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他将房门关上,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他的心神被对明天的一种模糊的恐惧搅得乱成一团,完全没有办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思考。他的大脑疯狂地空转着,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明早有一场决斗”。

  如今已经快到午夜,不到十个小时以后,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就要面对面地站在万森树林湿润的泥土上,他们过去曾经一起进行过许多次愉快的交谈,然而这一次他们恐怕只能用枪声进行对话了。一年之前的这个时候,他们大家还在俄国进行访问,就是在那次访问期间,他和伯爵的关系发生了一种质的改变。当他们在那间破烂的农舍里意乱情迷的时候,谁又能料到一年之后,双方却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呢?命运可真是变化无常啊。

  在吕西安的内心深处,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可罪人总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罪,面对良心这个有些无情的法官,凡人们本能地会为自己寻找用来开脱的理由——向自己承认自己的罪孽,比起向神父忏悔或是向预审法官招认,可要困难的多了。于是,他刚刚还在自责自己的见利忘义,转眼间就又开始责怪伯爵的食古不化了。

  “现在想来,还是用剑决斗好些。”他心想,毕竟若是让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斗剑的话,只要他自己胳膊上或是身上被刺出一道伤口,他就可以借势晕倒,叫停决斗;若是他占了上风,他也可以给伯爵的胳膊上或者腿上来一下,只要对方没办法再拿起剑来,决斗也就分出胜负了。至于双方谁胜谁负,这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了,重点是双方都在角斗场上见了血,只要这样,大家的名誉就都保住了。

  可用枪决斗,事情就大不相同了。两个人隔着三十步的距离向对方开枪,最终的结果是完全无法预料的。若是弹丸直接打进了他的脑袋,让他的头颅像一个摔在地上的西瓜一样爆开,那就算阿尔方斯愿意出一亿法郎来救他,恐怕也无济于事。也有可能子弹会打在他的脸上,那他恐怕就会毁容——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些。

  阿尔方斯为什么会选择让他用枪决斗?按照规矩,吕西安是被挑战的一方,因此他有权挑选武器。既然是这样,那么用手枪来决斗,就是阿尔方斯的意思了。此人在剑术和枪法上都颇有心得,不可能会不明白其中的关窍,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银行家故意要让吕西安在生死边缘走上一回,这是阿尔方斯对他的惩罚——无论吕西安杀死伯爵,还是伯爵杀死吕西安,哪怕是两个人同归于尽,想必都能让阿尔方斯出上一口恶气。这个该死的混蛋!他本应当派别人去做这个证人的。

  “上帝保佑。”他一边在屋里走动,一边机械地重复着祈祷文。吕西安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女人,可她的儿子只有在遇到危机的时候才会念起天主的名字。仁慈的天父想必对他这样的投机者不愿多加理会,可万一祂偶然动了恻隐之心呢?试一试总没有坏处呀。

  这时,他想到自己应当留下些话,或许写一封遗嘱以备万一。于是他走到写字台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又拿起一支笔。笔尖在白纸上方悬停着,而他却想不出来他的话该写给谁。父亲和母亲早已长眠于六尺之下,至于那位杜·瓦利埃先生?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愿意和此人多费唇舌,死后难道还要留话给他吗?

  若是一个人结了婚,有了孩子,那么他在这个时候想必会给自己的妻儿留下几句话;若是他有个爱人,那么也能在纸上写下几句带着爱意的诀别之语。可吕西安·巴罗瓦什么也没有,他在这个名利场里攀爬了这么久,当他终于有机会停下脚步往四周看看时,看到的只有金碧辉煌的荒芜,而几乎每一个和他以“朋友”相称的人,脸上都带着虚与委蛇的假笑——或许有一个不是,可这个人明早就要和他一起站在决斗场上了。这个念头让他的胃里仿佛一下子充满了苦涩的胆汁,他感到自己快要吐出来了。

  他苦笑了一声,放弃了留下几句话的念头,至于遗嘱也没什么必要,把他的全部财产减去欠阿尔方斯的负债,得到的究竟是个正数还是负数还都不好说呢。若是最终还剩下一点清汤寡水,那就让那些秃鹫似的律师和公证人去同那些他从未谋面的远房亲戚去瓜分吧,对此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拿起那张白纸,将它撕得粉碎,朝空中一抛,任纸屑如同雪花一般落在地毯上。桌子上的白兰地还剩下半瓶,他给自己倒上了一满杯,仰头喝下,他的舌头被类似于橡胶燃烧的刺鼻味道刺激的发麻,真是好一杯苦酒,他苦涩地想。

  热气从他的胃部顺着血管流到全身,让他的精神平静了些。他没有叫仆人,自己换好了衣服,关灯上床,仰面望着挂在上方的幔帐。屋子里安静的吓人,就连钟表的齿轮声都让他的心脏跳个不停,整个世界仿佛都压在了他的胸口上,他像是那个从马拉松跑到雅典的信使一般,用力地大口呼吸着。

  等他躺在墓穴里,周围也会像这般安静吗?他用力地将后脑勺在枕头上撞了几下,试图将这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出去,但却事与愿违,这一类的念头像是蒲公英种子一样,落在他的脑子里,马上就在那里生根发芽了。

  他开始想象自己的葬礼,阿尔方斯会为他办一场葬礼的吧?或许这个人还会在葬礼上致辞,说到动情处还会假惺惺地挤上几滴眼泪。那些政界和商界的大人物们应当都会出席的,这个葬礼会是一个难得的契机,他们可以完全不受注意地互相交流,联络感情或者达成协议,而这恐怕会是吕西安作为一个政治家留下的最后遗产了。克列孟梭或许会在他的报纸上最后嘲讽一番,声称吕西安·巴罗瓦这一死,比他“一辈子活着对法兰西的贡献还要大”。在政治上,绝大多数的胜利都是靠比对手活得久得到的。

  我一定得活下去,他心想,我还有那样多的宏图壮志,绝不能让它们就这样付诸东流啊。整个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思维进入了一种奇妙的模糊状态,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早上四点钟的时候,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嘴里干燥的像撒哈拉沙漠,不得不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水的时候,他看着床上自己躺下的地方留下的凹陷,忽然想起当母亲入殓之后,她临终的那张床上也留下过这样的痕迹,这个年头让他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就好像有人把一大桶冰水浇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似的。

  他走到窗前,用手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雾,外面依旧一团漆黑,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甚至连月亮也躲进了乌云当中。他用力将窗户拉开,让冷风灌进屋里,试图给他那发烫的皮肤降降温。他的目光越过花园,看向外面的道路,路上没有一个人,一辆车,就连夜间时不时能够听到的那种车轮发出的低沉隆隆声也不复存在。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城市里闪烁着,可它们起到的唯一作用只是让这片黑暗显得更加令人生畏。他感到似乎某种不可捉摸的因素正潜藏在这片黑暗里,这座城市平日里花团锦簇,可如今看上去却杀机四伏。

  吕西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看着壁炉炉膛里那跳动的火苗,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想把这座房子付之一炬,或者更好,像尼禄一样点燃这座罪恶的城市,把这个冷漠虚伪的世界化为飞灰——那时候他倒想要看看阿尔方斯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天空逐渐变成一种肮脏的青灰色,钟表上的指针飞快地旋转着,吕西安按铃叫仆人送来早餐和梳洗用的水。他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刮自己的胡茬,那张脸如同石膏一般苍白,两只眼睛下方的青黑比巴拿马运河丑闻的规模还要大。对了,还有那些文件,他想,若是我死了,那些文件的存在就再无人知晓了。不过转念一想,若是他死了的话,这还有什么关系呢?

  仆人给他端来早餐盘,虽然他一点胃口也没有,但阿尔方斯昨晚特别叮嘱过,在决斗前一定要吃些东西,于是他只得尽力吃掉一点,虽然无论是什么食物,吃在他嘴里都是胆汁的味道。或许吃些东西真的有效果,若是子弹打穿了他的胃,他至少不需要担心流出来的胃酸把他的其他器官都烧个稀巴烂。

  他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光是这个念头都叫他差点吐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肠胃在抽搐,恐怕现在他的小肠已经因为恐惧而打成了一个蝴蝶结。上帝啊,他再次祈祷起来,求您给我勇气,让我别在决斗场上吐出来。

  窗外传来马车驶进院子的声响,吕西安猛然一惊,他看向钟表,不经意间,时针已经走到了六点钟的位置。这想必是阿尔方斯和夏尔来了,要不了多久,他也要坐上这辆马车去决斗场——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坐马车了。他感到两条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上。

  阿尔方斯和夏尔走进房间,他们穿着英国式的晨礼服,打着黑色的领带,这副穿着即便是去参加葬礼也不会显得失礼。阿尔方斯随意地和吕西安握了握手,而夏尔的动作就要庄重的多了。

  “您都准备好了吗?”新闻记者严肃地问道。

  “我想是的。”吕西安咕哝道,他朝仆人打了个手势,要厨房给两位客人送来早餐。

  早餐时的气氛异常沉闷,阿尔方斯看上去一切如常,时不时地还会开几句玩笑,但另外两个人都没有回应他的兴致。夏尔和吕西安无精打采地吃着盘子里的东西,他们都没有什么食欲,同样也没有什么话想说。

  早餐结束后,他们一起坐进了阿尔方斯的四轮马车,马车十分宽敞,足以挤进去六个人。用来决斗的手枪匣子就放在前排的座位上,吕西安看了那个装饰精美的红木匣子一眼,就立即挪开了目光。

  他们在路上接了一位外科大夫,吕西安同样和对方握了握手,医生的手强健有力,这令他略微感到一丝欣慰,若是他中了枪,希望这位医生止血的时候手不会发抖。

  马车穿过整个巴黎,当他们驶入万森树林时,太阳已经从天边冒了出来,在这个冬天的清晨,这颗明亮的恒星呈现出一种惨白的颜色,阳光照在人身上却毫无暖意。森林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连树枝上也挂着白色的残余,一派银装素裹之色。

  车子在一片林中空地上停下,在空地的另一端,停着另外一辆马车,几个人站在车边抽着烟,他们用脚踩着地上的积雪,试图通过活动来让自己的身体暖和一点。吕西安并没有多么费力就辨认出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身影,他并没有抽烟,而是安静地站在一棵树旁,他朝着吕西安的马车转过头来,吕西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猜想那张脸上的神色此刻一定比脚下的积雪还要冰冷些。

  阿尔方斯和夏尔首先下了车,他们和迎上前来的两位伯爵的证人互相礼貌地鞠躬,握手,就像是多年未见的旧相识再次重逢了。他们将一根手杖插在地上,朝前走了些距离,又将另一根手杖插进积雪和泥土里。吕西安看到阿尔方斯从兜里掏出来一枚金币,他们掷硬币来选择用哪一方带来的武器。

  当阿尔方斯回来时,他脸上的神情颇为满意,“您运气不错,决斗会用我们的枪。”

  吕西安很想提出把武器换成剑,但他也很清楚,这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心情比阴沉的天气还要糟糕。

  阿尔方斯将匣子从车上取了下来,他捧着那匣子的样子像是教堂里捧着圣体匣子的助祭。吕西安突然反应过来,这家伙是个犹太人,这令他有些想要发笑,可他又笑不出来。他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能看着自己的躯体做出各种机械的动作,简直就像在梦游。

  阿尔方斯和对方的证人一起打开了匣子上的封条,一人从里面拿出一把手枪,各自往里面装上弹药。做完这一切后,银行家转过身,朝夏尔点了点头,于是夏尔立即抓住吕西安的胳膊,将他带到其中一根手杖所在的位置。

  阿尔方斯将手枪塞给吕西安,“等有人喊‘放’的时候,您就抬起胳膊开一枪,就像我们昨天练习的那样,明白了吗?”

  吕西安动了动嘴唇,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于是他只能张了张嘴,简直像是一只在鱼缸里吐泡泡的金鱼。

  “很快就结束了。”阿尔方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头大步离开了他。

  吕西安微微苦笑了一下,的确,一切很快就都结束了,只是不知道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结束?五分钟之后,他是坐着马车回家,还是躺在车上被人送回去?

  德·拉罗舍尔伯爵此时也走到了另外一根手杖所在的位置,他终于看清了伯爵的面孔,并没有在上面找到愤怒或是仇恨的痕迹,他的脸上是一种庄重而忧郁的表情,如同那种宗教画作里即将受难的圣徒。他的目光与吕西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但他并没有做出反应,而是平静地看着吕西安,从那一对心灵的窗户当中,看不到什么感情的波动。

  “预备好了吗,先生们?”远处的一个声音喊道。

  “准备好了。”吕西安说道。对面的伯爵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点了点头。伯爵用右手握着手枪,手枪贴着他的裤管,吕西安突然想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伯爵拿着武器。

  “请听号令!”那人用足力气喊道,“一!二!三!放!”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胳膊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他勉强用准星对准对面伯爵的身影,在他反应过来以前,自己的手指已经扣下了扳机。

  转瞬之间,一切都静止了下来,他听到树冠在微风中颤动的声音,听到积雪融化产生的小溪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听到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可过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时间,他才听到手中传来的枪声,看到枪口冒出来的白烟。他看到对面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枪口指向天空,于是他连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并没有看到红色,也没有感觉到疼痛——伯爵朝天开枪了。

  吕西安欣喜地抬头看向伯爵,刚好看到对方倒在了雪地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像是有人冲着枕头打了一拳,他看到伯爵的证人大步跑了过来。

  他感到自己被人抱住了,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是阿尔方斯——银行家正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

  “您没有受伤吧?”阿尔方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虑。他为何会感到焦虑呢?吕西安想不明白,明明是他让我面对枪口的呀……

  “我想没有。”他摇了摇头。

  突然,像是一只冰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浑身一软,那把手枪从他的手中落在地上。德·拉罗舍尔伯爵死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脑袋里尖叫着,被你亲手打死了。

  “不可能,”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开始发麻,“我不可能干了这样的事情。”火焰在他的脑海里燃烧着,以他的理智为原料,烤得他浑身的鲜血都沸腾起来。

  他用力挣脱阿尔方斯的怀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伯爵的方向跑过去,决斗的距离是三十步,可在他看来却比三十公里还要远。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头靠在医生的腿上,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吕西安连忙看向雪地,可他并没有看到血迹。

  医生在伯爵的肋下按了一下,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身下的雪地还苍白,他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肋骨断了。”医生宣布道,同时伸出手去掏伯爵的口袋,他掏出来了一个看不出形状的金色物体,“真是奇妙!子弹正好打在这上面,要没有这东西,他的肺已经被打穿了!”医生解开伯爵衬衣的扣子,那白色的皮肤上发黑的青紫真是触目惊心,但并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

  吕西安看着医生手里的那个金色物体,那是一个小小的圆盘,子弹正好打在中央,卡在了洞里,让那玩意看起来像是一个被踩扁了的橘子。突然,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在伦敦的时候,他曾经给伯爵买过一块怀表,那是他送给伯爵的圣诞节礼物——第一份礼物。

  “您需要休息一下。”医生扶着伯爵从地上起身,“这伤势不致命,但疼起来可够受的。”

  德·拉罗舍尔伯爵大口呼吸着,艰难地站起身来。他伸手从医生手里拿过那只变形的怀表,最后看了吕西安一眼,将怀表朝他扔了过来。那怀表落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停在吕西安的脚下。

  吕西安弯腰捡起那损坏的怀表,那颗子弹就插在表盖上的伯爵冠冕图案上,下面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姓名缩写也被熏成了黑色,他将子弹拔出来,从留下的丑陋孔洞里,他看到怀表里面扭曲的齿轮。这块表已经彻底报废,再高明的钟表匠都难以修复了。

  他抬起头,想对德·拉罗舍尔伯爵说些什么,然而伯爵已经关上了马车的车门,车夫一挥鞭子,马车就疾驰而去,而隆隆的车轮声却在这寂静的森林里久久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