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色的阳光下,涅瓦河的黑色河水,正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把融化中的碎冰块推到芬兰湾里去。

  从海军部大楼金色尖顶前方的码头上,可以看到海湾当中那些集中在一起的战舰的影子。俄罗斯帝国波罗的海舰队的二十五艘战舰,外加法兰西共和国大西洋舰队的十五艘战舰靠在一起,每一艘战舰都是一座高大的黑铁堡垒,雄踞于海面之上,向外伸出无数黑洞洞的炮口,宛若刺猬身上的一根根尖刺。

  涅瓦河的堤岸上,挤满了看热闹的观众。自从彼得大帝在波罗的海边的这片沼泽地上建立起他的新都城以来,历代沙皇都曾经在这里检阅过舰队,而每当外国的战舰来访,通常也会在这里举行隆重的联合阅舰式,但一位俄罗斯的沙皇,在这里检阅一个共和国的舰队,还是历史上的头一遭。

  并不需要什么专业的眼光,都能看出这只舰队是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法兰西和俄罗斯,分别拥有世界规模第二大和第三大的海军,这两只舰队联合起来的力量,恐怕连统御七海的英国皇家海军,也只能勉强压制住。法国大革命已经过去了九十九年,拿破仑对俄国的入侵过去了七十六年,克里米亚战争也已经是三十二年前的事情了,两个国家曾经兵戎相见,如今又因为共同的利益而重新走到了一起。

  码头上搭起了木质的观礼台,吕西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海军部大楼前面街道上拥挤的人群,他们为了能够看的更清晰一些而不停往前挤着,几乎要把宪兵们用身体组成的人墙冲垮。这些宪兵们全副武装,一个个都如临大敌,搜索着可疑的信号,他们当然不会忘记,几年之前,前任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正是被一颗从人群当中投掷出来的炸弹炸死的。俄罗斯帝国就像是一条结了冰的河,表面上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只要气温略微变暖,冰面就会像身后的涅瓦河一样开裂破碎。

  不远处的伊萨基辅大教堂的钟楼上响起了钟声,随即传入吕西安耳朵当中的,是马蹄声和欢呼声——搭载着沙皇和弗卢朗部长的马车,在一百五十名骠骑兵的护卫之下驶入了海军部广场。

  沙皇陛下今天穿的,是俄罗斯帝国海军元帅的军礼服,进入了十九世纪后,紧身裤,丝袜和绣花礼服逐渐过时,军装就成为了君主们在正式场合的服装。各个国家的军礼服都装饰华丽,再配上勋章和宝星,更显得威风凛凛,气度非凡。

  而一旁的弗卢朗部长就显得逊色许多,作为文官政治家,他只能穿着黑色的礼服,打着领带,头戴礼帽,虽然也带上了勋章,可坐在沙皇身边总显得要矮上一头,像是个准备出庭的律师。比起君主制,共和政府总显得呆板而无趣,也难怪如今的许多巴黎人还在追忆拿破仑三世统治下那些奢华的庆典。法兰西是一个虚荣而又健忘的民族,在第二帝国灭亡十几年以后,人们已经忘记了色当战役的屈辱,开始怀念那个纸醉金迷的朝代的荣光了。

  在雄壮的军乐声中,马车在观礼台前停下,整个过程当中并没有居心叵测的乱党出来破坏气氛,这让负责维持秩序的宪兵松了一口气。

  沙皇陛下和弗卢朗部长并肩站在观礼台上,检阅两个国家的仪仗队,军乐队演奏法国国歌《马赛曲》,来自伊萨基辅大教堂唱诗班的孩子们齐声歌唱:

  “起来,祖国的儿女们!光荣的日子已来到!与我们为敌的暴君,升起了血腥的旗帜。”

  吕西安下意识地看向沙皇,不只是他,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了沙皇陛下的脸上——《马赛曲》的原名为《莱茵军团进行曲》,是法国大革命时期为迎战外国干涉军的士兵们而谱写的,而当时的俄罗斯帝国,正是最积极干涉革命的列强之一。拿破仑战争之后,俄国更是成为了“欧洲宪兵”,在全欧洲四处镇压革命,“暴君”这个词放在俄国沙皇的头上,可以说十分合适。

  弗卢朗部长似乎有些尴尬,可旁边的亚历山大三世陛下却面色如常,他摘下自己头上带金边的帽子,将手放在胸前。

  “他在向《马赛曲》脱帽致敬。”吕西安惊叹道,在他身旁的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也面带意外之色。

  前任沙皇曾经在1867年访问巴黎时,向法国国歌致敬,但那时候第二帝国的国歌是《向叙利亚进军》,而并非作为革命象征的马赛曲——拿破仑称帝以后,在1804年将国歌换成了《出征曲》,波旁王朝复辟后更是将这首歌曲查禁,从此每当巴黎爆发革命,这激昂的曲调就会在街垒的上方响起。直到1879年,稳固了的第三共和国才重新把《马赛曲》恢复为了国歌,而这已经是七十五年之后了。

  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当俾斯麦被问及法国和俄国走近是否会对德国造成威胁时,俾斯麦表示他“无法想象俄国沙皇会对《马赛曲》脱帽致敬”,可如今,这样难以想象的事情,却真实地在他们眼前发生了。俄国人要和法国发展关系的诚意,已然无可置疑。

  “你们可曾听到战场上,战士们奋战的嘶喊声?他们要闯到我们中间,刺穿我们妻儿的喉咙!”歌词越来越不中听,连吕西安都觉得有些尴尬了,但亚历山大三世脸上庄严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有沙皇作为榜样,神色复杂的俄国官员们也纷纷有样学样,向这首“革命之歌”表达敬意。

  “武装起来吧,公民们!组成属于你们的军队!让敌人肮脏的血,做肥田的肥料!”唱诗班终于唱完了最后一个音,这是这首曲子的第一段,幸而通常演奏的《马赛曲》也只演奏第一段——第二段的第一句就是“这些君王和卖国贼,都怀着什么鬼胎”,还有第四段的“发抖吧,暴君和卖国的奸贼,终究要得到报应”,不知沙皇陛下听到了这样的歌词,还能不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现在轮到演奏俄国国歌了,军乐队的指挥刚刚举起指挥棒,弗卢朗部长就很给面子地将手放在胸前,准备向俄国国歌致敬了。沙皇刚才的举动实在是太有魄力,他如果不投桃报李,就会让自己在公众面前失分。

  俄国国歌《天佑沙皇》的歌词完全是另外的风格,吕西安虽然听不懂俄语,但他之前早已经知道了歌词的意思:“天佑沙皇,强大而崇高!你的统治带来光荣,我们的光荣!你的统治令敌人惧怕,统治正教。天佑沙皇!”

  音乐声落下,随即吕西安的耳边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有俄语也有法语,吕西安看到自己前面一排的一个俄国贵族像着了魔似的站起身来,挥舞着双手,用法语尖叫着:“俄罗斯万岁!法兰西万岁!”

  沙皇陛下和弗卢朗部长再次握手,他们走下观礼台,朝着码头边停靠着的皇家游艇“利沃尼亚号”走去,俄国的重臣和法国代表团的成员们跟在他们的后面。

  吕西安,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也在预备登船的队伍当中,当他们在舷梯前排队时,德·拉罗舍尔伯爵有些担心地看了吕西安一眼:“您出海没有问题吧?”

  “我想应该没事吧。”吕西安的确有些担心,他可不希望在沙皇和两个国家的官员面前趴在栏杆上呕吐,那他恐怕这辈子就没脸再在公众场合露面了。但今天的海面算得上平静,只是随着风微微摆动着,况且阅舰式就在近海举行,吕西安自认为自己不至于晕船发作。

  “如果您不愿意去的话,我可以陪您在岸上等。”阿尔方斯主动提议道。

  “没必要。”吕西安并不打算放弃这个露脸的机会,在大众政治的新时代,政治家为了追求曝光率必须无所不用其极,难道要为了区区晕船就打退堂鼓吗?

  当贵客们都踏上了游艇的甲板,水手们就解开了缆绳,利沃尼亚号的烟囱冒出黑烟,拉响汽笛,拔锚离开了码头,沿着涅瓦河向海湾里的舰队驶去。

  涅瓦河上风平浪静,吕西安一点也没感觉到不适,可当利沃尼亚号驶入海湾时,他的脸色就变得有些苍白,但幸而只是些许的海浪,他只是感到稍微有些不舒服罢了。

  “你们对刚才的事情怎么看?”他向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他问的自然是刚才沙皇对《马赛曲》致敬的事。

  “我们给了他那么多,他表现的尊敬一点,不是理所应当的吗?”阿尔方斯放肆地评论,“俄国是一个两条腿不一样长的巨人,她在政治上是个大国,可在经济上却需要我们这根拐杖才能站稳脚跟。”

  “俄国人急切地需要盟友,尤其是在德国人为了奥地利把他们抛弃掉之后。”德·拉罗舍尔伯爵在一旁补充,“因为他们在巴尔干半岛的野心,俄国现在在欧洲比我们还要孤立,除了我们,他们没别的选择。”

  “我们的确也需要一个盟友,来分担德国的压力。”吕西安点头赞同,“但我们是不是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又追问道。

  德·拉罗舍尔伯爵思索了片刻。

  “恐怕我们也没什么选择:英国和我们有殖民地的冲突,即便我们能搁置争议,英国也帮不了我们太多——他们的陆军虽然精锐,但是规模太小;奥地利人倒是能打击德国的下腹部,但是柏林是绝不会让维也纳离开自己的怀抱的。至于剩下的那些国家,即便笼络了也没什么意义。”

  “我们和俄国就像是一对男女,毫无感情地走进教堂结婚,只是因为双方都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阿尔方斯一针见血。

  “外交上就是这样,有时候您必须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做朋友。”德·拉罗舍尔伯爵回答道,他似乎意有所指。

  “在金融界同样如此。”阿尔方斯说道,“敌人之间可以因为利益握手言和,盟友之间也能因为一桩生意而反目成仇,一切都是动态变化的。”

  听到阿尔方斯的话,吕西安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者我们可以和德国人握手言和?”

  “除非您想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被人开枪打死,否则可千万别在公众面前说这话。”阿尔方斯警告道,“单单表露出这样的念头,都会让您被当作卖国贼。”

  “很遗憾,虽然我们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和普鲁士人做过盟友,但1870年把一切都改变了。”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阿尔萨斯-洛林问题就是外交界的戈迪乌斯绳结,任何人都没办法解开,连俾斯麦都没办法。”法国绝不可能放弃对被割让给德国的这两个省份的声索,而德国也同样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让步。戈迪乌斯绳结最终被亚历山大大帝一剑劈开,阿尔萨斯-洛林的归属问题,恐怕也需要另一场战争才能解决。

  此时,皇家游艇已经驶到了舰队的最前方,首先接受检阅的是俄国舰队的旗舰“彼得大帝号”和法国舰队的旗舰“光荣号”,当游艇从她们面前驶过时,两艘舰艇的船员们挥舞帽子,朝沙皇和部长阁下致敬。

  排在旗舰后面的,是两国海军余下的铁甲舰:俄国人的“亚历山大二世号”,“尼古拉一世号”,“叶卡捷琳娜大帝号”,“纳瓦里诺号”和“光荣的西索伊号”,以及法国人的“可畏号”,“弗里德兰号”,“絮弗伦号”和“库尔贝号”。这些战舰是海上巨大的钢铁堡垒,每一艘都有六千吨以上的排水量,在海战当中将组成战列线,和敌方的战列舰用巨炮互相射击,如同两个鸡蛋用大锤互砸。

  排在这些战舰后面的,是各式各样的巡洋舰,鱼雷艇和炮艇,这些小船比起大舰要小巧许多,但胜在航速快,转向灵巧。她们都有着优雅的线条,同样是舰队的重要组成部分,担任巡航,哨戒,前卫或是发射鱼雷等职能。

  当沙皇的游艇行驶到舰队的中央时,所有的四五十艘战舰,同时拉响了汽笛,蒸汽的鸣叫声比海神之子特里同的号角还要响亮,让海洋和天空都随之震颤起来。

  “我想你们现在应当觉得俄罗斯是一个够格的盟友了。”阿列克谢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吕西安的身后,他满面春风地向三个人打招呼,“俄罗斯是一台巨大的蒸汽压路机,可以压扁前方的一切障碍,请你们想一想,法兰西和俄罗斯这两个伟大国家携起手来,在欧洲乃至于全世界将要成为多么强大的一股力量呀!”

  “幸好今天没有乱党出来搅局,否则你们的这场演出可就没这么成功了。”阿尔方斯阴阳怪气地说道,“俄国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垒,但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自己垮塌。”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列克谢有些不高兴。

  “我和其他银行家给俄罗斯帝国的政府借了几十亿法郎,自然会关心我们的投资安全。”阿尔方斯义正辞严,“从各种迹象来看,贵国和大革命前的法国实在是非常相似,如果革命爆发,那么我们的投资就要蒙受风险。”

  “我向您保证,这样的风险完全不存在。”阿列克谢回敬道,“俄罗斯的人民是驯服且虔诚的,并不像法兰西人那样无君无父,革命的瘟疫在俄罗斯是成不了气候的,俄国人民都爱戴着伟大的沙皇陛下……”

  “索菲亚·彼罗夫斯卡娅也这么觉得吗?”

  刚才德·拉罗舍尔伯爵刚才一直沉默不语,可他第一次开口,就让阿列克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索菲亚·彼罗夫斯卡娅,正是“乱党”之一民意党的成员,几年前炸死亚历山大二世沙皇的那颗炸弹,就是由她掷出的。

  阿列克谢冷笑了一声,“我原以为您是个保王党,怎么现在说起话来却像罗伯斯庇尔?”

  看到这两个人似乎要吵起来,吕西安连忙出来打圆场,“关于您的新职务,有什么消息吗?”

  阿列克谢换了个口气,“陛下给了我三个选择,其一是去莫斯科省当副省长;其二是留在外交界,到奥匈帝国去做大使。”

  “听起来都很不错嘛。”这两个职务都是数的着的好差事——莫斯科省算是除了首都彼得堡以外最重要的省份,而驻欧洲大国的大使,是升迁外交大臣的必经之路。

  “我选的是第三个,”阿列克谢整了整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我会出任皇太子的侍从长。”

  吕西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想要拥有权力的第一步就是靠近权力,阿列克谢似乎是要抱着皇太子这棵大树不放手了,“那恭喜您了。”

  “您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我们再见的时间可能会比您预想的快吗?”阿列克谢唇边泛起一抹笑容,看了一眼阿尔方斯,“明年夏天我会陪同殿下一起去巴黎参加世界博览会,我很愿意在巴黎和您再见……当然啦,还有你们两位先生。”

  “在那之后,殿下会去海外旅行,陛下希望一个熟悉的人能够陪在殿下的身边。”阿列克谢接着说道,“我们会前往地中海和东方,最后去符拉迪沃斯托克,殿下会在那里主持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开工仪式……感谢您和您的同行慷慨贷款,这条铁路的修建就要开始了。”

  阿尔方斯淡淡地笑了笑,“那么等您回到彼得堡,恐怕就能升上三等文官,再给您的胸前多挂上一枚勋章,那可就更神气了。”

  “借您的吉言。”阿列克谢装作完全没听出对方的讽刺之意,朝阿尔方斯微微躬了躬身,又重新对吕西安说话:“我听说法国代表团的归期已经确定了?”

  “就在三天之后。”

  “如今的天气比起您来的时候要好多了,想必回去的航程不至于那样颠簸。”

  吕西安刚要点头称是,阿尔方斯突然插言道:“吕西安会和我做火车回去。”

  “什么?”吕西安吓了一大跳,“我不知道……”

  “我已经做好了安排,包下了几节车厢。”阿尔方斯拍了拍吕西安的肩膀,“铁路公司那边都已经打点好了。”

  “这不太好吧……”吕西安有些纠结,“代表团的其他人都会乘船。”

  “可他们没人像您这样晕船。”德·拉罗舍尔伯爵突然开了腔,“我也赞同伊伦伯格先生的意见,您应当做火车回去。”

  吕西安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伯爵真的亲口说出来他“同意阿尔方斯的意见”,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或许从来没有过?

  阿尔方斯诧异地看了看德·拉罗舍尔伯爵,“既然您也这么说……”

  “我想,您的车厢里可以给我准备一个位置吧?”伯爵的下一句话让阿尔方斯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您不需要陪您的部长一起吗?”

  “用不着,他能照顾好他自己。”伯爵耸耸肩膀,“况且他很快就不是部长了。”虽然弗卢朗部长在彼得堡取得了非凡的成功,但根据从巴黎传来的消息,他所在的内阁刚刚组建不到三个月,就又到了垮台的边缘,这即使在内阁很难维持六个月的第三共和国里,也算是短命的了。或许等弗卢朗部长回到巴黎时,他会发现他已经丢掉了外交部长的职位。

  “既然您这么说了的话……”阿尔方斯很不情愿,但他也没办法直接拒绝伯爵,那就显得太失礼了。

  阿列克谢的目光先看看伯爵,又看了看阿尔方斯,最后向吕西安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吕西安叹了一口气,与晕船相比,与这两个人在车厢里共处几天,恐怕要更恐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