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栎自是也感应到了异样, 他们此时在六界已难逢敌手,那位不速之客自然是闯不进来的。
翎均似乎猜到是谁,他很是随意地披上袍子, 领口都未打理好。因为刚才的放纵,上岸后小腿一软, 幸被槲栎一把扶住,看着他些微有些颤抖发软的腿, 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道:“我与你同去。”
翎均伸手揽住他,没有拒绝。
槲栎便这么抱着翎均来到了结界边缘处, 甫一靠近, 就听到一阵啜泣和狂躁的灵力冲撞结界的砰砰声。结界前, 有一个坐在地上略显颓废的赤色身影,正是启天颢。
他听到脚步声,不由惊喜抬头。
启天颢这会形容憔悴,面色苍白, 头发也像是许多天没有打理, 颇有些凌乱,原本微微发亮的眸子,在看到眼前一幕后又很快黯淡下去,变得愠怒压抑。
翎均靠在槲栎怀里,外袍松散,露出小块肩头,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同启天颢对视。
启天颢紧咬着牙怒目而视, 见他的视线一直在翎均肩胛处逡巡, 槲栎似有不悦,伸手拉了拉翎均的衣领, 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这动作,让启天颢气得险些吐血,什么时候,他多看他儿子一眼,还要被这头拱了他儿子的猪忌惮提防,偏偏儿子还在这头猪做完这个动作后微微勾唇,好像觉得他做得对一样!
启天颢简直要气死了,他厉声质问翎均:“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身份!你如今跟他在这里是在做什么?有没有一点廉耻!”
启天颢怒上心头口不择言,话说出去他就有些后悔了,略显心虚的垂眸。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被他气狠了…
他半晌才撩起眼皮去看翎均的反应,儿子果然变了脸色,声音极冷:“廉耻…我已布下结界,是父皇刻意要闯,却反过来指责我。”
“你!”启天颢没想到翎均会当着槲栎的面顶撞他,“我是天帝,这整个天界都是我的,我想去哪就去哪!”
翎均轻笑一声,无甚感情:“诚如父皇所言,如今这整个六界都是我的,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在哪做就在哪做,又有何关系。”
一句话掷地有声,听得启天颢傻在当场,难以相信素来乖巧守礼的儿子怎么会眼也不眨地说出这种话。
“你…”启天颢声音有些发颤,“你成了天道,便不想认我这个父皇了吗?”
翎均攥紧衣袖,心头怒火燃起。
他从槲栎怀中下来,赤脚踩上泥土,一步步朝启天颢走去:“父皇这话是否有失偏颇。翎均自幼便为了破天飞升而活,父皇说,这是我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为此,您对我严加管束,逼我断情绝爱。如今您的目的达到了,您不该满意吗?您想要的,难道不就是一个无情道大成,只知修炼而六亲不认的怪物吗!”
翎均音量渐高,启天颢被他吓得一抖,嗫嚅了下嘴唇,刚想说些什么,又听翎均继续道:“为了这个目的,父皇当初知道我生出情根之后,不是还想要我的命吗,不是觉得我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没有想要你的命!”启天颢崩溃反驳,“我说过了,是被天道蛊惑了,是我太笨太蠢,是我修为不够,从头到尾都被天道骗的团团转。我没有想逼你修炼的,我没有想杀你的,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怎么舍得,他也不会让我这么做的!”
翎均皱眉:“他是谁。”
“他是谁…他是谁…”启天颢额头忽然一跳一跳地疼,“我…我想不起来。”
翎均只当他又在胡编乱造博同情,从前在翎均还小的时候,常对启天颢过于严厉的教导而产生畏惧。每当这时,启天颢就会给他上演一出大戏,今日是被鬼上身,明日是被魔附体,最后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地看着翎均,将小翎均吓得六神无主,哪还有什么惧怕,只希望父皇快些好起来。
果不其然,启天颢捂着脑袋半晌,忽然后退几步往后栽去,狼狈地摔跌在地上。
翎均冷眼看着,未发一言,许久,他转身欲走,听见身后人见装虚弱失败,色厉内荏地从牙关里挤出来一句:“你今日要是走了,我…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
翎均脚步一顿,侧眸看向启天颢,他双目红肿,止不住落泪,看起来倒真的委屈可怜。
“父皇为何如此,我如今已如父皇所愿取代天道。父皇从此不用再被潮期生育所苦,翎均成为了父皇口中有价值的人,父皇还不满意,还是不想再认儿子?”
启天颢一时语塞,他瘪了瘪嘴,抬眸觑向翎均:“你扶我起来我就原谅你。”
翎均看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轻笑一声:“父皇曾对我说过,人也好神也罢,生来便该是有用的,能够创造价值的。没有价值的人不过是可以随意舍弃的废物,即便实现价值的方式是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也不该有所犹豫,个人的欲望追求应该被舍弃。当时的我不懂,可如今,竟觉得父皇说的有些许道理。”
他俯视着启天颢,缓缓道:“我实现了父皇想让我实现的价值,如今我倒是在思考,父皇的价值是什么。”
启天颢一愣,不懂翎均在此刻说这些做什么:“什么意思?”
“父皇曾经跟我说,大多数人都会抗拒自己实现价值的方式,因为那会牺牲自身利益。均儿想了想,父皇最厌恶的事情,便是孕子。那么如果均儿,日后想要父皇成为有价值的神和天帝,而不是可以随意舍弃的废物,是不是应该把父皇关起来,每隔一月便诞下一子。父皇觉得如何呢。”
启天颢看着翎均的嘴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却怎么也理解不了,他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哆嗦道:“你,你敢,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你明明知道育子是我最厌恶的事情,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是啊。”翎均敛眸,他直直盯着启天颢,眼中似有压抑的泪光,“父皇既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这么多年,又可曾问过我想要什么,又可曾问过我究竟想做什么,又可知我最厌恶的事情便是无休止的修炼折磨,便是被自己的亲父当作一个只为飞升而活的傀儡!”
“我,”启天颢被堵得说不出话,抽噎道,“我不是为你好吗,成为天道,统掌六界不好吗?你如今是六界共主,如果…”
他本想说,如果不是当年我对你严加管束,你怎能如此。然而当看到他身后的槲栎后,启天颢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翎均当时法力尽失,能在短时间内重新恢复并飞升,怕都是为了上天去救他男人,跟他这个爹毫无关系呜呜呜。
启天颢一时无话可说,他看着翎均如寒冰般凛冽的面色,又看看他身后站着的只听翎均话的瘟神,被两个天道左右夹击的天帝欲哭无泪。
他生怕翎均同他方才所说的那般要让他产子,不禁越想越害怕,哇的一声爬起来,迈着歪歪扭扭的步子逃走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翎均努力维持的冷淡面色终于破碎,他垂眸,神色稍显疲倦。
翎均素来是十分重情之人,即便面上装得再冷硬,说出那些刻意吓唬启天颢的话,他心里也不好受。但他对父皇到底是有怨的,怨他独断专横,怨他过于疯癫,怨他心思太粗,从不懂翎均心中所想所求。
可翎均同样对自己有几分责怪,他身担天界大殿下之名,自出生便众星捧月,享世人所不能享的天材地宝,灵力神格。可他心底却是对权柄力量毫无所求,天帝也好,天道也罢,于他而言不过虚名,他想做的,究竟是什么呢…
父皇说,人一定要有追求,有价值。要努力,要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此,要克己复礼,摒弃私欲。可人总是有私欲的,翎均若说,他只想做个同心爱之人畅游仙林山川的散仙,会否太过不负责任。
他叹了口气,也罢,多思无益,总归现在,他有了更大的责任要去承担,但日后的那条路,不管再难,他也不必再踽踽独行。
翎均转身,看向始终站在他身后的槲栎,心口那股郁气突然就通畅了,顿觉以后的路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走。
槲栎见他望来,才上前再次抱起他。他一直没有打断翎均的思绪,此刻才终于做了方才一直想做的事,催动魔力护住翎均的脚,除去沾染的泥土脏污。
感受到脚底暖意,翎均:“谢谢。”
槲栎摇头:“是我忘记帮你穿靴。”
翎均心头微动,搂住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回寝殿吧,我有些乏了。”
他放松下来,躺在槲栎肩头,手指勾着对方颈上的项链。如今,他终于能够仔细打量把玩这让他好奇已久的项链了,说不定,日后还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翎均想着,瞥了眼稳步行走的槲栎,这人太木讷了,还得要他手把手教,不过,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翎均勾唇,眼看着快到寝殿,槲栎却突然停下,不由微顿:“怎么了。”
他抬头,只见寝殿门口站着一堆人。仲琼、凤栖、姬子涟和稚耳,以及煜月、宴齐、雪出云都在,他们本是颇为焦急欣喜地在等待翎均回来,见到这一幕,皆是一愣,当即面色各异,看得翎均有些好笑:“你们怎么都这副表情。”
说着,他抬指催动灵力,打开寝殿的门:“进去说吧,别在这吹风。”
众人进殿,或坐或站,虽说身处的地方不一,可眼神都是瞄着坐在榻上的翎均和他身侧站着的魔尊。
安静片刻,凤栖没憋住率先开口:“哥,你真的成功飞升,成了新的天道吗?”
翎均笑着点点头,凤栖挥舞着小拳头难掩欣喜,砸了姬子涟肩背两下:“你看你看,我就说吧!”
姬子涟轻哼一声,看了翎均一眼,没说话。心底却觉得,这人再怎么春风得意都不抵平安二字更让人放心。
“那另一个,”仲琼紧跟着接话,边说,边看了眼槲栎,“是他。”
“不错。”翎均毫不遮掩,他握住槲栎的手,二人指间现出红色姻缘线,“我们已结道侣契,日后你们,也要唤他一声兄长才是。”
“哼!”稚耳忿忿跺脚,银发气得炸毛,“他还没我大呢!”
翎均看得好笑,目光落在稚耳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稚耳的少年形态,是个俊秀小郎君的模样。他笑看稚耳一眼,又抬眸揶揄槲栎道:“听见没,他们嫌你小。”
这个“小”字可戳到了某位上古鬼树的痛处,他冷冷扫了眼那只独角兽,看向翎均好整以暇的眸子,闷闷道:“幽冥之境,自盘古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按说…我才是最老的那个。”
“哈哈哈。”翎均被他逗笑了,“旁人都争着当年纪最小的,怎么偏你跟人家不一样。”
槲栎微窘,小声道:“你喜欢哪种,便是哪种。”
小雀喜欢老的,就从盘古开天地时算起;喜欢小的,便从他化人形那日算起,主打一个进可攻,退可守。
翎均当即懂了他的意思,笑得前仰后合。
他如此开心的样子,让其他人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有些不是滋味。从前,何时看到翎均如此放肆大笑过。
但是不管怎样,他们都打心眼里希望,翎均能够幸福。
众人摒弃心头那些酸意,加入话题调笑起来,一时间,殿内气氛也算其乐融融。
而就在这时,殿外忽地传来一声朱雀长鸣,紧接着天边泛起大片大片紫红色的霞光。
仲琼见状,心头猛地一跳,这天象是…神陨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