插进去。

  可他的指望注定要落空,那只手刚从桌子下面抽出来,就被旁边的拉瓦里埃尔探员一把抓住了,那位探员的手就像是铁钳一样,拉萨尔先生因为疼痛而大叫了出来,吕西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都变形了,嘴里的烟斗也从嘴巴里滑了出来,落在地上,折成了两段。

  拉瓦里埃尔探员掰开拉萨尔先生的手,从里面掏出那张被汗水浸透了的红桃A。

  “请您解释一下吧,这是什么?”他将那张纸牌轻轻一掷,纸牌在空中飘飘荡荡,最后落在牌桌的绿丝绒台布上。

  “这可真是令人不齿。”博西埃探员同样站起身来,他不看拉萨尔先生一眼,而是转向昂吉安神父,“您说您请来的牌友是有地位的绅士,没想到却是出老千的赌棍,这就是布卢瓦城的绅士吗?”

  昂吉安神父的脸上青白交加,他极为尴尬地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完全没有表演的痕迹,“我实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天啊,真是可怕的丑闻!”

  “您怎么说呢,拉萨尔先生?”他脸上的尴尬很快被愤怒所取代,“我信任您才邀请您来我家里,您却干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情!”

  拉萨尔先生并没有回答他,可怜的新闻记者瘫软在座位上,好像是被吓呆了,冷汗一滴滴地从他的额头上朝下流着。

  “您做出这样的事情,报社会怎么说呢?其他的市民又会怎么说呢?”神父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上帝呀,真是可怕,您还怎么留在这里呢?”

  吕西安几乎要为神父鼓掌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烧红的尖刀,径直戳向拉萨尔先生的心口。可怜的新闻记者浑身不住地痉挛着,用手不住地撕扯着刚才还很整齐的头发。

  “我想……这肯定是有些误会……”拉萨尔先生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用力地将面前的筹码往前一推,“这点钱就作为我给大家的歉意。”

  “一千法郎?”博西埃探员不屑地冷笑一声,“您的名声和前途只值一千法郎吗?”

  “那您想要多少?”拉萨尔先生似乎都要哭出来了,他身上神经质的抖动越来越强烈。

  博西埃探员和拉瓦里埃尔探员对视了一眼,“我们觉得五万法郎是一个合适的价格。”

  拉萨尔先生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五万?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我想也是,鸦*烟可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博西埃探员也看出了拉萨尔先生身上那些服食鸦*的迹象,“您一天要抽几管?我猜是三管到五管……这一年可就是上万法郎的开销。”

  “好吧,好吧!”拉萨尔先生的喉头哽住了,“五万就五万,我给您写个欠条,行吗?”

  两位探员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以,”博西埃探员说道,“但您要在欠条上承认自己诈赌的事实。”

  拉萨尔先生看上去想要拒绝,但他很快似乎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

  “好吧,随您的便吧。”他垂头丧气地说道。

  神父立即拿来笔,墨水和白纸,拉萨尔先生在三个人的共同监视之下,在纸上写下了他的自白书,签好名字,还按下了一个手印。

  吕西安感到是自己登场的时候了,他将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从屏风之后走出。

  “先是欺诈,而后又是贿赂政府的官员。”吕西安大声说道,“拉萨尔先生,您可真是一错再错啊!”

  拉萨尔先生看上去已经成了一具被雷劈中的尸体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您认出我来了,对吗?毕竟我的照片曾经上过你们的报纸。”吕西安从博西埃探员手里接过那张能要了拉萨尔先生的命的白纸,“我很遗憾我们第一次见面会是这种方式。”

  拉萨尔先生瞪着吕西安,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从他大张着的嘴巴里,只能发出一些不似人声的叫喊。

  他试图解开自己的领带,那条领带如今已经变成了一根绞索,勒的他喘不过气来,可那颤抖的手却把领带系的越来越紧,手上的汗水浸透了领带的丝绸,他的指头的动作越来越微弱,脸色也越来越惨白。

  拉萨尔先生在椅子上昏了过去,两只手无力地垂下。

  吕西安被对方的样子吓了一跳,他看向走到自己身后的阿尔方斯,“这人不会是死了吧?”

  博西埃探员走上前来,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拉萨尔先生脖子上的动脉。

  “他只是昏过去了而已,”博西埃探员几下解开了拉萨尔先生的领带,又一把扯开衬衫的领口,他的语气里有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您刚才的那些话把他吓昏了。”

  吕西安翻了个白眼,“真是个可悲的家伙,莱菲布勒夫人应当看看他这副可悲的样子。”

  “您这里有嗅盐吗?”吕西安不耐烦地朝昂吉安神父问道,“若是没有的话就给他浇一桶凉水,我可没有时间在这里等着他醒来。”

  昂吉安神父连忙小跑出去,过了片刻,他拿着一个小小的金瓶子回来。

  他在拉萨尔先生面前半蹲下来,拧开了嗅盐的瓶盖,将嗅盐瓶凑到拉萨尔先生的鼻尖下方。

  死鱼一样的新闻记者在椅子上翻滚了几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你们……是你们串通好的,这是个陷阱!”他大声喊叫着,眼里的血红色不但没有消退,反倒更加浓烈了。

  “您说的一点没错。”吕西安赞同地点头,“这的确是个陷阱。不过既然您已经掉进来了,就没必要再说这些没意义的话了。”

  “我要去警察局!”拉萨尔先生挣扎着站起身来,却被眼疾手快的博西埃探员一把按回了椅子上。

  “我要控告你们!”他在椅子上挣扎着,然而这个瘾君子的反抗在旁人看来却是如此的可笑,博西埃探员用一只手就压的他动弹不得。

  “您如果要控告的话,就向这两位先生讲吧。”吕西安用手分别点了点两位探员,“他们并不是税务稽查官,而是巴黎来的内政部探员。”

  博西埃探员放开拉萨尔先生,从自己兜里掏出内政部长签发的证件。

  “如果您愿意的话,他们立即就能以法律的名义逮捕您。”吕西安补充道。

  这最后的一击彻底将拉萨尔先生打垮了,刚才燃起的那一点斗志像风中的残烛一样,转瞬之间就熄灭了,他再次瘫软在了椅子上。

  “看来您冷静下来了,”吕西安走到拉萨尔先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颓丧的新闻记者,“我想您不愿意被逮捕,也不愿意被当成是在牌局上耍诈的小人,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条件吧。”

  “您想要什么?”拉萨尔先生声音嘶哑地问道。

  “您和莱菲布勒家走的那么近,一定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吧。”吕西安说道,“比方说,关于莱菲布勒发家时候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记者含糊不清地回答道,“那时候我恐怕还在上中学。”

  “那我就具体一点来问,战争期间,莱菲布勒和普鲁士人的交易,您知道多少?”吕西安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放欠条的地方,“我建议您仔细地想一想。”

  “这我确实听说过,但是夫人也不会和我讲这些事情。”记者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我倒是的确听她抱怨过一个老太太,似乎叫拉莫特夫人,好像她的许多财产在战争时期被普鲁士人掠走了,而莱菲布勒和杜兰德两家是帮助普鲁士人销赃的中间人,因此她一直试图起诉莱菲布勒。”

  “夫人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笑话讲的,”拉萨尔先生大口喘着气,“莱菲布勒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在本地的法院把这件事情压了下来,她如果还要上诉,就只能去巴黎的最高法院,可那算上律师费又是一笔大的支出,她负担不起。”

  吕西安记下了这个名字。

  “您开了一个好头,”他赞许地拍了拍记者的肩膀,“您还有什么东西能和我分享的吗?如果您的信息足够有价值,那么不但这张欠条可以一笔勾销,我还会给您一笔款子,让您能够满足自己的小小爱好。”

  听到吕西安谈钱,拉萨尔先生的眼睛里又露出了贪婪之色。

  “有件事情您或许有兴趣知道,莱菲布勒银行近些日子的经营状况不太好,他连吃了几笔坏账,铁路公司的执照也快要到期,他在巴黎花了大钱活动,但是目前还没有得到准信。这些事情只是现在还没有人知道罢了,因此这场选举他必须要赢,否则恐怕就压不住这些事情了。”拉萨尔先生见自己已经走投无路,索性就破罐破摔了。

  吕西安看了看阿尔方斯,他似乎对这个消息也有些感兴趣,想来伊伦伯格家也不会放过将自己的生意扩展到布卢瓦城来的机会。

  “您是个识时务的人。”吕西安说道,“我希望我们的合作继续下去。”

  “您以后照常出入莱菲布勒夫人的客厅,但您注意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要记得来和我分享,明白吗?我会让我的竞选经理蒂贝尔先生和您联系。”

  “那么您能借我些钱吗?”拉萨尔先生突然抬起头来,“我保证按照您的要求去做。”

  吕西安因为对方的无耻,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过了片刻,他指了指桌上的筹码,“这些筹码在城里的赌场就可以兑付,总共是四千法郎,您拿去吧。”

  拉萨尔先生喜形于色,他一把将桌上的筹码收拢在一起,而后将它们全部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朝着吕西安点点头,弯着腰跑出了客厅,那姿势活像一只吃饱了的硕鼠。

  “这可比我想象的容易。”吕西安听到阿尔方斯说道。

  吕西安走到房间一角的酒柜前,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莱菲布勒家的酒庄出产的红酒,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感谢大家的配合。”

  两位探员喝了杯子里的酒,向吕西安和神父告辞。

  吕西安将他们送出门去,在门廊里,他趁着边上无人,向博西埃探员问道:“从您的经验来看,这位记者先生还能活多久?”

  博西埃探员估算了一下,“他如今一天抽三五管,两年之后就要抽八九管,按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十年,他就没命了……不过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吕西安耸了耸肩,“上帝保佑。”

  他和两位探员分别握了握手,随即那两人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