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97章 世态炎凉

  议会这一天的会议结束之后,吕西安乘车回府。刚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面,他气的浑身发抖,一肚子邪火想要发泄出来,却又不想让仆人看了笑话,于是只能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生闷气,气的连自己的肝脏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坐在书桌前,用一把裁纸刀在昂贵的红木桌面上划出印记来,这张桌子与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一样,都是阿尔方斯挑选的,之前曾经摆在某位公爵或是亲王的宫殿里,如今也成为了暴发户的财产。这座宅子的每一处都充满了阿尔方斯的气味,一切都按照银行家的喜好布置,甚至连门房和马厩里的小弟都知道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当他们向他吕西安鞠躬,给他送早餐,清理被夜间的荒唐事情弄的一团狼藉的床铺时,他们会嘲笑他吗?恐怕会的:一个堂堂的男子,男爵,国会议员,百万富翁,实际上却是个出卖自己身体的小白脸,和那些贫民窟里的流莺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们要价一次五法郎,而他要的可多的多!

  而如今看来,阿尔方斯从这笔交易当中得到的不仅是他的肉体,还包括他的尊严,他的名誉,他的一切。他像是以撒出卖长子权一样在契约上签字,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当作抵押,从银行家那里换来了一笔贷款,也让自己沦为了这位债权人的棋子——而在棋局当中,除了国王以外,任何的棋子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外面的天色逐渐变得晦暗,而他的政治前途似乎也正在变得黯淡下去——《金融现代化法案》几乎得罪了所有的阶层,除了阿尔方斯和他的小集团以外,没有人乐见于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掌握如此大的权力。那些对此不满的人或许不敢直接攻击阿尔方斯,可对于抨击他吕西安可没有丝毫的顾虑,如今他已成为众矢之的。

  政治上的动荡还引发了经济上的连锁反应,市场的信心达到最低点,财政部里已经有不少人大谈起经济衰退的迹象,股市崩溃似乎即将发生。而就业市场也不容乐观——全法兰西的失业人数可能已经突破四百万!而这一切最终都是要由他这位财政部长来承担责任的。

  阿尔方斯将他拱到这个位置上,显然是要充当替罪羊的——这个想法令他有些无奈,却也有些淡淡的伤心。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对阿尔方斯不再抱有什么期望,但似乎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自己对于阿尔方斯而言,至少是具有某些特殊性的,可或许这也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而已。他感到胃里冒着酸水,似乎有人冲着他的肚子打了重重的一拳。在这场光怪陆离的戏剧里,他本以为自己是主角,可演到高潮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戏里的小丑。

  他不得不开始考虑起那个他一直不愿意考虑的可能——他的政治生命将会结束,而阿尔方斯的金融帝国或许也要被巴拿马运河这个无底洞拖垮。前方的深渊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而他所乘坐的这列火车依旧在向前飞奔。难道一切就要结束了?这个苦涩的念头让他恐惧,一个人在得到了这样多的东西以后,又怎么能忍受失去它们之后的生活呢?命运给了他这么多,却又戏剧性地要将它们连本带利地收回去,这不公平!

  也许当真到了跳船的时候?他又想起来自己藏匿的那些运河公司的文件,如今它们正藏在安全的地方——他在另外一家小银行里用假名开了一个私人保险柜,将那些文件锁在里面,它们就是他的救生圈。可面对惊涛骇浪,这个救生圈足以让他平安上岸吗?不,他要的不止是平安上岸而已,他不愿意回到乡下或者去国外,靠着几百万财产就这样退休,他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他不愿意就此和权力分手——可他究竟该怎么做?

  窗外传来马车的声音,吕西安知道是阿尔方斯回来了,于是他坐直身子,等着阿尔方斯来见他,却怎么也等不到人。二十分钟以后,一位仆人敲门进来,告诉吕西安——伊伦伯格先生请他去餐厅吃晚餐。瞧啊,他在自己的府邸里,却要被别人邀请去餐厅吃晚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清楚地说明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吗?

  当他来到餐厅时,阿尔方斯已经开始用前菜了,银行家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打招呼的意思。

  吕西安压抑住心里的不快,在阿尔方斯对面坐下,连着喝了三杯冰镇的香槟酒,“白天在议会里发生的事情,您都听说了吧?”

  “嗯,”阿尔方斯放下刀叉,“我听说您今天发挥得不如平时。”

  吕西安愣了一下,随即就涨红了脸,“所以您觉得这局面是我的责任吗?”

  “在议会里发言的是您,不是吗?”阿尔方斯今天的态度异常冷淡,“您应当向那些议员们说明,《金融现代化法案》是真正利国利民的举措,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应当投赞成票。”

  “我可没办法颠倒黑白!”

  “那就说明您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

  “我的工作?那么您的工作呢?”吕西安用力将酒杯放在桌上,“您总是说有多少议员欠您的人情,或者有把柄落在您手里,那么现在您怎么还不用?为什么我在国会里看不到几个对这项法案有热情的人?”

  “那些人情和把柄并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好用。”阿尔方斯干巴巴地回答,他的脸色阴沉至极。

  “那您之前为什么不说?”吕西安的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您推着我在前面冲锋,现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自己择出去……您知道您把我留在了一个多么困难的境地里吗?”

  “够了!”阿尔方斯突然将酒杯用力扔向餐厅对面,杯子撞在对面墙上,一下子就化为了碎片,向四面八方飞溅开去,“您以为您是唯一一个处境困难的人吗?我每天要处理的麻烦比您多的多!”他将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而且要是没有我帮忙的话,您的处境比现在还要困难的多——所以别再向我我抱怨了!”

  银行家说完就大步离开,留下吕西安一个人在椅子上呆若木鸡地坐着。

  之后的几天里,阿尔方斯再没有回宅邸里过夜,而吕西安每天都可以听到市面上那些反对他这个财政部长的吵嚷声。左派和右派众口一词,指责他所属的小集团的贪婪,滥用职权,甚至称他正在“扼杀法兰西这个国家”。当他的马车在街上驶过时,街上的群众都向着马车发出嘘声和嘲笑声;而每次他和上流社会的女士们相遇时,她们都做出一副气的发抖的样子,仿佛他吕西安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歹徒似的。

  在刚开始面对这些攻击和敌意时,吕西安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在公众场合面带笑容,装的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似乎在部长阁下眼里,所谓的反对风潮不过是一种荒唐的幼稚病发作罢了。然而这样的举动却起到了反效果,人们本以为他会因为全民的反对而狼狈不堪,如今他这样满不在乎的样子,令公众的怒火得不到发泄,只能越烧越旺。于是一周以后,抨击吕西安·巴罗瓦已经成为了巴黎城里新的时尚,那些原本对政治不甚热心的人都开始赶起了时髦。所有的沙龙里都在讲他的笑话,小巷子两边的墙上都被人用粉笔画上了讽刺画,其中大多数的内容都是他在吞咽某种棍状的物体——“吞剑专家”的雅号此时已经传遍欧洲。

  即便在内阁里,吕西安获得的支持也很有限——在滑稽剧院的一场表演上,一个丑角演员公然在舞台上叼着一根莴苣,还做出享受的表情,而台下则爆笑如雷。吕西安试图让内政部长封杀这个剧团,但对方却以“言论和出版自由”的理由让他碰了一个软钉子。看起来所有的人即便不是他的敌人,也似乎打定主意站在岸边看他的笑话。

  在财政部当中,他权威的解体也已经全面开始,公务员们对他的指示阳奉阴违,似乎他们已经确信这位部长已经干不长久,因此也就没必要把他的命令当作一回事了。之前他的办公室门口挤满了访客,信差,下属和请愿者,如今却是门可罗雀,寂静的如同坟墓一般。当这些人离开他身边之后,他手里那宝贵的权力就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一位政客有了权力可以高大如朱庇特,可当这些权力烟消云散之时,他的身影也就相应地缩水了。

  到这周末的时候,坊间纷传总理已经打算解除吕西安财政部长的职务,不仅如此,为了一劳永逸地将他从政治的中心驱逐出去,总理打算任命他担任驻西班牙的大使,或者是阿尔及利亚的总督——两个地位显赫,却对巴黎毫无影响的职位,这简直与流放无异了。

  八月二十五日,在爱丽舍宫的花园里,总统夫人举办了一场游园会,内阁的所有部长都收到了请柬。虽然情绪低沉,但吕西安还是强打精神,要去那里露面,对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家伙投去平静而轻蔑的目光。他要告诉这些鬣狗和秃鹫,他还没那么容易被打垮呐!

  他从财政部的办公室出发之前,还装模作样地告诉一个低级秘书,要秘书处把紧急的公务放在桌面上,他回来就看。虽然连他自己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恐怕早已经没什么紧急公务需要他来处理了。

  爱丽舍宫花园的树梢挂着丝绒装饰,虽然并不是什么大日子,可总统夫人却把花园打扮的像过节一般。在巨大的玻璃温室里,女士们在花草中间支起了小桌子,她们要在这里举办一次慈善义卖会,所得的欠款要交给“圣徒之家”修道会,用于城里孤儿的保育。在温室的中央摆放着一尊巨大的盆景,那是古代巴比伦空中花园的想象模型,用陶瓷搭成的小建筑上面缀满了玫瑰,马鞭草,牵牛花和石竹花,这也是今天义卖会的商品之一。

  吕西安慢步穿过温室,一路上他遇到了许多相识的面孔,而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对他视而不见。他装作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浏览着铺着红色丝绒桌布的长桌上摆放的商品:古玩,装饰品,中国绸缎,精巧的各种玩具以及五颜六色的花朵。

  他走到一位打扮成卖花女模样的贵妇前面,“夫人,一束玫瑰多少钱?”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那位贵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当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来之后,她才抬起眼珠子,大声说道:“一束五法郎。”

  吕西安挑起眉毛,“这么贵?”

  “整个法兰西马上都是您的了,五法郎算什么?”她故意装出一副乞讨的样子,“部长阁下,给巴黎的孤儿们施舍一点吧!”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令人厌恶的粗俗笑声,吕西安气的两手直哆嗦,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法郎的钞票,递给那位贵妇,从她的花篮里拿出一束玫瑰。

  那位女士将钞票端详了一番,“什么时候您打算在钞票上印上您的头像啊?”

  吕西安没有再理她,他掉头离开,起初他想要马上就离开这里,然而算了算时间,他进来还不到一刻钟,现在离开还是有些太早了。于是他朝吧台走去,打算买一点饮料让自己休息一下。

  主持吧台的是总理的夫人,她神色倨傲地接待了这位最新的客人,“您想来点什么?”她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点嘲弄,但吕西安已经见怪不怪了。

  “给我来杯酒吧。”吕西安朝她笑了笑。

  “我们有白兰地,朗姆酒,还有苏格兰威士忌——或许您想来杯红酒?”她眯着眼睛,“您和我儿子差不多大,我总是不让他喝烈酒的。”

  “给我一杯冰镇的香槟吧,谢谢您。”吕西安感到口干舌燥,想要喝些冰的东西。

  总理夫人冷笑一声,她走到柜台前,从冰柜里拿出一瓶香槟酒,给吕西安倒了一杯。“我要是您呀,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喝香槟酒——不然人家或许还会以为这是在庆祝什么哪!”

  吕西安淡然一笑,他怀疑自己的脸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些发白了。在这个庸俗的社会上,捧高踩低是寻常事,他过去得意时享受过众人的追捧,如今要失势了也必然会迎来此类的冷眼,对此他早有所料,可实际遇到的时候依旧感到痛苦不堪。

  他背对着总理夫人,小口喝着香槟酒,当酒喝了一半之后,他看到总理夫人的丈夫正穿过人群,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从总理脸上的表情来看,他是来找吕西安,而不是他的夫人。

  总理走到吕西安面前,嘴角朝上抬了抬,或许是想表达亲切,但看上去却是一副讽刺的样子。

  “我亲爱的朋友,”他拉着吕西安的手晃了晃,“方便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吗?”

  吕西安点点头,他很清楚总理想要谈的是什么。“我要付您多少钱?”他故作轻松地向总理夫人问道。

  “一杯十法郎。”

  他掏出两张五法郎的钞票,放在吧台上。

  “怎么,您不打算付小费啦?”她开玩笑似的伸出手。

  吕西安干笑了一声,又掏出五法郎的钞票,放在她手上。

  他跟着总理朝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总理夫人和另一位客人的谈笑声——“多可惜啊,少了这一个,内阁里就只剩下丑八怪啦!”

  吕西安跟着总理走出了温室,两个人沿着花园的砂石小路朝僻静处走着。上一次他来这里,是为了卡诺总统的就职晚会,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从宫殿溜到花园里,那一次同样是为了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那一次的细节他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了,但他记得那时很冷,好像是十二月?是啊,在他们去俄国以前,那似乎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

  那一天滴水成冰,今天却热的让人难受,阵阵热风摇撼着花园里的橡树,头顶的树枝有气无力地随风摆动着。雷雨云在天边升起,整个城市又闷又热,如同地窖。

  他们在花园一角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您应当已经知道了吧?”总理率先开口,“议会已经完成了对《金融现代化法案》的审议程序,投票日就定在下个月。”

  “我知道。”吕西安理了理头发,看向天边的阴云,黑色的云越飘越近,还有多久会下雨?

  “根据目前的情况,大概率这份法案是没办法通过的。”

  “这种事在投票之前谁能说得准?”

  “如果差距很小的话,当然是存在不确定性的。”总理微微停顿了一下,“但现在的差距很悬殊。我知道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和许多议员谈过了,然而……”

  “然而什么?”

  “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投赞成票,即便是在被威胁的情况下——他们不愿意负这个历史性的责任。”

  看来阿尔方斯也失去了他的魔力了,“毕竟还有些时间。”

  “是啊,但我们也不得不做两手准备。”总理轻轻摸了摸黄铜的扶手,“如果这份法案没办法通过,那么公众舆论会把这件事当作本届内阁的一次重大失败。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其一是内阁垮台,其二嘛,”他迅速而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吕西安,“就是某位主管这件事的内阁成员承担起责任来,主动辞职。”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所以您是希望我在《金融现代化法案》被否决之后引咎辞职吗?”他将自己的脸微微转向侧面,以防自己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他感到自己的额头上沁出冷汗来,可他却忘记了自己把手帕放在哪里了。

  “不,不需要引咎。”总理摇了摇头,“您可以用一个别的理由——比方说个人原因啊,或者您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啊,这些都可以嘛!”

  “好吧,”吕西安捏了捏拳头,用尽可能称得上是沉着的语气说道,“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会辞职,回议会里去当一个普通的议员的。”

  “嗯,关于这一点,我还没和您说完呢。”总理像道歉似的朝吕西安弯了弯腰,“请您别见怪,我就直说了——在这样的一场风波以后,您如果还留在议会里的话,对谁都没好处:舆论不会愿意轻易放过您,您会成为他们抨击本届内阁的一个长久的话题,就像是一个愈合不了的伤口一样,不停给我们放血;而您的名誉受损,下一次选举的时候也很难再当选了。”

  “那您希望我做什么?”

  “您有没有考虑过去国外当大使?我知道您在外交事业上很有心得。如今我国驻西班牙的大使空缺了一个月,驻奥匈帝国的大使下个月也要离任,如果您愿意去马德里或者维也纳的话,一切都好安排。”

  “我没想过这个。”吕西安微微撇了撇嘴,“马德里和维也纳,我也都不怎么感兴趣。”

  “那阿尔及利亚总督呢?”总理接着问道,“这块殖民地的面积是法国本土的四倍,而且您在那里享有全权,基本上和皇帝差不多了,您在阿尔及尔想做什么都可以。担任过这个职务的有元帅,也有公爵,这算是一项巨大的荣誉了吧?”

  “算是吧。”吕西安抿了抿嘴,“您能让我考虑一下吗?毕竟离议会投票还剩下一段时间呢。”

  “当然没问题!”总理笑呵呵地站起身,再次和吕西安握了握手,“无论有什么问题,您都可以和我来谈……有些事情我也是不得已,请您原谅,我希望您日后能够万事顺遂……”

  他拖着步子走了,消失在花坛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