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99章 愤怒与争吵

  “您真是幸运,子弹只是擦破了皮。”那个医生给吕西安包扎好伤口,又不忘补充一句,“若是稍微偏上几寸,恐怕就要伤到骨头——那很有可能要截肢。”

  吕西安恹恹地点点头,低声向医生道谢。他缩在一张半旧的漆皮沙发上,用右手拿着医生给他沏来压惊的热茶,手上沾着的鲜血弄脏了茶杯的把手。

  当刺杀发生之后,那个枪手很快被巡警制服,那人只有机会开了两枪——一枪打偏了,而另一枪擦伤了吕西安的左臂,让他流了不少的血。拉车的马倒是受了惊吓,车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它们不至于失控。而吕西安则被送到了附近一位医生的诊所里,医生给他做了检查,包扎了伤口,还准备了热饮让他能定一定神。

  他将杯子再次举到唇边,杯子抖动的厉害,他感到握着把手的右手指头僵硬而笨拙。他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于是他再次把杯子贴在嘴唇上,装作在喝茶,实则是把嘴里的茶水又吐了回去。

  马车夫推门进来,禀告吕西安车子已经重新准备好,随时可以回府。

  吕西安放下茶杯,“再次感谢您,医生。”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犹豫了片刻又掏出一张同样面值的,“一点薄意请您笑纳。”

  那位医生正在收拾药箱,他闻言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我并不需要您的钱,部长先生。”

  吕西安连忙摆手,“我并不是说——”

  “我一点也不喜欢您,坦白的说,我对那位向您开枪的人的敬意都比对您要多,我认为他做的事情即使算不得是正义,至少也算是可以理解。”医生没有理会吕西安的辩解,他严厉的目光经过眼镜片的折射更让吕西安感到心虚,“但您作为患者来到了我的诊所,那么我作为医生就必须要给您以治疗——这只是出于职业道德而已,因此我也不想要您的钱。”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脸烫的像烧红的铁板,他有些尴尬地将钞票卷成一团塞进钱包,讷讷地说了两句告别的话,就逃跑似的从医生的房间里离开。

  他的马车停在医生诊所的门前,此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这些人一看到他出来就发出嘘声,还朝他做起下流的手势。

  “喜欢吞剑吗,小子?”一个酒桶身材的男子大声喊道,他朝着吕西安摆动着胯部,咧嘴大笑,舔着嘴唇,“瞧瞧我的家传宝剑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吞得下去吗?”

  “真可惜没打死你!”人群里又传来一声尖叫,引来周围人的大声附和。

  在嘲笑声中,吕西安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关上车门,拉上窗帘以隔绝那些恶毒的目光,这让他免得看到——当马车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学着那个胖子的样子,朝马车的方向扭着自己的腰。可目光或许能被遮挡,声音却无孔不入,外面的笑声是如此刺耳,虽然车窗紧闭,依旧是那样清晰。

  这都不重要,他告诉自己,用不着理这些家伙——他们不过是风中飘荡的芦苇,今天冲你欢呼,明天就是羞辱,这些愚民的欢呼和嘲笑连一枚铜板都不值。

  他将帽子抛到前座上,用方便活动的右手指头捋一捋乱掉的头发,这个动作让他恢复了一点平静。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遇到刺杀,可之前的两次当中,一次是他自导自演,另一次的目标则是布朗热将军,他不过是遭到了池鱼之殃而已,而这回还是第一次真的有人想要他的命啊!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如坠冰窟,虽说在这个年代,政治谋杀实在是寻常的事情:俄国的前任沙皇被炸弹炸死;英国几年前也有一个诗人向维多利亚女王开枪;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年轻时差点被刺客捅穿喉咙;德国的威廉一世和俾斯麦这对君臣都被子弹打伤过;而美国更是在这不到三十年里被枪杀了林肯和加菲尔德两位总统。可这些事件他毕竟只是在报纸上和历史书上读到过,转眼之间自己却成了事件的中心,这样的冲击还是令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又想起那医生刚刚说的——只要子弹打偏几寸,就有可能要截肢,真是好险啊!他可不想丢掉一条胳膊甚至是自己的命,就为了阿尔方斯能够大赚一笔,那可就太划不来了。归根结底。这都是阿尔方斯的计划,受益最大的也是这位银行家,可出来挨枪子的却是他吕西安,这叫个什么事呢?

  他感到自己像是驾驶着一辆载满沉重货物的马车,却陷进了一个该死的泥坑,那么既然这个泥坑是阿尔方斯挖出来的,银行家也就有义务帮他把这辆车从坑里拉出来。他要和阿尔方斯说明自己的立场,绝不能让这条滑溜溜的鲶鱼抛下他自己溜掉,拿他吕西安的政治前途当作上厕所用的手纸!他不去什么马德里或是维也纳,也不去阿尔及利亚,他就要留在巴黎,这一切还没完呐!若是总理想把他挤出内阁,那么他就逼迫内阁总辞职,谁都别想在这场风暴里独善其身,谁也别想踩着他的肩膀从粪坑里爬出去。

  马车回到了府邸里,心烦意乱的吕西安回到书房,打铃召唤仆人。

  “您现在去伊伦伯格银行,找小伊伦伯格先生,把我受伤的事情告诉他。”吕西安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请您转告他——我希望能即刻与他谈谈。”

  仆人领命离去,吕西安在原地呆坐了片刻,那种憋闷的感觉再一次攫住了他,明明雷雨已经结束了,可他依旧感到透不过气,如同身处在棺材当中,又被埋在了三尺深的花岗岩下面。于是他决定出去走走,站起身,下了楼,来到了花园里。

  雨后的花园里还氤氲着淡淡的水气,光线在树叶之间折射,在树冠的边缘勾勒出若隐若现的七彩弧光。吕西安走到花园的一角,这里位于树荫之下,在紫色的四季丁香花丛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椅,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椅子表面的水珠,坐在上面。

  他随手从旁边的枝条上折下了一段丁香花枝,轻轻在空中晃荡着它。那朵花立即引来了一只圆嘟嘟的蜜蜂,这辛勤的昆虫勇敢地落在花球上,然后立即活动起触角,开始忙碌起来。这可怜的虫子的一生不过几个月,而其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重复这样的工作,而它们酿成的蜂蜜最后自己又能享用多少呢?话说回来,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的人生,与这只蜜蜂又有多少区别呢?从出生到死亡,折腾了几十年,却也说不清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说不清楚自己这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虚无的念头一进入脑海,就让他刚才心里的那股子气泄掉了大半,如同铁水浇在寒冰上一下子冒出无数的雾气,这两种念头在脑子里的交锋也让他心烦意乱。

  他将那朵花扔在地上,用鞋尖将它碾的粉碎。花园里的美景并没有如同他所期待的那样让他平静下来,反倒是让他更加焦躁。在他彻底失去耐心以前,那个仆人带着阿尔方斯的答复回来了。

  “他说他很忙?”吕西安听到自己的音调都变尖了,“他不愿意回来吗?”

  “阿尔方斯少爷说,他一刻钟之后有个重要的会议,因此他不能来见您——不过他委托我给您带来问候,”仆人尴尬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关于,嗯,您受伤的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了。”

  “那么他还是不愿意回来?”

  “阿尔方斯少爷说,他大概晚上八点左右会回来。”

  吕西安无力地挥手让仆人退下,他懒得去猜测阿尔方斯究竟是真的事务繁忙,还是找理由躲着他。无论如何,阿尔方斯说了八点钟会回来,那么他就等到八点,到时候总要让这混蛋给他一个说法!

  他在花园里一直坐到日头西斜,方才回到房子里,让仆人给他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没有准备酒水来配菜——这会他只喝得下清水。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以至于当仆人撤下餐盘时,他连晚餐吃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八点钟又过去了一刻,前院里终于传来吕西安等待许久的车轮声。吕西安定了定神,在椅子上挺起腰,看着阿尔方斯将要走进来的那扇门。

  门打开了,银行家大步流星地走进餐厅,他脸上的神色漠然而疲惫。令吕西安惊讶的是,他身上穿着精致的晚礼服,胸前还佩戴着曾经得过的全部勋章,就像是在炫耀似的。

  “您为什么穿成这样?”吕西安愣愣地看着阿尔方斯。

  “杜·瓦利埃府上今晚不是有舞会吗?”阿尔方斯上下审视了一番吕西安,似乎尤其对他缠着绷带的左臂不满意,“难道您不记得了?”

  吕西安终于想起来他似乎在几天前见到过这场舞会的请帖,但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已经把这件事情完全抛在脑后了。

  “我不想去。”他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绷带,“您没看到我受伤了吗?”

  “只要您穿一件宽大点的外套就能遮盖住。”阿尔方斯不在意地耸耸肩,似乎把吕西安当作一个无事发脾气的孩子,“再说只是去舞会上露个面而已,您又不是一定要跳舞。”

  吕西安气的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发作,他感到自己像是阿尔方斯养的一条狗,想要咬主人一口,却又害怕被打一顿。他低下头去掩饰自己脸部肌肉的颤抖,“您想去就自己去吧,别管我了。”

  “正因为您今天遭遇了刺杀,所以才有必要在公众场合露面,表示自己毫不在意,事情一切如常,不然别人会觉得您心虚了,害怕了。”阿尔方斯看了看餐厅一角的座钟,“您半个小时能换好衣服吗?”

  “一切如常?”吕西安用右手猛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器皿,花瓶和烛台都震颤起来,“您知道总理今天下午要我辞职了吗?您管这个叫做‘一切如常’?”

  阿尔方斯微微皱了皱眉,但并没有表现的太过惊讶,“他怎么和您说的?”

  “他觉得我像是一个铁锚,要拉着整个内阁沉到海底去,为了大家好,我应当主动辞职。”重复这些情况让吕西安感到一种极大的痛苦,“他给了我两个安慰奖——去奥匈帝国或是西班牙当大使,抑或是去阿尔及利亚做总督。”

  阿尔方斯拉开餐桌边的另一把扶手椅,坐在上面,“那您准备选哪个?”

  “我哪一个都不想选!”吕西安再次拍了一下桌子,“我不想离开巴黎,一个政客被赶出巴黎,那他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注意您的脾气,用不着大喊大叫或是拍桌子。”阿尔方斯的语气平淡,但听上去自有一种不可抗拒之意,吕西安感到自己的气势一下子就被盖了过去。

  银行家从烟盒里掏出一根雪茄,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像杀鸡似的切下雪茄头,用烛台上的蜡烛点燃雪茄,用力吸了一口,“既然您不想离开,那就别离开。”

  吕西安心里一喜,“那您是说——”

  “您辞职以后就在议会里做个反对派议员吧。”阿尔方斯把一块烟灰弹到雪白的桌布上,在上面烧出一个大洞来,“做了半年的部长,您自己应当也明白了,您做反对派更合适——毕竟您搅黄某件事的能力,比做成某件事的能力可要强太多了。”

  “您这话听起来是在怪我?”吕西安气的脸色发白,“难道我为了推动您那个劳什子法案还不够尽心尽力吗?我现在是全国最不受欢迎的人!您知道我上街时那些人对我喊些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阿尔方斯的语气里已经不剩下一丝温情,“我只知道如果您真的尽力去推进《金融现代化法案》,那么一切就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吕西安被这样无耻的指责打了当头一棒,当他终于意识到对方的意思时,怒火几乎要从他肋骨的缝隙喷涌出来了,“这明明是因为您欲壑难填!您自己经营不善,就要让全国的民众来给您补上窟窿。现在事情不妙,您一下子就调转方向,把我扔下来受人羞辱……不,不行,我不能接受!”

  “那您想怎么样呢?”阿尔方斯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看得出来他已经对这场谈话十分不耐烦了。

  “我要您帮我留在内阁里。”吕西安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说道,“我不能这样耻辱地辞职。”

  “这我恐怕做不到。”阿尔方斯打了一个哈欠,“我没有任何政府职务,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公民而已。”

  “一位能决定内阁人选的普通公民。”吕西安感到左臂的伤口传来一阵疼痛,他微微活动左手的手指试图缓解这种痛感,却收效甚微,“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部长的任命是因为您——”

  “好极了,我真高兴您还记得这一点。”阿尔方斯从阴影当中露出来的那半张脸上挂着冷酷的微笑,“既然您还记得这一点,那么您就应当多表现出一点感恩,而少提点要求。”

  “我不是说——”吕西安试图辩解,然而阿尔方斯却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

  “既然您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我也就和您开诚布公——我现在没工夫管您。”银行家用力将抽了一半的雪茄在餐桌上按灭,“我现在手里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没办法分心来管您的事情。别忘了,我们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如果伊伦伯格银行出了问题,那么我们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您提到了您这个部长的职位是靠着我的缘故才得来的,那么您也就一定能明白,如果没了我的支持,您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

  “那我该怎么办?”

  “去马德里,去维也纳,去阿尔及利亚,或者留在巴黎当反对派,随您的便,在我看来,这几个选择都没有多大区别。”阿尔方斯又打了一个哈欠,“等我解决了手里的麻烦,您会回到内阁里的,不用担心。”

  “那要是您解决不了呢?”吕西安几乎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就后悔了,但覆水难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如果您的麻烦越来越大呢?”

  阿尔方斯上下打量了一番吕西安,“为了您自己好,我建议您还是祈祷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吧——如果您还记得该怎么祈祷的话。”

  他又指了指座钟,“已经过了十分钟了,还剩下二十分钟了,我建议您抓紧时间去换衣服。”

  “我说了我不想去。”吕西安最后挣扎了一下。

  “事到如今,您觉得您还有选择吗?”

  或许他还真有一个别的选择,吕西安心想,但他还是别扭地站起身来,朝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