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40章 大海与天空之间

  这天晚上,吕西安是在海浪和树叶的沙沙声中安然入睡的,这种声音响了一整夜,却一点也不嘈杂,反倒有种催眠的力量。诗人们常把大海比作母亲,而这样的波涛声就是海洋女神那温柔的呢喃,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起的很晚,阿尔方斯让人把早餐送到了他的房间里,他们一起坐在阳台上吃了早餐,看着山坡下方那一望无际的万顷烟波。这一天的天气晴朗,天空蓝的像是威尼斯的彩色玻璃容器,真是个在海边游玩的好天气。

  “您现在觉得您的这一次Extra Muros(拉丁语:去郊外)冒险是不虚此行了吧。”阿尔方斯给吕西安倒了一杯冰镇的鲜榨橙汁,这是如今美国的新风尚,但在欧洲还不算流行,“巴黎的一切总让人心高气傲,而大海却能让人体会到自己的渺小,这里那种安静恬适的感觉是在城市里永远也没办法感受到的。”

  “我还以为您很喜欢被别人当做宇宙主宰的感觉呢。”吕西安笑着掰开一块面包。

  “我的确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就更有必要时不时地提醒一下自己我并不是。”阿尔方斯喝了一口橙汁,用餐巾擦了擦嘴巴,“人类不过是命运手中的玩偶罢了,即便是我们当中最杰出的个体也摆脱不了命运的巨掌。”

  “即便是您也做不到?”吕西安有些诧异,阿尔方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自谦了?

  “当浪潮来临时谁能扭转呢?聪明的做法当然是顺流而下了。”阿尔方斯说,“见风使舵,这是我们这些人生存的本能,试图和潮流对抗,那是自取灭亡,只会被拍的粉身碎骨。”

  “您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吕西安一边吃着煎蛋卷,一边看着夏日天空中飘荡的淡淡云朵,事实上,他觉得将那些云归入烟雾的范围要更准确些,因为它们看上去确实像大炮射击之后从炮口向天空中飘散的白烟,“您是在说布朗热将军吗?”

  “他是一艘在漏水的船,”阿尔方斯并没有否认,“您在把自己绑在这艘船的桅杆上面之前,或许应当考虑一下这一点。”

  “这艘船的确在漏水,但这并不代表它不能够撑到入港的时候。”吕西安反驳道,“距离水漫上甲板还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呢。”

  “等到水漫上甲板,再去找救生艇就太晚了。”阿尔方斯抖了一下手腕,从面前的培根上削下来一块,“您应当把塔列朗当做榜样,他在1807年就看出拿破仑走向毁灭的先兆,开始和沙皇和奥地利皇帝接触,那时候皇帝可还没有到达他命运的顶点呢,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是欧洲的主人,而且会永远如此。”

  “那您有什么建议吗?”吕西安觉得阿尔方斯说的的确有些道理,塔列朗从拿破仑的船上跳下来的最早,所以他拿到的也最多,若是等到1814年再找出路,那可就有点晚了。

  “您可以继续站在他这一边,但是要从幕后帮助他,而不是自己上台表演。”阿尔方斯将那一小块培根吞下肚子,“成为在幕后操作木偶的人,这是一门艺术。”

  吕西安品味着阿尔方斯的建议,银行家已经在布朗热身上看到了自我毁灭的萌芽,或许他本人也已经看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将军不过是个侏儒,缺乏勇气和决断力,只是靠着巧妙的选择打光的角度,才让自己在墙壁上投射出伟岸的影子——有时候角度就是关键,他第一次见到杜·瓦利埃先生时候不就利用了这一点吗?

  “我指的不只是布朗热将军,”阿尔方斯接着说道,“您有空的时候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和保王党人的关系了……特别是某个保王党人。”

  吕西安手里的刀叉定住了,“我以为我们之前已经对这件事情达成共识了。”

  “共识?”阿尔方斯的嘴角露出一丝隐秘的笑意,“我可不记得我们有过什么共识。”

  “至少也是默契吧。”吕西安平静地看着阿尔方斯,他觉得自己这时候不应当退缩。

  “您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阿尔方斯吹了一声口哨,“爱洛伊斯让您演那喀索斯真是适合极了,您爱的只有您自己……您之前真的没有亲吻过镜子里的自己吗?”

  “我觉得这是一种聪明的人生态度。”吕西安祝酒似的举了举盛着橙汁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那就站在您的角度上考虑一下吧:保王党人现在在议会里只占不到三分之一的席位,但是在十年前,他们在议会里可是占多数的。用您聪明的脑袋瓜想想,您觉得日后这个数字会增加还是减少?”阿尔方斯掰下一粒面包屑,扔给了一只站在栏杆上虎视眈眈的海鸟,对方一口把食物吞了下去,发出一声轻快的鸣叫,“君主制过时了,我的朋友,那些正统思想,什么教会啦,家庭啦,责任啦之类的东西,连保王党人们也是嘴上说说,自己都不相信,更没有几个践行的。这国家的一大半人都对共和国不满,但如果问他们愿不愿意让国王回来,恐怕没几个回答‘愿意’的……法兰西人可是欧洲最爱胡闹的民族,可不是海对岸那些古板的英国佬。”

  “您是犹太人,您觉得自己包括在您说的法兰西人当中吗?”

  “在我看来,是法兰西人不愿意接受犹太人才对,即便我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你们用的《圣经》比我们多了一部分《新约》罢了。”阿尔方斯耸了耸肩,“当然啦,法国比起其他的国家还是要文明许多的。”

  “布朗热和保王党的支持者大多都不喜欢犹太人。”吕西安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

  “啊,的确如此,这类人与反犹主义者通常是重合的。”阿尔方斯露出一种厌倦的眼神,“他们为了我的钱不得不捏着鼻子在他们历史悠久的客厅里招待我,挤出笑容来和我握手,再和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是我们的皮肤接触的时候,我能清楚地体会到排斥的感觉,那是再无懈可击的礼仪和假笑都遮掩不住的。”

  “那您还是给了他们钱。”

  “如果我只投资给我喜欢并且喜欢我的人,那么我会赔的连坐出租马车的钱都掏不起。”阿尔方斯看向吕西安的眼神有些奇怪的味道,令他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了扭,“他们可以关起门来诅咒我,骂我是窃贼,寄生虫或是吸血鬼,只要我能得到属于我的利润,那么我们就可以合作——成为合作伙伴的唯一条件就是有利可图。”他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现在我怀疑的是,保王党人和布朗热将军还能不能让我得到我期待的利润呢?”

  “您要的是法兰西银行,这个恐怕一般人给不了您。”吕西安说道,“没有一个总理会这样慷慨。”

  “的确如此,”阿尔方斯点头赞同,“除非这个总理是我一手捧出来的。”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胃口正在消失,他吃惊地看着阿尔方斯,“您不会是指……”他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

  阿尔方斯眨了眨眼睛,笑而不语。

  “我才二十三岁。”吕西安咕哝道,“几乎所有的议员都比我更有资历。”

  “亚历山大在您这个年纪已经屡次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波斯帝国,成为了从希腊到埃及的主人,年龄从来不是什么问题,您只要告诉我您想不想要那个位置。”

  吕西安感到越来越不自在了,他并不喜欢这样直白地暴露出自己的野心,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谁不想要呢?”每个政治家都想要那个位置,就像是每个女神都想要那个“送给最美的女神”的金苹果,其实阿尔方斯根本没必要问的。

  “那我会尽力帮您的。”

  “前提是我给您您想要的?”

  “我当然会期待您帮我解决一些小麻烦。”阿尔方斯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那您打算怎么做呢?”吕西安掰了掰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我只是一个刚刚加入国民议会不到两年的新议员,我看不出有什么向上攀登的捷径……”

  “这就留给我操心吧,”阿尔方斯打断了他,“我只希望您做到一点:当我明确要求您做某件事的时候,您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我记得您在俄国也提出过类似的要求。”

  “但显然您没有遵守承诺。”阿尔方斯笑了笑,似乎对吕西安的越轨行为一笑了之了,“因此我这次给您降低一点难度:在这一年之内,我会要求您做一件事情,那时候您必须按照我的要求来做,这对我们两个都是十分关键的。”

  “您想要干什么?”吕西安警觉了起来。

  “我向您保证,这只会对您有好处。”阿尔方斯催促道,“如果您想要得到您想要的,那么就按我说的做,就一次。”

  “好吧。”吕西安朝着阿尔方斯伸出手,“但您总该告诉我……”

  “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告诉您,因为就连我自己还在考虑呢。”阿尔方斯伸出手抚摸了几下吕西安的手背,“而且我们大老远的来这里,总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谈政治上面吧?”

  他把椅子朝后面一推,“我们说好今天去海上玩玩的。”

  吕西安还想追问什么,但阿尔方斯已经站起身来朝外走去,他有些懊恼地将餐巾扔在桌上,也站起身来跟在后面。

  从别墅有一条小路通向海滩,步行只需要十来分钟,因此他们并没有叫马车,而是进行了一段小小的散步。在路上,吕西安一直旁敲侧击地试图从阿尔方斯那里打听一些关于银行家谋划的内容,但阿尔方斯似乎打定主意不松口,对吕西安抛出来的问题,他都以微笑回应。

  当他们走上海滩时,这里已经来了不少洗海水浴的游客。那些律师和文员模样的男人们小心翼翼地步入海里,脸上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只要水一升到腰部就惊恐地向后退却;时髦的女士们就显得自在多了,她们穿着带缎带饰边的游泳衣从水里钻出来,像是好奇地打探人类社会的人鱼一样;在他们身后,一些孩子在海滩上抓着螃蟹,或是用网子去捞被困在岸边水洼里的鱼。

  他们在海滩上看到了演员布隆内夫妻俩,布隆内太太用沙子把自己埋了起来,只露出脑袋和胸前的傲物,她的丈夫则躺在旁边的一把折叠椅上。这两人看到吕西安后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可当他们发现旁边的阿尔方斯时,那位丈夫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鞠躬,把他的折叠椅都弄翻了,而妻子则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自己从沙子里挖出来。

  一个听差在海滩上看守着一艘小船,当阿尔方斯和吕西安上来后,他撑着小船,将两位乘客送到了距离岸边大约四百步开外的地方,那里停泊着一艘漂亮的双桅帆船,按照英国人的说法叫做“yacht”,也就是所谓的游艇,设计出来就是供拥有她的阔佬在海上玩乐的。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登上了游艇,阿尔方斯塞给那听差一张钞票,“您下午四点钟来接我们。”

  “您把他支走了,谁来开船呢?”脚下传来的晃动感让吕西安有些害怕。

  “这艘船一个人就能驾驶,那些有钱的英国人都喜欢这样。”阿尔方斯将外套脱掉,又解开了衬衫的扣子,“于是我也就学了学。”

  吕西安注意到阿尔方斯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漂亮的金黄色,他连忙扭开了眼神。

  “您又不是没看过。”阿尔方斯特别夸张地摊开双手,“您也把衣服脱了吧,不然在海上可怎么玩呢?”

  吕西安摇头拒绝,阿尔方斯也没有强求,自顾自地去操舵了,但船刚刚开始行驶,一个浪头就打上了甲板,把吕西安的衣服都弄湿了。

  “虽然是晴天,但是海边总免不了有风的。”阿尔方斯无辜地说道。

  事已至此,吕西安也只能学阿尔方斯的样子脱掉衣服,两个人都只留下了一条短裤,“您现在满意了吧?”

  阿尔方斯笑着拉起吕西安的一只手,将他的手放在了舵轮上,“我来教您怎么开船。”

  他转动一个把手,将一半的风帆放了下来,游艇立即加速,像飞鱼一样在水面上跳跃起来。吕西安用力握住舵轮,风将他的头发向后吹,手里的舵轮剧烈地抖动起来。

  “握稳了!”阿尔方斯用他的手包裹住吕西安的手,稳住了舵轮,轻轻向左边转了四分之一圈,游艇的船头立即灵活自如地跟着转向了,她似乎也与主人心意相通。

  “简直就像在骑马!”速度的刺激也让吕西安兴奋起来,他原来还以为自己会晕船呢,如今那些害怕和担忧都一扫而空了。

  他将舵轮猛地向右打,游艇立即扭了一下身子,倾斜成四十五度,来了一个急转,带着泡沫的海水都漫到了甲板上,差一点就要灌进船舱里去。

  “小心点。”阿尔方斯连忙把船舵回正,“要是您把船弄翻了,希望您能游回岸边去。”

  “我可不会游泳。”吕西安无赖地说道。

  “那看来我应当先教您这个。”阿尔方斯拍了一下吕西安的后脑勺,“吃过午饭之后就教。”

  他们一起驾驶着游艇朝外海驶去,转眼间海岸就变成了一条黑色的细线,而在另一边,海洋与天空的交界线已经模糊了,它们就像是从同一张蓝布上剪下来的两块,根本找不出区别来。海岸上的嬉闹声和嘈杂声再也听不见了,只剩下海风摩擦船帆的声音,以及海鸟的鸣叫声。

  吕西安玩了一个小时的掌舵之后就感到厌倦了,于是他把舵轮又扔回给阿尔方斯,自己半躺在船头,用两肘支在甲板上,把脚放在水里。

  阿尔方斯驾驶着船又行驶了十来分钟的时间,他把舵轮回正,收起了船帆,让游艇顺着海波飘荡,自己则坐在了吕西安的身边。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海天线,一根白色的烟柱正从那里升起来。

  “应当是去英国的渡轮。”阿尔方斯说道,他的话让吕西安想起来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去英国的旅行,那一次他们就是乘坐一艘这样的渡船跨过了英吉利海峡,那是他第一次乘船出海,不得不说,那一次的体验比这次差远了。

  他朝着阿尔方斯的方向挪了挪,将脑袋靠在了阿尔方斯的肩膀上,阿尔方斯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他们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一种忧郁的情绪从辽阔的海天之间乘着海风扑来,吕西安突然感到他就像是一艘小船一样,孤零零地飘荡在人世间,阿尔方斯如同大海一样,用波涛托举着他的船底,而德·拉罗舍尔伯爵则是风,让他的船帆鼓起来。若是有一天,当和风变成了风暴,清波也转为浪涛,那么他还有什么可以仪仗的呢?他感到自己像是古代苏丹的宠妃,除了这些巨人们的恩宠,他难道不是一无所有吗?这个念头令他浑身发冷,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抱紧阿尔方斯,仿佛是害怕他就此抽身而去一样。

  这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拥抱着飘荡在大海和天空之间,直到肚子里饥饿的感觉将他们拉回现实。阿尔方斯去船舱里,找到了准备好的餐食:一些三明治,凉的小鹌鹑,还有一打新鲜的牡蛎,一瓶冰镇的白葡萄酒。

  他们把食物拿到甲板上吃起来,这些食物很简单,但出乎意料地鲜美,尤其是牡蛎还带着海水的清香气息,于是两个人将牡蛎肉吞下肚子,而后就把壳子扔到海里去。

  “爱洛伊斯让我和您谈一件事。”阿尔方斯将最后的那个牡蛎壳扔进海里,它在海面上晃荡了几下就沉了下去。

  “我还以为您早上说的就是呢。”吕西安有些意外,“难道不是吗?”

  “算是有关吧。”阿尔方斯说道,“她特别嘱咐过我,只有在您答应了我早上和您说的事情以后,再来问您下面这个问题。”

  吕西安拿起酒瓶,找了找酒杯却没有找到,也不知道是仆人忘了准备还是阿尔方斯没有拿上来。

  他索性拿起酒瓶,将瓶口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又递给了阿尔方斯,“什么问题?”

  阿尔方斯接过酒瓶子,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爱洛伊斯想让我替她问问您,您愿不愿意和她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