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您冒着这样的天气,还要大老远从凡尔赛赶回来,亲爱的将军。”当布朗热将军亲吻德·于泽斯公爵夫人的手背时,她这样说道。

  从吕西安的角度,可以看到将军的额头和大胡子上沾满了尘土和汗珠,这也难怪,他身上穿着全套的中将军服,胸前挂满了勋章和绶带,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穿戴这一身的装饰和套上一个巨大的乌龟壳也没有太大区别。

  “请原谅,夫人,我这样风尘仆仆地赶来。”布朗热将军放下公爵夫人的手,对这位慷慨的赞助人,他总是表现的极其殷勤,“还有三位先生,我很高兴见到诸位。”

  他的目光落在吕西安身上,“巴罗瓦先生,或者我应当说男爵先生,好久不见了,我还没来得及恭喜您进入议会呢。”

  吕西安朝着将军鞠躬致谢,将军点了点头,朝公爵夫人伸出自己的胳膊,让她将手挽上来,带着她朝餐厅走去,而另外的三位男士则跟在他们后面。

  五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下,与刚才一样,吕西安坐在了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中间,对面就是布朗热将军。桌子上铺着淡青色的台布,上面摆放着银质的刀叉和水晶杯子,而在桌子的正中央则放着一座被做成橡树样子的银烛台,上面点着十几根蜡烛。餐厅里凉爽宜人,几个精巧的风轮将厅堂四角冰块融化产生的冷气朝餐桌送来。

  布朗热将军喝下了几杯冰镇的香槟酒,他脸上因为暑热而产生的潮红色消退了不少。他从口袋里掏出丝绸手帕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渍。

  “这是我们自己喝的酒,不对外出售的。”公爵夫人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这是1851年的陈酿,一直储存在兰斯的白垩岩酒窖里。那年对酿酒业是个好年份,可却是将军们的坏年份。”

  吕西安意识到公爵夫人意有所指,他在脑海里回顾了一段历史,立即就明白德·于泽斯公爵夫人所影射的是尚加尔涅将军的往事——这位将军在1848年革命之后成为了巴黎卫戍司令和国民自卫军总司令,一度和当时的总统路易·波拿巴分庭抗礼,却在1851年的1月遭到解职,当年12月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后,尚加尔涅将军更是遭到了流放,八年以后才回到祖国。

  “尚加尔涅将军是个蠢材,”布朗热将军用餐巾擦了擦粘在胡子上的香槟酒泡沫,“他手里掌握着足以改朝换代的力量,却不敢使用,这样的人即便权力落在自己的盘子里,恐怕也要别人给他喂进嘴里才行。”

  吕西安喝下一口酒,这香槟酒并不像通常的香槟那样带着鲜花的甜美香气,反倒是有些火辣辣的浓烈,像是开枪时火药燃烧冒出的味道。

  “那么您在运用自己手中权力的时候,想必是完全不会犹豫的。”公爵夫人说道。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尚加尔涅将军那样的权力,我只是陆军部长而已。”布朗热将军笑着摇了摇头,“我亲爱的文官同僚们深恐步上1798年或是1851年的前辈的后尘,在大半夜被冲进家里的政变士兵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到街上等待的马车上,他们对于限制军官的权力是不竭余力的,我甚至连调动一个营的权力都没有。”

  “权力来源于爱戴,而并非政府公文。无论我对波拿巴持什么看法,士兵们都喜欢他。”公爵夫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涩,“无论他有没有得到授权,他们都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我可不敢与那位伟人相比。”布朗热将军将一块羊肉送进了隐藏在胡子当中的两片长长的嘴唇当中。

  “但您也不满足于做个小小的陆军部长,如今连我这样的妇道人家都知道,您已经和国民议会开战了。”

  “我只是替民众说出他们的心声罢了。国民议会腐朽而低效,其中充斥着道德败坏,颟顸无能之徒,他们只会说空话,完全无法兑现对民众的承诺,我说这话不是针对您,吕西安。”

  “我也没有感到冒犯。”吕西安朝他举了举杯子,“事实上我也不反对您说的这些。”

  “议会制度已经死亡了。”布朗热将军得意地说道,“该是时候为法兰西选择一条新的道路了。”

  “在我看来,或许是时候应当回到旧的道路上去了。”德·拉罗舍尔伯爵将香槟酒杯拿在自己的眼前,就像是在对自己的酒说话似的。

  布朗热将军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剩下四个人,他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可他的敲击发出的声音也令公爵夫人皱起了眉头,餐厅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吕西安感到自己或许应当说些什么来调节一下气氛,可他却接收到了阿尔方斯的眼神,对方的意思很明显,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敲击声持续了两分钟的时间,终于停了下来,他挺起腰杆,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就要开口说话,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是什么事?”公爵夫人如刀的眼神射向进门的那个仆人,这个年轻的男仆,看上去慌慌张张的,还不住地喘着气,好似哮喘病发作了似的。

  “布朗热将军府上派人来,有将军的急信。”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朝将军的方向递过去。

  布朗热将军瞥了一眼已经不再掩饰不悦之色的公爵夫人,“我等一会再看。”

  “可将军府上的人说,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您没听到将军说的话吗?”公爵夫人朝那男仆挥了挥手,随即低下头,用银餐刀继续切割着盘子里的芦笋。

  门口的总管带着警告之意咳嗽了几声,那男仆吓得抖了一下,但他的勇敢还是占了上风,“是总理府送来的。”

  这句话立即起到了魔力,布朗热将军缓缓地再次将头转过来,“总理府送来的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目光也有些游移。

  德·于泽斯公爵夫人放下刀叉,“既然是总理送来的信,那您就看吧。”她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女主人的样子,但桌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她这样做仅仅是出于对信里所写的内容的好奇罢了。

  布朗热将军接过那个信封,他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在和那个仆人道谢。凝固的红色火漆将信封的封口密封住,将军用手指一扯,将火漆印整个撕了下来。

  他从破口当中掏出信纸,如同鬣狗将猎物的肠子从后面掏出来,而后将那张信纸摊开,放在面前的桌上。

  当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包括吕西安在内的其余四个人都在仔细观察着他的动作,甚至连屋里服侍的仆人也按耐不住好奇心,眼睛的余光直往将军的身上瞟。

  布朗热将军盯着那张信纸看了一分钟的时间,他脸上的表情如同放的太久的牛奶一般,变的越来越黏稠,最后凝固了下来。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吕西安盯着将军的眼睛,却发现那一对瞳孔里面空空如也,他呆滞地拿着手里的那张信纸,甚至还显得有些惶恐,就像是被人朝着面门打了一拳,还没有来得及缓过来呐。

  “他这是怎么啦?”吕西安不由得又看向他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将军刚才捏着信的手指很用力,信纸的边缘都已经变形了。烛台上的蜡烛的火焰不祥地抖动着,将军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可那影子却模糊而扭曲,看上去像个濒死的怪物。

  将军用手抚摸了几下下巴上的胡子,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可那笑容却像遇到了倒春寒的花,才开了一半就被冻住在了枝头上,比哭还要难看。

  “勒内·戈布莱总理给我写了一封信。”他尽量让自己显得蛮不在乎,但眼角跳动着的肌肉暴露了他的激动,“他要解除我陆军部长的职务。”

  他将那封信递给公爵夫人,随即就好像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一样,颓然地陷进了扶手椅当中。

  公爵夫人读完了信,她一言不发地将信纸递给德·拉罗舍尔伯爵,伯爵接过信看了两眼,又将它递给了吕西安。

  吕西安接过那张信纸,上面只有一行短短的字,而且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

  “亲爱的布朗热将军,

  鉴于目前的情势,我别无选择,只能遗憾地解除您陆军部长的职务,并祝您一切顺利。

  您忠诚的 法兰西共和国总理 勒内·戈布莱”

  在信件的下方,总理留下了一个潦草的签名,这是整封信里唯一由他亲笔所写的内容,这是一种无言的羞辱。

  吕西安将信纸递给阿尔方斯,他把心里对 戈布莱总理的评价提高了一个档次,这实在是雷霆万钧的一击,或许有些莽撞,但确实很有勇气——但却不够理智。他的内阁如同一个被捅了一刀的重伤员,而布朗热将军正是插进胸腔的那把刀,像他这样把刀一下子拔出来,或许能让伤者绝处逢生,但更大的可能是让他大出血而死。

  阿尔方斯也读完了信,“那么他打算把您安排到什么地方?”

  “或许是把我踢到阿尔及利亚去当总督吧。”布朗热将军惨笑了一下,他的大胡子也不如平时挺翘了,绝望的灰白色笼罩了他的脸,“这不是常见的做法吗?”

  对布朗热将军的这番作态,吕西安实在是有些惊讶,他看到旁边的阿尔方斯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古怪。即便没了陆军部长的职位,可布朗热将军还拥有着巨大的支持,这样的支持或许可以给他换来超过一千万张选票,当年拿破仑三世当选总统时候的得票数也不过就是如此——虽说如今的选民人数比之前多了不少,可这至少也顶一百多个议会席位,将军可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从没想过他能媲美拿破仑,可他不会连拿破仑的侄子也不如吧?”吕西安对布朗热将军产生了一丝怀疑,他祈祷将军不是个虚有其表的气球,用针一扎就炸成碎片。

  “您是现役军官,他总得给您安排一个地方。”德·拉罗舍尔伯爵用嘲讽的语气说着安慰的话,但布朗热将军并没有听出来,他正处在刚遭受完打击的呆滞状态里呢。

  就在这时,房门应景地再次打开了,刚才的那位仆人去而复返,他今天必是得到了赫耳墨斯神的青睐,这一次他依旧扮演着信使的角色,“陆军部来的急件,给布朗热将军的。”

  布朗热将军朝后缩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封,就好像那东西会咬他的手。

  读完这封信,他的脸色变的更加难看,刚才还像凝固的牛奶,现在这牛奶的表面已经开始发霉了,青色和白色交融在一起,而这就是将军现在的脸色。“内阁决定任命我为第十六军团的指挥官,而这只军团的驻地位于……克莱蒙费朗。”

  看来戈布莱总理不光是要将布朗热将军踢出内阁,还要将他踢出巴黎,在中部的穷乡僻壤搞煽动,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别的不说,巴黎报馆的记者们,恐怕就懒得跑上这一趟。

  “您的那些演讲已经等于对国民议会宣战了,难道您指望他们什么也不做吗?”公爵夫人高声说,“他们已经做出了反击,现在轮到您了,您已经赢得了数百万人,甚至是上千万人的支持,该是您利用这些支持的时候了。”

  布朗热将军此时也冷静了下来,他必然也意识到了,自己手里还有很多牌可以打,而将他和解除他职务的戈布莱总理相比,甚至后者还要更加弱势一些呢。

  “那么,我能够指望在座诸位的支持吗?”他环视了一圈桌子上剩余的宾客,这里坐着的除他以外只有四个人,可除了吕西安之外,剩下的三个人能够给他的支持却和外面的三百万人一样重要。

  公爵夫人再次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这一次她显得轻松多了,“在我们谈论这个问题之前,我必须直白地问您,您对于君主制在法国复辟的前景是如何看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