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状态怎么样,至少这房子规模不小。”阿尔方斯环顾了一圈卡斯蒂永大楼的前厅,如是点评道。

  “越宏伟的宅邸,破败之后就越显得可悲。”吕西安看着空荡荡的墙壁,那里原本挂着画作的地方颜色明显与周围不同,墙上的壁纸已经褪色,大理石也像老太太的皮肤一样日益变黄,而在墙角阳光难以企及的地方,几十代的蜘蛛已经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蛛网。

  当一百多年前路易十五国王还坐在王座上的时候,第一代德·卡斯蒂永伯爵是凡尔赛红的发紫的宠臣。这个卡斯蒂永家族的旁枝子弟,在里昂附近的罗讷河沿岸拥有着令王公也要羡慕的广阔土地,宏伟城堡和茂密森林。为了夸耀自己的财富,他在这个巴黎最为体面的区域建造了这座三层的大楼,作为临时来这座城市时候居住的府邸。

  在已经过去的旧时代,圣眷就像山谷里的雨水,来的快去得也快。当路易十五国王驾崩以后,托庇于陛下情妇杜巴丽夫人的德·卡斯蒂永伯爵,就在新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厌恶当中彻底失宠。随之而来的大革命给了这个家族沉重的一击,之后的十九世纪更是一个给他们缓慢放血的痛苦过程,到了几年前,那些巨额的财产已经烟消云散,在巴黎,所剩下的只是这座大楼以及附带的花园,作为这个过去强大的家族的墓碑。

  这个家族的最后苗裔,德·卡斯蒂永伯爵小姐,自从满了四十岁,成了一位老小姐,再看不到成婚的希望以后,就在这座大楼里过着隐居的生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的家族已经负债累累,连这唯一的府邸也已经被抵押了出去,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上卢瓦尔省的一处庄园,这是当卡斯蒂永家族的金库土崩瓦解的时候,从地板缝里头扫出来的一点金子。这座田庄的收入每年大约在一万两千到一万五千法郎左右,去掉了付给债权人的利息,余下供伯爵小姐生活的费用不过就是五千到六千法郎,这大概就是一个普通中产阶级一年的收入。

  于是,五年以前,德·卡斯蒂永伯爵小姐关闭了她宅邸的绝大部分,只和自己保留的唯一一个女仆一起住在三楼的几个连在一起的房间里,过着和中产阶级一样档次的生活。她自己缝补衣服,出门时候坐出租马车,今年年初的时候她甚至还认真考虑将这座大楼空置的部分出租出去,只是大楼的一层和二层已经荒废了数年,无论谁租下这里,都要花一大笔钱来收拾,因此也就一直没有找到租客。

  对于这个家族的最后一击来自于上帝本人,今年的夏天,他给整个奥弗涅地区降下了往年三倍的雨水,于是整个上卢瓦尔省的农田都被洪水淹没了。德·卡斯蒂永伯爵小姐的田庄颗粒无收,她再也付不出借款的利息了,这一族的最后苗裔苦苦维持的空架子,在泛滥的卢瓦尔河的波涛当中彻底崩溃了。她搬去了修道院,身上没有一分钱的财产,而这座宏伟却破败的大楼也落到了债权人的手里,这位债权人的名字正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

  吕西安抬头朝上看,这座大理石前厅的正上方空空荡荡的,原本那里应当挂着一盏巨大的威尼斯水晶吊灯,但这座吊灯早已经被拆除掉,正如这座大厅里之前摆放过的豪华家具和艺术品一样,被拍卖用来偿还那像树木的年轮一般与日俱增的债务。贵族阶级正在慢性地死去,比起大革命时候断头台的一刀两断,这样缓慢的钝刀子割肉无声无息,却延长了受苦的时间,而最后的结局却是早已经注定的。

  这座四方形建筑的一楼是一长串连在一起的大客厅,墙面上的丝绸贴面已经肮脏不堪,镀金的嵌饰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成了生锈的黄铜的那种棕褐色。每一间客厅都用不同的颜色装饰,在这座宅邸的全盛时刻,不同的客厅是用来接待不同级别的客人的,只有在盛大的日子里,所有的客厅才会全部打开,屋顶的所有吊灯都被点亮,而墙上的金饰看上去就如同一条条黄金河,从天花板一直流到地面上,那是怎样的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位于朝着花园那一侧的大舞厅,这座舞厅是对凡尔赛宫镜厅的模仿,一边是巨大的落地窗子,另一边的墙壁上则完全被镜子覆盖,而镜子之间的空隙都贴满了金箔。在路易十五一朝执掌财政的德·卡斯蒂永伯爵丝毫没有吸取路易十四的财政总监富凯的教训,这位前辈向路易十四炫耀自己的豪华城堡,这一行为招来了太阳王的嫉妒,导致了他的抄家入狱。幸而路易十五国王没有他的曾祖父那般刻薄寡恩,他甚至慷慨地在这座宅邸落成的那一天御驾亲临,和杜巴丽夫人跳了这间舞厅里的第一支舞。

  “要收拾这座宅邸,需要的钱可不会少。”吕西安有些担心地说道。

  “那些都包括在这份礼物当中,”阿尔方斯毫不在意,“我给您找了一位建筑师,他是设计圣母院尖塔的那位维奥莱-勒-杜克的学生,之前罗斯柴尔德在波尔多买的那座城堡就是由他改建的,他半个小时后会带着他的设计图来这里和我们见面。”

  “他已经完成了设计吗?”

  “是的,他会对宅邸和花园进行改造,安装新的时髦设备,例如自来水和电之类的,另外整座房子的装潢也要翻新,他也会为您挑选好装饰,家具和用来摆放的艺术品,如果您有什么想要的艺术品的话也可以告诉他。”阿尔方斯花起钱来就像是沙滩上的孩子玩沙子一样随意。

  他们踏上巴洛克风格的大楼梯,楼梯的大理石满是裂纹,吕西安甚至担心这座楼梯随时都要坍塌。二楼的规模同样壮观,有四个客厅,六间卧室,还有一个可以供八十位客人同时就餐的大餐厅。餐厅的地面上铺着缅甸柚木材质的地板,每一块地板上都由工匠雕刻上卡斯蒂永家族的家徽——一面盾上呈三角形排列的三只鸫鸟,这些图案大多已经被客人们的鞋底摩擦的模糊,但还是能看出原本的轮廓。

  “他们当年每天就在这里吃饭吗?”吕西安深深被这来自君主制全盛时期的气派所震撼,当这间餐厅还在招待客人的时候,恐怕一顿晚餐需要一打以上的仆人在这里服侍。

  “这是举行宴会的地方,据我所知,三楼有一间较小的餐室,大约足够十五个人在那里吃晚饭,那是不招待客人时候吃饭的地方。”阿尔方斯推开窗户,看着楼下的花园,花园同样是四方形的,马厩和车库与主楼相对,在主楼的右侧是供仆役居住的裙楼,唯一临着大街的一侧用铁栏杆和人行道分隔开来,为了避免行人好奇的窥探,之前的某位德·卡斯蒂永伯爵沿着铁栅栏种了一排灌木,这还不够,他甚至用几尺高的木板并排钉在铁栏杆上,组成了一道木制的城墙,其情状酷似古代雅典人为了保卫他们的城市而在阿提卡建造的长城。

  这花园的历史,比起宅邸而言更要悠久,这一点可以从那些两个人才能环抱起来的高大栗树和橡树的粗壮树干上看出来,它们是巴黎城树木界的国王,据说当年圣巴托罗缪大屠杀的时候,还有新教徒藏在了最老的那棵橡树的树冠上躲过了一劫。这座大花园原本由几家共享,后来那位德·卡斯蒂永伯爵买下了这几座建筑,将它们全部推倒,在过去的地基之上建造起恢弘的大理石宫殿,而这座花园也就成了卡斯蒂永府邸的私家花园。那些巨大的树木的树冠在空中纠缠在一起,为整座花园形成了天然的顶棚,可以想象在夏季的花园里举办舞会,将是何等的惬意呀!

  他们重新下了楼,回到那间大舞厅里,等着那位建筑师的到来。吕西安在心里粗略计算了一下,让这座宅邸重现光辉至少需要上百万的金钱,而每年要维持这浮华光景也需要十几二十万法郎的持续投入,阿尔方斯的慷慨令他有些难以启齿,但想到马里奥尔还在等着回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开了口,“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他向阿尔方斯介绍了这个海外银行的构想,从政的这一年大大磨练了吕西安的口才,他向阿尔方斯描绘这家银行的光辉前景,指出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它的伟大事业都是必然成功的。

  而在他的整个讲述过程当中,阿尔方斯一直看着窗外的花园,用手指在墙上描绘那些如君王的华盖一般巨大的树冠的形状,但吕西安知道他在听,当谈到生意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的精明,这种精明隐藏在轻佻的表面之下,因此就更加危险。

  “那个马里奥尔之前也来找过我,我那时候正在忙,也懒得理他。”听完了吕西安的讲述,阿尔方斯伸手试图将窗户关上,然而那窗框已经生了锈,打开之后就再难合上了,“既然你希望我投资,那我就加入这个财团好了。”

  “所以你也觉得他的计划能赚到钱?”

  “交易所里有几百个这样的计划,其中至少有几十个是能赚到钱的,只要能找到投资。”阿尔方斯耸耸肩,“我可没有精力去投资每一个能赚钱的项目,但既然你希望我投资这个马里奥尔的话,那我就听你的。”

  阿尔方斯的爽快反倒让准备了各种论据的吕西安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计划还是很有前景的,除了那个撒哈拉海计划是天方夜谭,不过我们也不会支持他搞那个就是了。”

  “恰恰相反,他的整个构想当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那个撒哈拉海工程了。”阿尔方斯半闭着眼睛,呼吸了一口花园里带着草木香气的新鲜空气,“在北非修建铁路或是矿井之类的构想,已经不足以让市场兴奋了,苏伊士运河和巴拿马运河的工程让交易所沉迷于这些伟大的构想当中,现在只有更加天方夜谭的构想才能吸引投资者的兴趣,才能把股价炒高。”

  “所以您是要支持这个计划?”吕西安一直对于这个计划心存怀疑,“我让人做了一些调查研究,许多地理学家都认为运河给这片荒原的供水量不可能超过蒸发量,这个工程只能创造出一片蚊虫生长的烂盐滩,让整个北非流行疟疾和登革热。”

  “只是一个噱头罢了,对于我们来说,唯一重要的就是股价。”阿尔方斯说道,“我猜马里奥尔也是这样想的,他在交易所也成功过,对这样的套路绝不会陌生。”

  “那么……您能借给我六百万吗?”吕西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可以拿这座房子做抵押。”

  “您拿我送给您的礼物做抵押,来找我借钱?”阿尔方斯大笑起来。

  “我想要加入这个财团,但是我实在没有钱了,我所有的钱都投在那座兵工厂里。”吕西安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低落,“当然我知道您已经借给我不少钱了,如果您不方便的话,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这一招果然奏效了,“用不着什么抵押,这六百万我替您出了就行。”他朝吕西安走近了一步,身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在地上投下一道阿尔方斯的颀长影子,这影子几乎把吕西安整个包裹起来,“现在满意了?”

  “谢谢您。”吕西安讨好地冲银行家笑了笑。

  “那您打算怎么感谢我?”阿尔方斯似笑非笑地看着吕西安。

  吕西安犹豫了片刻,随即他闭上眼睛,踮起脚,在阿尔方斯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阿尔方斯又一次愣住了,当他反应过来时,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显得更加讽刺了,“就这个?我以为六百万值得您更多的感激呢。”

  吕西安想起之前的那天晚上,他大致猜出来了阿尔方斯的条件,“那……您想要什么?”

  阿尔方斯的条件却出乎他的意料,“一只舞,怎么样?和我跳一支舞,我就借给您六百万。”

  吕西安犯了难,两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舞?“这会引起丑闻吧?”

  “不是在舞会上,就是在这里,就现在。”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只要没有人在这时候闯进来,“那……好吧。”吕西安点点头。

  “我还没说完呢,”阿尔方斯的嘴角抬的更高了,吕西安完全确定坏水正在他的脑子里发酵着,“掏了六百万,我有理由期待一些……更有趣的花样。”

  吕西安本能地感到不安,“你想要什么花样?”

  阿尔方斯凑到吕西安的耳边,吕西安的耳垂都感受到了他嘴唇的温度,“你的这身衣服……有点碍事了。”

  吕西安吓得往后跳了一步,“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在开玩笑。”阿尔方斯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吕西安身后,“看到这些镜子了吗?苏格拉底说过,‘认识你自己’,我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脑袋就要像熟过了的西瓜一样炸开了,“这未免也太……”

  “六百万。”阿尔方斯再次提醒。

  吕西安深吸了一口气,为了六百万,他对自己说,同时开始解开脖子上的领带。

  阿尔方斯朝后退了一步,他靠在墙上,当吕西安脱下衣服时,他就那样好整以暇地看着,如同在观赏一场带颜色的表演。

  当吕西安终于完成了准备工作后,阿尔方斯直起身来,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他抓住吕西安的肩膀,“现在转过身去,睁开眼睛,看镜子。”

  镜子上沾满了灰尘,边缘也有了蜘蛛网一样的裂纹,吕西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青年的脸因为羞耻而变得血红。在古罗马的凯旋式上,胜利的将军会给被征服国家的王族带上黄金打造的镣铐,将他们作为战利品向兴奋的罗马公众展示。而这也正是他现在的身份——阿尔方斯的战利品,手脚上戴着价值六百万法郎的黄金镣铐。

  阿尔方斯搂住吕西安的腰,“真可惜这里没有乐队。”

  他带领着吕西安开始迈起舞步来,他的嘴里哼着一首舞曲的调子,吕西安听出来,那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

  吕西安从未跳过女步,也从没有赤着脚跳过舞,他的脚沾满了肮脏地面上的灰尘,没跳几步就乱了节奏,一脚踩在阿尔方斯的鞋面上。

  “小心点。”阿尔方斯放慢了自己的步伐,“要是我的鞋底踩在你的脚上,那可就不好了。”

  他拉着吕西安从舞厅的一头一路跳到另一头,他的皮鞋踩在年久失修的地板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吕西安被这声音折磨的心惊肉跳,生怕这声音遮盖了其他人靠近时候会发出的脚步声。

  六百万,吕西安咬着自己的嘴唇,为了六百万。

  “你的动作太僵硬了。”阿尔方斯捏了一把他的腰,“放松,你的腰比花园里的树干还要硬。”

  到了舞厅的这一端,他们接着往回跳,吕西安不得不承认,阿尔方斯是个卓越的舞伴,如果他自己如今身穿礼服并且不是在跳女步的话,他也能跳得更好。

  大厅里有十二面巨大的镜子,正好对着十二面落地窗,这个数字比凡尔赛宫少了五面,德·卡斯蒂永伯爵在建造这座府邸时处处与王室攀比,但他终究还是不敢越过国王的派头。

  每经过这样的一面镜子,阿尔方斯就停下脚步,命令吕西安看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青年的脸上的红晕逐渐消退了,难为情的尴尬逐渐消失,等他们来到最后一张镜子前时,镜中那张脸上的表情已经和平时没有太大差别了。

  看着吕西安穿上衣服,阿尔方斯有些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

  “你不会要反悔吧?”吕西安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我已经答应过你了。”阿尔方斯弯下腰,捡起刚才被吕西安随手抛在地上的领带,他双手环绕着吕西安的脖子,将领带重新系在那修长的脖子上,“我的两千万,还有您的六百万,等认缴股金的时候我一并付款。”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刮了一下吕西安的鼻子,“现在你说说,这场舞跳的值不值?你这个漂亮的小混蛋。”

  他将吕西安搂在怀里,“这个海外银行会让你赚大钱的,只要你以后乖乖听话,那么好处还多着呢,明白吗?”

  吕西安点了点头,至少对于这一点,他可是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