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58章 爱戴与恐惧

  歌剧院门口发生的炸弹事件,自然地登上了第二天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绝大多数的报纸都对将军报以同情的态度,而阿尔方斯掌控的几家报纸更是肉麻地吹捧起将军的勇气,赞赏将军在受伤后依然按照原定计划去观赏歌剧的气度,全然没有提及他在第一幕结束以后就溜之大吉了。

  左派的报纸同样也表达了对将军的慰问之意,但同时也暗示这是布朗热将军自作自受——难道不是他用各种极端的煽动引发了如今法兰西的巨大分裂吗?这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卡德摩斯,将龙牙播种在土地里,长出一群自相残杀的武士来,布朗热将军煽动暴力,如今却被暴力的手段所伤,这也称得上是自食恶果。

  于是两方的报纸又发起了一轮论战,双方互相指责对方是“军阀和资产阶级的喉舌”或是“德国人的代理人”,整个社会被撕成了两半,不少家庭都因为政治观点的不同而反目,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面每天都刊登各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此类新闻——父子因为对布朗热将军的观点不同而断绝关系,女婿因为丈母娘反对布朗热将军而扇了她一巴掌,夫妻因为政治观点无法调和而宣告离婚,如此等等,令报纸的读者们大开眼界。

  在这些论战的文章中,吕西安·巴罗瓦的名字被不止一次地提到,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布朗热将军的人,都承认他是布朗热派的智囊,一些政治评论家甚至认为他已经算是布朗热派的二号人物。而关于吕西安的那些传言,先前还只是沙龙里的窃窃私语,现在已经发展到公开在报纸上谈论的地步。一些人声称吕西安·巴罗瓦为了海外银行的市场,利用自己在外交委员会的地位肆意操弄外交政策,用法兰西的国家威望来给自己的生意背书,同时还出卖国家利益给外国政府,以换取海外银行在当地的经营优惠。还有人说他和另外一伙投机商人正在和法兰克福的德国银行家合作,以法兰克福为总部,聚集了几亿法郎的资金,大肆操纵股市,同时拉抬物价,囤积居奇,甚至有人说他们在边境对面的阿尔萨斯省建造了几百座仓库,里面囤积着各种民生物资,准备等到法国国内物价飞涨的时候大赚一笔。

  这些流言当然大部分都是些荒诞不经的谣言,但此时法国经济衰退的景象已经越来越明显,交易所虽然依旧红火,但工商业的经营状况已经出现了危险的信号,大量的资金正在交易所里空转,买卖着那些价格比实际价值高了太多的股票,把股价越炒越高,营造出一种烈火烹油的经济繁荣景象。然而在交易所以外,工商企业正在如秋天的苍蝇一般快速破产,失业率不断飙升,物价也开始上涨,法郎面临严重的贬值压力。许多普通民众都感到自己的生活状况正在恶化,他们迫切需要寻找一个靶子来发泄他们的怒火,因此这些流言也吸引了不少受众,许多民众都对吕西安以及其他的金融资本家们颇有烦言。

  一星期之后的一天早上,吕西安在府上的小餐厅里吃着早餐,与他同桌吃饭的还有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阿尔方斯早已经将这座府邸当成是自己的殖民地,如同炮舰一样来去自由,而德·拉罗舍尔伯爵自从那天晚上被阿尔方斯呛了一通之后,似乎是骨子里的骑士精神发作了,他时不时地就出现在这里,用戒备的眼神上下扫视一番阿尔方斯,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去廉价旅馆里检查通奸行为的风化警察。

  每次伯爵到来的时候,阿尔方斯必定要做一番宣示主权的举动,例如今天早上,当吕西安吃盘子里的煎蛋卷的时候,银行家的手就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丝毫不避讳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伯爵示威,就好像是在说“即便您在一旁看着,我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吕西安明白,德·拉罗舍尔伯爵并不是为了阻止什么而来的,他只是前来确认一下吕西安并没有被粗暴地对待,看看他的脸上和脖子上有没有浮现出青紫,或是走路的时候姿势是否奇怪。伯爵也许不认同吕西安的选择,但他也不愿意看到吕西安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受到伤害,这一点令吕西安尤为感激。

  当报纸送来的时候,阿尔方斯终于对今天的主权宣告感到满意,将手从吕西安的身上挪开了。吕西安感到松了一口气,然而当他展开《巴黎信使报》,看到第一版的内容时,他浑身上下的肌肉一下子又绷紧了起来。

  在这份报纸的头版上,一篇名为《金钱帝国——吕西安·巴罗瓦议员与海外银行》的文章占据了一大块版面,虽然并不是头版头条,但任何读者都难以忽视那加粗的黑体字标题。

  “——在我国的数百名国会议员当中,并不乏在从事议员工作之余兼营副业的情况,根据本报统计,在参议院和众议院的议员当中,有一半以上的议员在经营自己的产业,或是在工商业的企业当中有投资。对于这样的正常经营,只要符合相关的法律法规,并不损害他们身为法兰西人民代表的荣誉,那么法兰西人民是抱以充分理解的。”

  “令人遗憾的是,在我们神圣的立法机关当中,利用自身的地位为自己谋取私利的议员从来没有消失过,他们身为民意的代表,却利用法兰西人民对他们的信任,用自己的职权大谋私利,窃取法兰西民族的财富以自肥。这些硕鼠利用内幕信息操纵股市,让无辜的投资者倾家荡产;他们利用自己的地位,给利益相关的企业输送利益,用自己的影响力操纵政府的采购合同,将国库的金钱挪到自己的腰包当中。更有甚者,一些人甚至利用国家的外交政策以牟利,用法兰西的军队和政府当做自己和外国政府讨价还价的筹码,甚至还用法兰西优秀儿女的鲜血给自己的企业拓展市场,这样的行为实在与卖国无异!”

  “——在前些年的一系列丑闻,诸如北方铁路公司资金挪用案,波尔多港工程投标弊案和大西洋铁路公司财务造假案当中,都有受牵涉的国会议员被曝光出来,而他们也遭到民众的唾弃,从国家神圣的民主殿堂当中被驱逐出去。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害群之马依然屡见不鲜,许多道德败坏的政客依旧身居高位。”

  “——近两年来,一位名为吕西安·巴罗瓦的先生在政坛异军突起,一年前,他成为代表布卢瓦城的议员,进入了国民议会。按照通常的情况,第一届当选的众议员由于资历太浅,通常在国会当中的地位十分有限,然而巴罗瓦先生并不属于‘通常’当中的一员,这一年间,他不但在报纸上大出风头,而且进入了国民议会的外交委员会,对国家的外交政策有着重大的影响力。”

  “——据消息人士透露,吕西安·巴罗瓦议员得到了许多拥有巨大能量的人士的支持,在这些人当中,包括了著名的银行大王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巴罗瓦议员在参选的时候,所花费的竞选经费就是由伊伦伯格银行赞助的。”

  “——吕西安·巴罗瓦先生在两年之内就成为了一位拥有千万法郎资产的富翁,这与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对于巴罗瓦议员而言,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简直如同点石成金的弥达斯国王,他与巴罗瓦议员共同经营的产业都日进斗金,而其中最受人瞩目的,就是著名的海外银行——”

  吕西安下意识地抬起头,他看到阿尔方斯和伯爵的手上都拿着一份《巴黎信使报》,而且都翻到头版,显然他们也在阅读这篇文章,只不过伯爵皱着眉头,而阿尔方斯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令人有些发毛的古怪微笑。

  “——很难想象,这家拥有数百名雇员和豪华办公大楼的大银行,是在一年前刚刚建立起来的,”这篇文章说道,“历史上不乏有一些银行在几年之内膨胀成庞然大物的案例,但海外银行所取得成功之迅速,恐怕只有约翰·劳在摄政时代取得的成功可以与之相媲美了。”这样的比喻实在是充满了恶意,约翰·劳的银行最终在“密西西比丑闻”的风暴当中轰然垮台,这篇文章显然在暗示海外银行的命运也会和它的前辈相似。

  “——三天之前,巴罗瓦议员辞去了海外银行董事长的职务,但他如今还是海外银行的第二大股东,而这家银行的第一大股东则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可以说,海外银行正是这两个人关系的绝佳代表,我们甚至可以将这家银行比喻成为他们的‘孩子’,而这个孩子正是通过政商界的勾结而孕育的——”

  餐桌对面传来阿尔方斯夸张的笑声,银行家将报纸揉成一团,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啊,您看到那一段了吗?就是说海外银行是我们两个的孩子的那一段?”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吕西安没好气地说道。

  “如果海外银行是我们两个的孩子的话,那么谁是父亲,谁是母亲呢?”阿尔方斯挤了挤眼睛,“我觉得我应当扮演的是父亲的角色。”

  “我的天,您这个人真是讨厌至极。”吕西安实在是有些无语,如果精神病学家在阿尔方斯死后有机会解剖他的大脑的话,想必能够大大有利于这个学科的发展。

  “这的确不适宜拿来开玩笑,”伯爵把报纸放在桌子上,“这篇文章指控您之前推动对摩洛哥进行武力威胁,纯粹是为了自己能够低价得到当地的矿山开发权。”

  “这完全是没有证据的胡编乱造。”吕西安说道。

  “但就在法国舰队抵达丹吉尔港的时候,摩洛哥苏丹就低价把磷矿的开采权卖给了您,不是吗?这时间的确是有些巧了。我不知道你们二位究竟是怎么经营银行的,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要提醒你们,这样的指控可不是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

  “他们并没有证据,这只是一家报纸的胡言乱语罢了。”吕西安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下,“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您比我更清楚,在政治上最无关紧要的东西就是证据了,如果人人都认为您做了某件事情,那么您就是做过了。”伯爵说道,“而且《巴黎信使报》并不是克列蒙梭那些人的左派报纸可以相提并论的,这份报纸的确比较同情左派,但总的来说还是中立的,当《王位继承人驱逐法》颁布的时候,它甚至还为陛下说过几句话。”

  “所以很多中间派会认为它说的是真的。”吕西安咬了咬牙,“这些家伙倒是聪明,若是他们用自己的报纸来说这些话,我可以轻易地把它指斥为政治攻讦,但如今说这些话的是一家自命为中立派的报纸,那么我这样反驳就显得不那么令人信服了。”

  “但是您也必须在报纸上发一个澄清声明,无论如何先挽回一点损失再说。”伯爵建议道。

  “不,我什么也不发,”吕西安摇摇头,“如果有人问起,我会说我不屑于对这样捕风捉影的东西进行任何的评论。”

  “您不能什么也不做啊。”伯爵有些惊异地看着吕西安,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您不会打算学布朗热将军,去和这家报纸的主编决斗吧?”

  阿尔方斯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了,“这可不是明智的决定,您也许会因为这个送命的……我想用不着我来提醒您,如果您丢了命,可就什么都没了。”

  “我比您更珍惜自己的生命,”吕西安冷哼一声,“我不会和他决斗的。”

  “那您打算怎么做呢?”伯爵问道。

  吕西安直勾勾地看着阿尔方斯,“您还记得我那天晚上在歌剧院和您说的话吗?”

  阿尔方斯的瞳孔微微缩了缩,“您要做什么?”

  “您能替我去和巴黎警察局长以及内政部的国务秘书打个招呼吗?”吕西安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我今天下午要去参加布朗热将军的竞选集会,那里一定有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员,我希望这些人在集会开始之后就离开现场,在一两个街区以外观察人群就好,并且——在我给他们消息之前,他们什么都别做。”

  “我不太喜欢您说的这些话,”德·拉罗舍尔伯爵紧张地看着吕西安,“我觉得您打算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算是吧,”吕西安冷笑了一声,“我厌倦了试图赢取别人的喜爱,他们对我吹毛求疵,明明我做的只是这城里许多人都在做的事情,可他们非要抓着我不放——”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之前那天晚上阿尔方斯关于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那些评论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阿尔方斯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的这些话未免不会被伯爵理解为是一种讽刺,但伯爵的脸色一如往常,吕西安感到自己或许是多心了。

  “既然他们不愿意喜欢我,那么我就要让他们尝尝恐惧的滋味。”他语焉不详地说道,“从罗伯斯庇尔到拿破仑三世,没有一个统治法国的人是纯粹靠着人们的喜爱上台的——或许他们都不缺乏爱戴者,但是也不缺乏反对者,而大部分的人都是中间派。如果他们能获得中间派的爱戴那自然是好的,但如果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和他们离心离德,那么他们也不在乎用刺刀或者断头台让他们恐惧,在我看来,一个恐惧的敌人有时候比起一个心怀鬼胎的朋友还要更靠得住一些。”

  “您就这么确定巴黎警察局局长和内政部的国务秘书会听我的?”阿尔方斯反问道。

  “我对您很有信心,您之前不是对我说过吗?如果他们不愿意的话,您就威胁资助他们的对手,我相信之前有效的手段这一次也会有效的。”吕西安说,“另外您不妨提醒一下他们,布朗热将军的遇刺案至今还没有一个说法,那些刺客的同党和赞助人都还没有落网,而这是他们的工作,如果他们不愿意帮我这个忙的话,我就要在议会里聊一聊他们的渎职问题了,毕竟,我也是这次刺杀的受害者,他们应当尽快给我一个说法,是不是?”

  阿尔方斯有些意外地看着吕西安,“我没想到您会这么有魄力。”

  “我从您身上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学到的。”吕西安高傲地回敬道。

  “我会帮您料理好内政部和局长那边的事情。”阿尔方斯喝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但是我有一点要提醒您,无论您要做什么,都不要闹的太难看。”

  “我不知道什么算是难看?”

  “可以流血,但最好不要出人命。”阿尔方斯简明扼要地回答道,“我没有别的要说的了。”

  “我会注意分寸的。”吕西安保证道。

  ”好极了,“阿尔方斯将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我现在去找需要找的人,等到事情办妥之后,我会给您送信的。”

  “我等着您的信。”吕西安和他握了握手,阿尔方斯离开了。

  “您究竟想要干什么?”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我感到很不安。”

  吕西安拿起餐刀,从盘子里的煎蛋卷上切下一块来,“您没听过那句老话吗——‘不把鸡蛋打破,就做不了煎蛋卷’。”

  “那么您今天要打碎的是哪一颗鸡蛋呢?”

  “挡在我路上的那一颗。”

  伯爵看着吕西安,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劝阻的话,但最终只发出一声叹息。

  “我一会去部里把今天的公务大致处理一下,下午我要陪您一起去那个集会。”

  吕西安警惕地瞟了伯爵一眼,“如果您想要阻止我的话,那是白费力气。”

  “我连您打算做什么都不清楚,”德·拉罗舍尔伯爵苦笑了一声,“我只是想确保您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您的脾气,如果您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情,那是没人能阻止的了的——您执拗的就像是一头公牛,完全是美国人的作派,真不知道您是从哪里继承的这种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