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看门人为吕西安拉开大门,从外面街道上涌进来的冷风让他吃了一惊,虽然夏天刚刚过去,可一场大雨就将巴黎彻底拉进了秋天。

  一辆马车停在公寓的门前,一个仆人撑着伞站在马车旁边,暴雨正像山洪一样,从头顶上倾泻而下,豆大的雨滴击打着伞面,发出一种类似于鼓点的声音。

  看到吕西安出现在门洞里,那人连忙小跑过来为吕西安撑伞,“请上车吧,先生。”

  “我们去哪里?”在这恐怖的天气里,街道上没有一个人,这凄凉的场景未免令吕西安有些不安。

  “去布洛涅森林,先生,阿尔方斯少爷在那里等您。”

  吕西安知道布洛涅森林里的那座别墅,在“勋章丑闻”被捅出来之前,他,阿尔方斯和夏尔三个人就是在那里完成了策划,最后给了总统和共和派沉重一击的。那座别墅位于林荫大道上,那里是森林的中心,十分幽静,但也意味着周围没有什么人,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他有些犹豫,但仆人此时已经把伞挡在了他的头上,于是吕西安只好点了点头,穿过雨幕,登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飞速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驰,车窗上糊满了水,街灯的光线洒在上面,从车里看起来就好像有人把水彩颜料泼在了车窗上,吕西安根本看不出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吕西安有些后悔自己就这样轻易地屈从于阿尔方斯的要求,但像他这样的人用命令的口吻让你去做什么的时候,很少有人能鼓起勇气直接拒绝的。况且吕西安下午刚刚知道文件的事情,此时正忐忑不安,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他根本没有办法考虑周全。

  “他应当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幸运的是,吕西安相信阿尔方斯不会对他不利,至少不会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我的仆人们都知道我上了他的马车,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么他绝对脱不掉干系。”

  现在的问题是,阿尔方斯今晚找他去,究竟是要做什么?吕西安可以确定,阿尔方斯是顺着那位格勒芒太太找到自己的,难道她已经落入了那些人的手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阿尔方斯就已经知道那些文件的事情了。

  可如果那位太太上了火车,而被派去跟踪她的人被甩掉了,那么阿尔方斯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位格勒芒太太去过吕西安家里,阿尔方斯当然看得出来她会告诉吕西安一些秘密,但是那些文件的事情,他应该还并不知道。

  即便吕西安暂时不打算使用那些文件,他也不想把它们交给阿尔方斯。如今他的一切几乎都仰仗于阿尔方斯的慷慨,虽说阿尔方斯对他的控制还达不到让他成为傀儡的程度,但至少他也是对方的附庸。吕西安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阿尔方斯的平等盟友,而或许这些文件那时候能够成为他手里的重要筹码。

  过了大概半个钟头的时间,马车逐渐慢了下来,吕西安从窗户朝外看,外面变得暗了下来,煤气灯的光晕已经消失了,他们来到了布洛涅森林的深处。

  马车停了下来,车门被打开了,吕西安看到了那座别墅熟悉的外立面——他们此时正停在别墅的前院里。空气当中满是水汽,在空中凝结,化作一片蒙蒙的白雾,笼罩在他们四周。从别墅的窗户里露出灯光,投射在打着伞的仆人脸上,将他的脸照的灰白。

  “我们到了,先生。”在这样的环境下,那仆人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凄凉,就像墓地的看门人一样低沉,“阿尔方斯少爷在里面等您。”

  他举着伞,将吕西安送入前厅,就如同卡戎撑船将亡灵渡过冥河。

  “谢谢您。”吕西安朝仆人致谢道。那仆人点了点头,从门里又回到下着大雨的门外,而前厅的地板已经被他衣服和鞋上滴下来的水渍弄脏了。

  “您来了。”从楼梯侧面的一扇门里,穿出阿尔方斯的声音,那是这座别墅的书房。

  吕西安深吸一口气以压制住自己的紧张,他让自己的步伐尽量自然,大步走进了客厅。

  阿尔方斯背对着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面朝着点燃的壁炉,他手里拿着一杯白兰地。听到吕西安的脚步声,他并没有转过头,也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朝着身边的那把椅子晃了一下自己的杯子,“请坐吧,记得给您倒上一杯酒暖一暖身子,我听说外面的雨下得很大。”

  “我不想喝。”吕西安走到扶手椅旁,坐了下来。

  阿尔方斯此时才终于转过头来,他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那笑容让他的嘴角挤出两道讽刺的皱纹,“当然如此,人遇到开心事的时候,是不容易感到寒冷的。”

  “我没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

  “您的确没遇到。”阿尔方斯将酒杯放在手边的小茶几上,那里已经放了一瓶白兰地酒和几个杯子,烟灰缸里的一个雪茄烟头还在朝着天花板的方向冒着几缕白烟,“恰恰相反,您遇到了一件巨大的麻烦事。”

  “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么。”

  “您知道的一清二楚。”阿尔方斯的语气当中毫无一丝疑问,“您真应该改一改这个随意接待不认识的访客的坏习惯了,难道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这话自然是说之前那次给马赫迪人出售武器的事情了,吕西安的脸上升起一片阴云,“所以您是派人在监视我吗?难道以后我接见什么人都要由您事先审查一番?”

  “关于您说的第二个问题,如果您愿意让我这样做的话,那么我们大家都能够少很多麻烦了。”阿尔方斯抬了抬眼皮,“至于您的第一个问题嘛,不,我没有派人监视您,但或许我以后应当这么做。”

  “被监视的是那个今天去找您的女人,而且监视她的不是我,而是罗斯柴尔德先生。三个小时前,他的儿子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在他们看来,您是我的人。”

  “不妨说是您的傀儡。”吕西安冷笑了一声。

  “如果您不是我的傀儡,您或许已经没命了。”阿尔方斯终于听起来有些烦躁了,他拿起茶几上的酒杯,往嘴唇里面倒了一口酒,“就像您的那位访客一样。”

  寒气从脚底升起,吕西安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开始发冷,“她出什么事了?”

  “今天下午在巴黎北站发生了一起悲剧,前往里尔的快车刚要进站时,一位夫人不幸从站台上跌落了下去。下午一直在下雨,站台上很滑,人也很多,或许是她自己滑倒,也有可能是被人挤倒,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起悲剧。”

  “这事情和您有关系吗?”吕西安朝后缩了一下,他的后背紧紧顶住扶手椅的靠背。

  “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有人持有的比我多,他们也比我更着急。”阿尔方斯又喝了一口酒,“如果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除掉您丝毫也不会犹豫。”

  “这么说,我是该感谢您救了我吗?”吕西安有点生气了。

  “您的确该感谢我。”阿尔方斯再次将杯子放在桌面上,这次他手上的力度比第一次大的多,“那个女人告诉了您什么东西?她又给了您什么东西?”

  “您这么着急,是因为她说的是实话吗?”吕西安反问道,“巴拿马运河公司真的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如果深究起来,巴黎的公司里十有八九都是些空壳子,而它们的股票依旧在交易所里面挂牌出售。”阿尔方斯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巴拿马运河公司的那个经纪人发了疯,仅此而已。他掌握的那些东西,在懂行的人眼里完全不算什么,但是若是让不懂行的普通人看了,那就会造成恐慌,毁掉本有希望成就的伟大事业。”

  “这是在欺骗投资者。”

  “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那么他们的所有财产就都会打了水漂;可他们若是蒙在鼓里,那么这些投资不但能够保住,而且还能赚钱,您觉得若是他们能选择,会选哪一种?只要运河工程能够完工,那么股票的价格就不会崩溃,有的秘密还是让它们埋在土里为好,将它们挖出来只会害人。”阿尔方斯将胳膊伸过来,拍了拍吕西安的肩膀,“这也是为了您好。”

  “您说有人要对付我,是指哪些人?”吕西安抿着嘴唇。

  “罗斯柴尔德先生,富尔德先生,海因先生,还有我其他的一些同行。”阿尔方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吕西安,“他们都持有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巨额股份,为了保住这些钱,他们连俄国沙皇都敢对付,更不用说您只是一个小小的众议员了。如果您执意要和所有人作对,那么我也帮不了您。”他停顿了一下,“我也不会帮您。”

  吕西安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胸前被人掏了一个洞,冷风正经由这个洞涌入他的胸腔,“因为您也投资了运河公司,您也不希望您的投资受损害。”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光是如此。”阿尔方斯说道,“他们让我来处理您的这件事情,已经足够给我面子了,这也是一种信任的表示——他们相信在这件事情上,我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我不能破坏这种信任,这会让我成为整个银行业的公敌,即便是为您也不行。”阿尔方斯脸上又露出笑容,可那只是肌肉的收缩,丝毫没有暖意,“现在您有两个选择:第一就是回答我刚才问的那两个问题。”

  “如果我不愿意回答呢?”

  “那么刚才接您来的那辆马车就送您回家去,从今以后您一切都靠您自己。”阿尔方斯说,“我也会让我的同行们明白这一点。”

  吕西安无力地垂下脑袋,阿尔方斯的最后通牒像一座大山落在他的背上,将他彻底压垮了,让他不得不低头。他明白阿尔方斯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态度,可他依旧感到一阵酸涩,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往他的血管里注入了柠檬汁,让这酸味的液体流入他的心脏,再由心脏流到身体里的各处去。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让鼻头的酸意消散,他宁可往自己的脑袋上开一枪,也不愿意这时候在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面前掉眼泪。

  “她告诉我,巴拿马运河的工程不像报纸上披露的那样。”吕西安强迫自己抬起头,正对着阿尔方斯的视线,即便那目光像一把利剑一样,在他的身上划来划去,“运河公司在巴拿马花了超过预算一倍的钱,只完成了一半也不到的工程,这艘船要沉了,还要拖着整个法国一起沉下去。”

  “这话有些夸张了。”阿尔方斯冷冰冰地评价,“不过不把话说的夸张些,又怎么能敲诈来足够的钱呢?”

  “敲诈?”

  “那个运河公司的经纪人,自己在交易所赌空头和多头,欠了其他经纪人一大笔债;他的那个情人,自称为女演员,可她原本还在剧院里的时候只能出现在舞台的边缘,像蚱蜢似的跳来跳去,如今也摆起了贵族夫人的派头。这两个人现在花光了钱,于是就想到偷运河公司的文件去勒索董事们,而他们竟然找上了罗斯柴尔德先生!这是自寻死路。”

  “那个经纪人死了,他的情人害怕了,手里的秘密成了烫手山芋,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脱手,于是她就找上了您。”阿尔方斯撇了撇嘴, “您也不想想,这件事知道的人恐怕数以千计,可为什么一直没有爆出来呢?难道其他的政治家都是瞎子,聋子,哑巴?您不是第一个接触到这个秘密的议员,您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吕西安不得不承认,阿尔方斯说的有道理,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这些脏污事情,就像是巴黎郊区那些建筑在垃圾山上的贫民窟一样,体面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可却永远不会在别人面前谈起,更不用说登载在报纸上。

  “您没有把这件事情捅给报纸吧?”阿尔方斯凑到吕西安的耳边,低声问道。

  “没有,我没告诉任何人。”

  “那么除了语言以外,那位‘女演员’还带给您什么东西啦?”阿尔方斯眯起眼睛,他的目光更加锐利了。

  吕西安咽下一口唾沫,“她给了我几本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账本,我还没怎么来得及看呢。”

  “偷来的账本。”阿尔方斯将手从吕西安的肩膀上收了回来,他抱起两臂,身子朝后仰,“这些账本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里,我把它们锁在保险柜里了。”

  “Bravo(好极了)。”阿尔方斯轻轻拍了拍手,像是在歌剧院里朝台上的女高音致敬,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吕西安,脸上又带上了平日里那副乐呵呵的花花公子的面具,“这件事情让我来处理,您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大步走出房间,留下吕西安心神不定地缩在椅子上。

  过了几分钟,阿尔方斯又回到了房间里,他绕过椅子,再次站在了吕西安面前,“除了账本以外,就没有其它的东西了,对不对?”

  “没有了。”吕西安摇了摇头。

  阿尔方斯突然俯下身来,凑到吕西安面前,他的鼻尖几乎要和吕西安的鼻尖相碰,从他的嘴唇里散发出白兰地酒的香气。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您。”阿尔方斯的眼珠子离得那样近,吕西安几乎可以看到对方瞳孔的舒展和收缩,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就要露馅了,阿尔方斯就要看穿他了。

  突然,鬼使神差般的,他将身子往前凑了凑,闭上眼睛,于是他的嘴唇就和阿尔方斯相碰了,那浓郁的白兰地酒的味道将他包裹了起来,就像外面的水雾将这座房子包裹了起来一样。

  两个人的嘴唇分开了,吕西安再次睁开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的没有那么快了。

  阿尔方斯微微朝后退了两步,他有些呆呆地看着吕西安,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看到自己弄懵了对方,吕西安乘胜追击,他站起身来,逼着阿尔方斯又朝后退了两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相距不过十厘米。

  他的手指放在了喉咙下方的领带结上,轻轻一抽,解开了领带。丝绸质地的领带像蛇一样,沿着他的身体一路滑到地面上。

  吕西安脱下了外套和马甲,而后他从上到下,一粒一粒地解开自己衬衣的纽扣,而阿尔方斯就站在十厘米以外,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

  衬衣同样落到了地上,吕西安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战,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阿尔方斯。

  正如吕西安所希望的那样,银行家的目光柔和了许多。阿尔方斯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至少今晚,他不会再深究那些文件的事情……让那些文件见鬼去吧!

  “我可以认为,关于我几个月之前问过您的那个问题,您已经有了答案,对不对?”阿尔方斯抬起手,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吕西安的胸前,像一根羽毛一样,吕西安再次颤抖了一下,这一次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羞耻。

  吕西安没有回答,但此时的沉默本身就代表着默认。

  “裤子。”阿尔方斯指了指吕西安的腰带,“还有您的鞋袜。”

  吕西安顺从地解开自己的腰带,而后是鞋子,裤子,和袜子。他的脚踩在羊毛地毯上,地毯的触感有些粗糙,但却很温暖。

  阿尔方斯又朝后退了一步,他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一遍吕西安,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走到窗边,那里摆放着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桌子是上个世纪的风格,看起来像柜子一样笨重。桌子上摆满了文件,借据,本票,支票,土地的契约文书以及购买合同,而阿尔方斯一挥手,就把这些价值千金的纸片都扫到了地上。

  他将脑袋朝着桌子的方向甩了一下,“躺上来。”他向吕西安命令道。

  那种酸涩的感觉再次涌上吕西安的鼻头,他想要转身逃开,冲进这黑暗的雨夜当中去,可他的理智却迫使他的两条腿朝前迈着,一步一步地走到写字台旁。

  吕西安仰面躺在了写字台上,桌面又硬又凉,硌的他的后背万分难受,他感到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一块肉,而阿尔方斯这个屠夫正拿着切肉刀,向他磨刀霍霍。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块地板下面藏着的几份文件,他暗自祈祷,希望那几张纸值得他为它们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