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75章 争吵与自责

  吕西安疲倦地靠在马车的靠垫上,他用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一边太阳穴。自从两个人重新登上伯爵的马车,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之后许久,他都不曾说话。

  马车从街道上飞掠而过,教堂的钟声在空中回荡着,也许是十一下,又或许是十二下,夜已深了,空气却依旧黏腻而黏稠,比起来时更令吕西安透不过气。

  他将胸前被水打湿的衬衣从皮肤上扯下来,刚才亲王跳进水池里溅起的喷泉水浇了他一头,当时倒是让他打了一个激灵,可在这样的热天气里,很快衣服就黏糊糊地贴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落水,人们用羊毛毯子将他裹起来,毯子吸了些水,变得沉重,像盔甲一样扣在他身上,令他无法挣脱。

  “这不是最坏的结果。”他听到对面的伯爵这样说,这话既像是安慰,又可以被当作是一种提醒。

  “我当然知道。”吕西安干巴巴地回答道,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今晚,他积攒了一肚子的邪火,却不知道该朝着何处发作。这一年来,一切都顺风顺水,让他感到似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只要自己想要做到的,最终无论是通过自己的才智或是借由他人的帮助,他总能够达到自己的目标,像今天这样的无力感,他已经许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伯蒂亲王是个危险的对手,在那副风流浪子的面具下,隐藏的是一位高明的权术大师,他被自己的父母认为天资平庸,可他对政治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孀居后就深居简出的维多利亚女王。

  然而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吕西安还是自认为能够和亲王掰一掰腕子的,可让他完全无还手之力的并不是双方的才智高低,而是地位上的巨大差距。刚才在夜总会里,王族的威势像圣米歇尔山一样砸在他身上,吕西安不得不承认现实——亲王可以轻易地毁掉他,而他的还击将会像婴儿的拳头一样绵软无力。因此即便刚才对方提出比目前条件更过分的要求,他也只能接受,否则就是要自取灭亡。

  令吕西安不忿的是,亲王拥有这样的地位,完全是由于他托生在了一个最为高贵的子宫里,这样的差距无论吕西安爬得再高,恐怕也永远无法企及,这就像登山者费了千辛万苦爬上了山顶,却发现自己踩在脚下的不过是连绵的高耸山脉边缘的第一个小山包,而挡在他面前的每一座山峰,封顶都插入到浓密的云层挡住,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山究竟有多高。

  “您生我的气了吗?”德·拉罗舍尔伯爵又问道。

  吕西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在撒谎,在他的心里的确有一股对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怨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伯爵和亲王是一样的人,他们从出生起就拥有吕西安无法企及的地位和财富,而这当中最关键的因素是血缘,他们属于一类人,而即便吕西安·巴罗瓦爬得再高,也不会被这个群体所接纳。

  贵族们或许会捏着鼻子在自家的客厅里接待吕西安或是阿尔方斯这样的新贵,但这只是为了利用他们而已,即便贵族阶级的地位江河日下,他们也绝不愿意把新贵们当作是自己人。这种复杂的感情混杂着嫉妒,羡慕和埋怨,令吕西安无法启齿,因此他也只能用谎言来回答伯爵的问题。

  “您是在生我的气,”伯爵用确定的语气说道,“您觉得我刚才应当站在您的一边。”

  “这是您说的,我可没说。”吕西安烦躁地抓了抓被打湿的头发,这天气怎么越来越热了?

  “我已经尽力让局面不要失控了。”吕西安从伯爵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责怪,“您刚才怎能那样对他说话?”

  “我必须要对他毕恭毕敬,就因为他是王族?”吕西安尖刻地反问,“当然啦,他的母亲是不列颠的女王,而我的母亲是上尉的遗孀,所以他说一句话,我就要掏出几十万来,还要表现的感恩戴德,这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这一点我很明白,您没必要特别来提醒我。”

  “这不是钱的问题。”伯爵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关于他的面子。”

  “这关于苏丹的整场闹剧,其实都是关于面子。他刚刚不是也承认了吗?那地方就是一片荒原,没什么经济价值,战略价值也少得可怜,三年前当喀土穆被包围的时候,英国人本有能力去援救,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们已经打算放弃掉这块赔钱的殖民地了。”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戈登总督的死引起了超出想象的轩然大波,甚至被当作是英国的耻辱。但其实英国丢掉了什么呢?无非就是面子而已,可是在政治上,最重要的恐怕就是面子了。”

  “您没想过为什么其他人不愿意接马赫迪人的订单吗?因为他们不愿意打英国人的脸。我费了很大的劲才阻拦住英国大使,让他不要发正式的抗议书。您卖给马赫迪人一点军火,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英国政府都不会认为这些军火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但这事情只要公之于众,那就变成了天大的事,您会成为英国公众的敌人。”

  “到那个时候,英国政府就必须毁了您,即便这不符合他们的长远利益,也要先拿您的血去平息选民的愤怒,否则他们自己就会被汹涌的民意撕碎。”

  “那位亲王找您要那笔钱,难道您觉得他本人或是英国政府会缺这两百万法郎吗?他们要的是让英国的公众知道,之前落入马赫迪人手中的英国财产,在亲王和内阁的努力之下又回到了英国的手里,他们要的只是面子,只要您给了他们这个面子,他们也不介意分给您一点里子。”

  “可您刚才是怎么做的?您非要和他硬顶……他可是亲王,您想想看,如果他从您这里得不到让步,内阁会怎么看他?日后他想要施展影响力的时候,内阁的大臣们想起他在您这里吃了亏,会不会轻视他?会不会阳奉阴违?您要是他,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吗?”

  “他得到了面子,于是我就失去了四十万法郎,王族的面子可真是金贵。”

  “您不是失去了四十万法郎,而是少赚了四十万法郎,这两者完全不同。我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行情,您按照四百七十万的价格履行合同,还是有很多的利润可赚的。”伯爵听上去颇有些不满,“要我说来,您是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在一起呆的太久了。从那种人身上能学来什么好的东西?只会让您变得贪婪又市侩。”

  “您在收他的钱的时候似乎也没太在乎这些吧?”吕西安回敬道,“您的那位巴黎伯爵不也是这样吗?这位天潢贵胄想要靠着这些暴发户的力量重返王位,却又看不起他们。您从这位‘陛下’身上学来了什么?虚伪和惺惺作态吗?”

  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可语言就像是炮弹,一旦从炮膛里打了出去就无法挽回了,因此他也只能虚张声势地板起脸来,冷冷地看着伯爵。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在昏暗的光线下,吕西安看不清伯爵的脸色,但他猜想对方此时的脸色要么是像雪一样白,要么就会像火一样红。

  “我理解您对我心怀不满,”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目光深沉,令吕西安不由得想要避开他的视线,“但您用这样不敬的口吻谈论陛下,这是什么道理?”

  “您今晚为什么如此急迫地要我和亲王讲和?”吕西安现在十分后悔自己说了那样过分的话,但年轻人的好面子一点也不亚于英国的王储,他无法在这个时候向伯爵低头,哪怕他也明白自己并不占理,“仅仅是为了我吗?还是为了巴黎伯爵的利益?”

  德·拉罗舍尔伯爵没有回话,两个人被令人难堪的沉默笼罩,吕西安知道自己说对了。

  “巴黎伯爵如今正居住在英国,您当然不愿意得罪英国的王储。”今晚发生的一切在吕西安的脑子里像画卷一样展开,一切都清楚而又明了,“您还指望英国能够支持王室复辟呢。”

  “您说的没错。”德·拉罗舍尔伯爵承认,“我的确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得罪威尔士亲王殿下。”

  “如今我们的事业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共和国这艘大船已经破了底,底舱里积了六尺的水,像个患上了腹水症的病人,在险恶的政治海洋里蹒跚而行,它很可能撑不过下一次危机了,而那或许就是明天的事情。”

  “到了那时候,就会像1830年,1848年或是1870年曾经发生过的那样,权力将要重新洗牌,而我们可不是牌桌上唯一的玩家,在这个时候,我们得罪不起英国人。”

  “布朗热将军不是已经给了您承诺,会支持巴黎伯爵吗?”

  “可当他把权力握在手里的时候,您觉得他还会愿意再放手吗?蒙克当年把王冠交还给查理二世,是因为他别无选择——英国处在混乱当中,凭他的威望他无法稳定局面,各方唯一能接受的选择就是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可布朗热不同,他有上千万人的支持,如果他到那时不愿意履行承诺,您觉得我们有能阻止他的办法吗?”

  “所以您寄希望于英国人能出面干涉。”

  “英国人过去不喜欢波拿巴王朝,如今也不会喜欢布朗热将军;他们希望用法国制衡德国,却不希望法国一头在德国的铜墙铁壁上撞死。”德·拉罗舍尔伯爵既像是在说服吕西安,又好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与其他人相比,巴黎伯爵是个最好的选择——既不过分激进,也不像查理十世那样顽固不化,同样也不会像波拿巴家族那样执着于对外扩张。只要他还坐在法国的王位上,那么欧洲的和平就可以延续下去。”

  “这一切都很好,”吕西安冷笑,“遗憾的是要我来买单。”

  “您在面见陛下时候,亲口承诺要为他效忠,那还是半年前的事情,怎么您这么快就忘记啦?”伯爵眯起眼睛上下扫视着吕西安,“陛下对您前段时间的表现非常欣赏,他还打算让我告诉您,等到他成为了真正的国王,会让您加入内阁做大臣,还会给您伯爵的爵位。”

  “前提是他能回得来。”

  “您说话的语气如今越来越像一个纯粹的投机者了,就如同布朗热将军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一样,难道您要把自己降到和他们那种人的档次吗?”伯爵生硬地反问道,“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钱损害了您的判断力。我知道您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的通病就是自负,他们总觉得自己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机会。就像这次一样,您难道觉得您是唯一的聪明人吗?难道其他的工业家都是傻子?如果我没有插手的话,这件事情已经闹的满城风雨了。”

  “这件事情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没有关系,您没必要把他扯进来。”吕西安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出乎意料的大,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而前面驾车的车夫也不由自主地侧过脑袋来。

  “不是您先把陛下扯进来的?”伯爵瞪了吕西安一眼,他冷冷地看着车夫,车夫连忙将脑袋重新扭回原来的角度。

  吕西安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这件事情的结果原本会更糟——倘若英国大使去外交部的时候,德·拉罗舍尔伯爵刚好不在部里,那么就没有人劝阻大使不要递交正式的抗议书——那么到了明天早上,这份抗议书就会登上报纸的头条,他本人也会受到猛烈的抨击。

  更有甚者,那些之前被他损害了利益的人,很可能会借题发挥,借这个机会翻他低价收购努瓦永兵工厂的这一笔旧账。虽说关于这笔交易,一切的法律文件都齐全,可公众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一座价值数百万的工厂只卖了八十多万法郎的这桩交易会没有猫腻,一定会有人呼吁议会派出一个独立调查组进驻陆军部,到那时,局势很可能会失去控制——天知道他们会查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来!陆军部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团烂账,和吕西安的这桩交易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这将是一场可怕的政治风暴,而和之前的几次不同,这一次他吕西安会深处风暴的中央,这一次他不会从中得利,而是会被撕成碎片。

  吕西安很清楚,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贪婪导致他失去了判断力,而失去判断力则是毁灭的前兆。德·拉罗舍尔伯爵这一次是救了他,而下一次他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幸运了。

  他想要向伯爵道歉,可那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吕西安终于酝酿好情绪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向街边,发现马车已经停在了自家的楼下。

  “我就不送您了,祝您晚安吧。”伯爵的声音比起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显得还要冷淡,说完这句话,他就将头扭到了另一边,把后脑勺留给吕西安。

  吕西安还想要说些什么,可当他反应过来时,他的脚已经踩在了人行道上,而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马车在街角转了一个弯,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