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里,炎热的空气依旧让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夏天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整座城市都在出汗。

  巴黎的夜晚总是灯红酒绿的,而在这个夏天,几十万前来参观世界博览会的游客涌入了城市,让这灯火辉煌的大都市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热闹。街道两边的咖啡馆,餐馆和酒馆里都挤满了人,连人行道上都摆上了临时加上的座位,身穿艳色服饰的妓女们穿梭其间,和顾客们暧昧地擦擦碰碰着。

  这灼人的暑热进一步地撕下了往日里那些“衣冠楚楚”的文明人戴着的虚伪面纱,在这座堕落的城市里,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发情的猫,焦躁地试图抓住一切机会发泄一番自己的欲望。似乎每个人都有预感,某种大的事件将要发生了,可却没人说得出那个在前方等待着所有人的猛兽究竟是什么,为了缓解自己的恐惧感,人们更加地纵情于声色当中。

  晚上八点,一辆平平无奇的出租马车停在了洛里昂酒店的门口,这是位于拉丁区的一家中档旅馆,如今里面住满了来自全欧洲的中产阶级观光客,这样的旅馆在巴黎足有数百家,因此洛里昂酒店的名头也并没有多么响亮。

  一个年轻人下了马车,他冷淡地回应了门童的欢迎,给了那孩子几枚铜子将其打发走。而后他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注意他的目光之后方才走进大门,急匆匆地沿着楼梯走到四楼。

  他敲了敲417房间的门,房门开了一下,年轻人走进房间,门立即关上了。

  “我刚才还在猜您会不会来呢。”阿列克谢接过吕西安的帽子,将它挂在衣架上。

  “说真的,我的确犹豫了一个下午。”吕西安曾想过不要赴约,但终究还是无法抗拒自己的好奇心,“您把事情弄的这么神秘,倒让我没办法拒绝了。”

  他环顾这个不大的房间,这是一间即便在这家平平无奇的旅馆里也算不上最好的房间。屋子四面的墙壁原本是刷成白色的,但如今颜色已变为淡黄,如同放久之后变色的旧书页,其中一面墙上开着一扇小小的窗户,对着大街。屋子里的家具都有了年头,所有的棱角早已经被岁月磨的光滑,花纹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地上的地板状况也不算好,长年累月的踩踏将它们变得坑坑洼洼;墙上挂着的几副水彩画想必也是低价买来的便宜货。对于几年前还囊中羞涩的吕西安而言,这样的旅馆还是他根本住不起的,可到了现在,他已经根本无法想象竟然有人能在这里过夜了。

  “您竟然住在这里?”他狐疑地看着阿列克谢,“这是在搞什么鬼名堂?”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这家旅馆比起那些大酒店要更隐蔽一些,因此我在这里包下了一个房间,用来进行一些我不愿意被别人知道的会面。”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吕西安,“谁能猜得到417房间里有俄国皇太子的侍从长和法国的内阁部长呢?”

  果然,这家伙是在策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如果您要搞什么秘密外交之类的东西,那您可找错人了。”他警告道,“外交可不是我的主管领域。”

  “但据说很快就是了。”阿列克谢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个酒瓶,倒了两杯酒,递给吕西安一杯,“不过我今天不是来和您谈外交的。”

  “那您要和我谈什么呢?总不是关于这场博览会吧?”

  阿列克谢的嘴唇如同飞掠水面的蜻蜓,轻轻沾了沾杯子里的葡萄酒,“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和您聊聊债券。”

  “债券?那您可找错人了。”吕西安没有碰酒,“我既不是外交家,也不是银行家,您应当去找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才对。”

  “恰恰相反,您既是个外交家,也是个银行家。至于阿尔方斯·伊伦伯格——”阿列克谢嗤笑了一声,“我倒是还真想和您谈谈他。”

  “我记得我已经和您说过,我对他的经营状况一无所知。”吕西安的语气非常冷淡,“我不想再谈这件事情了。”

  “您对他就那么死心塌地?”

  “这不关您的事。”吕西安说,“说真的,您对他的兴趣实在是有点反常了。”

  “我对他没有一点兴趣,按照银行家的说法,这只是为了生意罢了。”阿列克谢的瞳孔突然一缩,那一下子变得尖锐的目光让吕西安有些不舒服,“我接下来说的话,您能保证不对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讲吗?”

  “我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都不会相信所谓的‘保证’和‘发誓’呢。”吕西安不阴不阳地回敬。

  “但有个保证总比没有好。”阿列克谢耸肩,“不过我觉得您是不会和他分享每一件事情的,难道您觉得我看不出来你对他的不满?”

  “我还是那句话,”吕西安变得愈发不耐烦,“这关您什么事?”

  “我打算给您提供一个摆脱您的主人的方法。”

  “那是什么呢?”

  “搞垮阿尔方斯·伊伦伯格。”

  吕西安一时间觉得要么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对面的俄国人发了疯,“这太可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阿列克谢面露微笑,“如果罗斯柴尔德夫人说的没错,那么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不过是个棉花糖垒起来的巨人罢了,看上去威风凛凛,可只要太阳升起来,这个巨人自己就要融化了。”

  “罗斯柴尔德夫人?”这个名字让吕西安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你们和她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俄国为什么要对付阿尔方斯·伊伦伯格?”

  “别着急呀,”阿列克谢摆了摆手,“有点耐心,您的这些问题我都会跟您答案的。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呢——您还记得我们上次谈话的时候,我和您强调过在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借款对我们的财政有多么重要吧?”

  “我记得,你们的财政完全依赖于借款,”吕西安抓住机会刺了阿尔方斯一下,“就像是一个入不敷出的烂赌鬼。”

  阿列克谢并没有反驳,“您说的很难听,但也很准确。”他喝了一口葡萄酒润润嗓子,“我们的财政极度依赖外债,如果没有办法以一个可以接受的利率继续借债,那么我国的财政就会立即崩溃。”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是交易所的无冕之王,他的态度对于市场的趋势至关重要。而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他对俄国债券的态度——正在变得越来越谨慎,您也看到他上午的态度了。”阿列克谢看起来像是患了牙痛病,“不消说,这让我们的财政大臣很为难——在伊伦伯格银行对俄国债券的发行持抵触态度的前提下,如果我们要顺利发行债券,要么就得提高利息,要么就得拿出些东西——例如铁路或者矿山和港口——来做抵押。”

  ——馭3蜥3蒸3藜……

  “在我看来这是很公平的。”吕西安说。

  “可惜我们的财政大臣不这么想。”阿列克谢盯着吕西安,“恰好在这个紧要关头,罗斯柴尔德夫人接触了我们的代表,她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提议——她愿意协助我们按照之前的利率发行新债券,而且是按照包销的方式,也就是说她的银行会吃下没有销售出去的全部债券——但前提是,我们需要帮助她‘获取在交易所的优势地位’。”

  吕西安感到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这个颇为含蓄的说法实际上就等价于整垮伊伦伯格银行:如果这家银行还在的话,罗斯柴尔德夫人又如何能够取得她心心念念的“优势地位”呢?交易所的王座太窄,无法同时坐下两个人;而“无冕之王”的头衔,也挤不进去两个脑袋。

  “你们要做什么,这不关我的事。”他用力摇头,想要用剧烈的动作让停转的大脑再次运转起来,“我可帮不了你们。”

  “罗斯柴尔德夫人不这么认为,她认为您正是这个拼图当中最关键的一块。”阿列克谢十指交叉,顶着自己的下巴,“据她介绍,她也曾经是巴拿马运河的大股东之一,直到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用一个慷慨的过分的价格从她的手里买去了所有的股份。”

  吕西安装作若无其事地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这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天气?“这件事我知道,事实证明,伊伦伯格先生做了一笔成功的投资。”

  “她正是对这一点感到迷惑不解:关于这家公司的那些事情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实际上的价格比废纸好不到哪里去,然而如今在交易所,今天它每股的牌价却高达六千一百二十七法郎一股,为什么会有人用这么高的价格去买一张废纸呢?”

  “或许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张废纸。”

  “可实际上它就是废纸一张,罗斯柴尔德夫人非常确信,巴拿马运河公司的泡沫维持到今天,纯粹是靠着伊伦伯格银行,这家银行正在用自己金库里的所有积蓄来维持巴拿马运河公司股票的价格。”

  “即便您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吕西安反问道,“在我看来,这是伊伦伯格银行的正常商业决策,他们愿意把钱花在这件事上,这是他们的自由。”

  “这当然是他们的自由,可问题是这一切还能维持多久呢?”阿列克谢压低声音,“他大量地买进以维持股票的高价,可即便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资源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或许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金库已经空空如也了。”

  吕西安竭力让自己脸上不露出任何表情——阿列克谢所说的话,正是他一直以来在内心深处考虑过无数次的念头。

  “既然罗斯柴尔德夫人什么都知道了,那她为什么不去披露呢?她不需要我的帮助就能让巴拿马运河的股票崩盘,将伊伦伯格银行拖下水淹死,那么她为什么不做呢?”他用反问的语气向阿列克谢提问,事实上这也正是他感到奇怪的问题。

  “因为她没有证据: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表现的非常谨慎,他在收购股权的时候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要收走所有关于巴拿马运河公司经营状况的文件,罗斯柴尔德夫人曾经试图要留下一些,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清点的非常仔细。她也试图派人去巴拿马的工地调查,但运河公司在那里组织了一只雇佣兵军队,她的探子都有去无回。如果没有证据的话,她说的话会被当作是同行之间的抹黑,只会损害她自己的声誉。”

  “既然我们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吕西安准备起身,然而阿列克谢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罗斯柴尔德夫人似乎认为,或许您的手里有某些关键性的证据。”

  虽然已经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可吕西安还是感到自己的眼角微微抽搐了起来。

  “她为什么这样觉得?”他想让自己的话带着嘲讽的语气,但他的语调不由自主地比平时尖利了一点,上帝保佑,但愿这混球注意不到。

  “两年之前,有一位运河公司的会计发了疯,从公司里偷出了一些敏感的文件,罗斯柴尔德夫人告诉我,这些文件最后落到了您这位‘揭露专家’的手里。”

  “那么她应当也告诉过您,我把那些文件全都给了阿尔方斯。”

  “啊,”阿列克谢突然大笑一声,“所以您并不是对巴拿马运河公司的事情一无所知,是不是?”

  真该死,吕西安暗暗骂了一句。“无论如何,我现在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是吗?可罗斯柴尔德夫人认为,以您的性格,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给自己留下一点东西作为护身符——或许是几封信?电报?一些敏感的,能够让巴拿马运河这个惊天骗局大白于天下的文件?”

  “我什么也没有。”吕西安干巴巴地说。

  “那真是太遗憾了。”阿列克谢的嘴角微微翘起,“要知道,罗斯柴尔德夫人可是愿意为这些东西付出一笔不菲的酬金呢。”

  吕西安瞄了俄国人一眼,“是吗?”

  “如果您有她感兴趣的东西的话——别急着反驳,我们是在谈一种假设,假设您有她想要的东西,那么她愿意在事情结束以后用高价收购海外银行,让您的那些股权价值比现在翻上一倍。”

  “同时,在政治上,她也会帮您更进一步——如果您愿意站出来揭露伊伦伯格银行和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弊案,那么您会成为给国家的政坛正本清源的英雄,下一届的总理舍您其谁呢?她会动用所有的能量帮您坐上那个位置,并且也会配合您的施政,有了金融界的帮助,您的内阁一定会成为一个少有的长寿内阁——而她要求的回报是让她的丈夫成为法兰西银行的新任董事长,当伊伦伯格银行垮台以后,老伊伦伯格的这个职务当然也要有一位接替者,而提名的权力就握在内阁总理的手中。。”

  “最后,等到您从总理的位置上退下来,她会让您成为法兰西银行的董事——一个终身制的位置。您会名利双收,大权在握,成为法兰西最有权势的人物,等到下一次总统选举的时候,她也会支持您成为爱丽舍宫的主人。您会成为她的一位重要盟友,而不是像您现在一样,成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我觉得您比我更清楚,您现在是他的什么?”

  他的工具,他的奴才,他的——玩物,这些词在吕西安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来,这些词语让阿列克谢的提议变得并不那么耸人听闻了。他扭头看向窗外,对面的楼房屋顶上挂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的图案斑斓而破败,如同他对于阿尔方斯的忠诚一般,已然被过去一年间发生的一切消磨的所剩无几。

  如果德·拉罗舍尔伯爵还在的话,他会要求吕西安背叛阿尔方斯吗?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这算是为伯爵进行的复仇吗?阿尔方斯毁了路易的理想,而吕西安替路易毁掉阿尔方斯的银行,这会是伯爵想要的吗?

  不,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响起,这不是为了路易,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这只是为了你自己——你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自己。犹大能出卖耶稣一次,就能出卖第二次,只要给他足够的钱,他连自己的母亲都能出卖,你也不例外。

  “我手里什么也没有。”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可令他失望的是,这一次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犹疑。

  果然,阿列克谢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失望的样子,“那就算了吧,我只是个传话的,您自己肯定知道怎么做最好。”

  吕西安点点头,他想要站起身,然而阿列克谢再次压住了他的肩膀。

  “您还有别的安排吗?”他指了指房间一角的床,“这家旅馆虽然不算豪华,但是还是蛮干净的——床单每天都换呢。”

  吕西安并不想假装自己听不懂对方的意思,“我没那个心情。”

  “为什么没有呢?”阿列克谢俯身,亲吻了吕西安的额头,“既然您不敢和他为敌,那么小小地背叛他一下——这总没那么令您纠结了吧?”

  他拉着吕西安的手,将吕西安拉到床边坐下,“承认吧,您恨他,您想要报复他一下——或许不是那么激烈的报复,只是一点小小的报复,一点点——”他解开吕西安的领子。

  吕西安微微朝后躲了躲,“不,我不恨他,我——我——”他突然哽住了。

  “怎么?”阿列克谢接着解开衬衫下面的扣子,“难道您想说——您爱他?”

  “我——我也不知道。”吕西安低声道。

  “说的对,您也不知道。”阿列克谢捏住他的下巴,“爱与恨是硬币的两面,您把这枚硬币抛了太多次,所以现在连您自己也分不清楚朝上的究竟是哪一面了。”

  他将吕西安推倒在床上,“您之后有充足的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罗斯柴尔德夫人有足够的耐心——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今晚是属于我的,忘掉这一切吧,哪怕只有一个晚上。人生苦短,我的朋友,让我们及时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