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老婆子,见大鬼了,见大鬼了!”爷爷转头就朝里间喊,“我幻觉了!糖尿病还有幻觉啊?!”
奶奶正在搅拌第二天的鸡食:“这把年纪别一口一个鬼的,多不吉利……”
话音刚落,那么大个孙子在门口么么哒地乱蹦道:“奶奶!!!!!!”
奶奶吓一大跳:“我幻觉了?!”
爷爷也吓一大跳:“不是鬼啊?!”
明扬气死:“说谁呢?!”
然后那么大个孙子就被骂了一顿。
“你!你怎么过来的?!”奶奶对抗路,爷爷打野,主打一个骂得有去无回,“自己来?你知道多远吗你自己来?初弥呢?明初弥知不知道?!”
明扬卖爸求荣:“他不知道……”
“电话!”老婆子赶紧支使老爷子去拿手机,“那玩意怎么用啊?我俩都不咋会用,你自己打电话讲!跟他报备!”
“……别生气嘛,”明扬委屈巴巴地窝在小凳子上,“我就是几天没睡好,想爷爷奶奶了。”
这亲情牌是一次比一次有管用,直接把爷爷奶奶干沉默了。
“你真行!”爷爷竖起大拇指,“你是这个!”
明扬的爷爷奶奶都是顶聪明的人,小孩儿不说爸爸妈妈弟弟在哪,他俩立马能猜个大概。明扬一直不喜欢外婆——那个糟老太就连脾气好的奶奶都觉得烦。外婆明里暗里偏心,吃的穿的用的,样样优先弟弟。有次跟奶奶吵架,声称明帆木讷是因为哥哥自私,打胎里就抢走了弟弟的灵气。
“那敢情好,”奶奶讽刺地笑起来,忍着没送她一个远山冲著名大逼兜,“那是不是扬扬给你带,帆帆的死活你就不管了?你这嘴真是开过光啊,谁跟你近就是糖,谁跟你远就是毒砒霜?”
“你!”外婆瞪大眼,端庄多年一下子哑火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跟人都这么说话呢,”奶奶说,“别人都受住了,怎么到你就不行?你……”
爷爷知道奶奶要说“你不是人?”,赶紧兜手把老伴的嘴套住了。
明扬一想到这事就嘎嘎乐。
“乐什么呢?”有个年轻人干农活就是好,明奶奶一下子实现了双手解放,“弄完了就去睡觉,不是这几天都没睡好吗?”
“没事,”明扬吸吸鼻子,看了眼在厨房忙活的爷爷,小声地说,“爷爷好些了吗?”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奶奶笑了起来,“年纪大了,得个病多正常。”
如果要问明扬最佩服的人是谁,他一定会说自家这位老太太。人类的理想闪耀如繁星,因追求不同构成天空中不同方位的星座。但老太太并非如此,她坦荡而真诚地活成一颗孤星,自愿成为夜空中最孤独最亮的一颗。
她对爷爷是爱吗?
明扬在很小的时候就这样想过。爱多简单啊,强迫个体去组建家庭,哪怕是拆散一对情同手足的双胞胎,也要维系名义上的四口之家。爱又多复杂啊,夫妻争吵也许并非爱过,而是正在好好地爱着。
哪一个才是真?
就在此时,厨房里传来拍蒜的声音。
“如果以后爷爷连锅盖都拿不起了,”明扬轻声说,“奶奶会陪着他吗?”
“会啊,”奶奶说,“我和你爷爷,是要葬在一起的。”
对于一颗孤星而言,她的地球是这样小。
是走了十几公里来相的这一次亲,是看着一个又一个小孩从自己的肚子里蹦出来再长大,是不得不照顾的老伴,是人生尽头终于可以好好躺下的棺材。
可这次奶奶却来不及陪爷爷了。
一个月后,在自主招生考试开始的前两个星期,奶奶突然脑溢血昏倒在家中,因抢救无效而离开人世。
该说什么呢?
该如何形容一个细胞到一个老人的一生,然后再告诉自己她终于终于消失不见了?
明扬赶到时,那张吃饭的小桌还摆在前厅的边角,好像爷爷坐左边,奶奶在右边,自己坐中间,一边笑一边喝了两大碗鸡汤。如果用筷子调戏邻居家的狗崽,会被奶奶笑骂着踹上一脚。
“奶奶呢?”明扬瞪着眼睛问,“我奶奶呢?!”
“远山冲太远了,”门外传来十里八乡的声音,“卫生院的李医生果然来不及……”
“我说,”明扬依旧瞪着眼睛问,“我,奶,奶,呢?!”
“潘道士到哪了?”门外又有人问。
“进山口了,”有人估算道,“咱们这地方,真出事了不用叫医生,直接叫道士算了,医生来也没用呀,我听说李医生到的时候,明爷们跪在地上一直不肯起,手边儿的明太儿已经,已经没气儿了呀。”
“真作孽……”又有人说。
你问吧,十五岁的明扬想,你尽管问。
你看谁理你。
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声音,却没有人愿意告诉明扬奶奶在哪。
他抬头去看爷爷,看到他正在和儿女们咿咿呀呀说话。堂姐,表哥,堂弟,表弟,亲弟弟……这些人都在这栋房子里来回走着,他们和这些家具不熟,不知道明扬曾在这些霉点中长大。
“明扬!”他听见爸爸说,“爷爷叫你来。”
明扬在愣怔中抬起头,看到一双灰色的,终于被远山冲吞没的眼睛。
——她对爷爷是爱吗?
明扬好想问,好想问,却在抱住爷爷时嚎啕大哭起来。
他能听见奶奶在身边哄他,能感受到背上有一双劳作了一辈子的手,能感受到爷孙两人,一起被远山冲好好地拥在怀里。
奶奶用爷爷的眼睛,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日落西山又转东,人生好似采花蜂。”
“哪有百年长寿老,世上难逢百岁人……”
道士进门便开始唱,手里拿着锣鼓,一路走一路敲。明扬和爷爷站在奶奶的床前,看那双老顽童的眼睛轻轻闭着,好像还在睡觉。那么多晚辈,只有明扬执意贴在最里面的一圈儿,明帆在一旁抓着哥哥的衣角,而其余人都没上来。
弟弟以为哥哥会哭很久,谁知守灵第一天明扬就没哭了。他一直靠在明帆身上,手紧紧握着明帆的手腕,怎么都不肯松。
“哥?”明帆递来一颗花生糖,“多少吃点儿吧,我看你没咋吃饭。”
明扬瞥了明帆一眼,面无表情地吃了一口。
“妈,”明帆赶紧抬头朝老妈小声喊,“能不能把糖罐子都拿过来啊。”
“你想甜死你哥,”老妈嗔怪地看他一眼,“你以为扬扬跟你一样爱吃糖?”
“妈,”明扬有气无力地叹口气,“拿来吧。”
明妈拍了拍哥哥的肩膀,没全拿来,而是每个味道都拿了一颗。
这样的夜晚浑浑噩噩过了十天,远山冲难得灯火通明。请来的乐队一直在吹流行曲唢呐版,明扬沉默地听着看到奶奶变成了坟,然后爷爷昏倒急送市中心医院。
明初弥是个铁血男子汉,葬礼过程中一直没哭。直到爷爷突然在医院里上下失禁,他才终于承受不住,躲在医院楼道里痛哭出声。
“爸,”明扬蹲着,好说歹说地递来纸巾,“终于哭了啊?还以为你冷血动物呢。”
当爸的没说话,只摇头,继续在昏暗的灯光中哭。
“帆儿会去仁礼,我就不去了,”明扬说,“我打算继续读俊逸,走读,每天回家。”
“要是没人管饭,就请个保姆行吗?”
当爸的捋了捋鼻涕:“嗯,你自己把握。”
其实明扬很想说一些话,但因为爸爸哭太惨了——这男人混到今天不容易,明扬从不知道如此高大的人能哭这么惨。
奶奶以前说,这么多孩子里最放心不下你爸。
这么一看也确实,明扬想,瞧老太太心里多清楚。
“我过几天有直升的考试,就先回去了,”他拍了拍爸爸的肩,“走了爸。”
“什么架势,”局长预备役总算不高兴起来,“你是儿子还是我是儿子啊?”
“哦,”明扬点点头,“你想当儿子啦?”
“走走走走!”明初弥在笑还是凶之间纠结半天,最后决定继续哭,“你给老子快点走!”
明扬拍拍腿,嘿咻一声离开了楼道。
他和爸爸总是很默契,一方有难,另一方总能第一时间来支援。
但他后来才知道,儿女和父母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默契了。
明太儿走后不久,明爷们的行动越发迟缓。明初弥不顾自家老爸的反对,卖走全部鸡鸭,将老人送进市里最好的疗养院。明扬高一时,远山冲的山脚被暴雨淹没,而他长大的房间,也在这场大雨中消失了。
自此,明扬发现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被留在了那里。
他想看雪。
看雪掩盖自己,掩盖奶奶,最后再掩盖爷爷。直到整个远山冲都被淹没,他的全部也将从这个世界消失。
爷爷奶奶定义了彼此的死亡。
而他也想成为别人的定义。
“那是不是明扬?我操,真尼玛帅,真有人能长这样?凭什么啊?”
“不知道,别问我,我真的被帅到了,”女生捂住嘴巴说,“俊逸虽然垃圾,但是帅哥质量真甩仁礼三条街……”
“妹妹过激了啊,”女生的闺蜜大翻白眼,“咋还拉踩呢?”
明扬站在课间操队形的最后,因为听到对话而笑了起来。
他初中起就很高了,从不知道班级排头究竟是啥站位。
他和匡宁可以跟值班老师聊天,跟教导主任聊天,跟周围任何一个想来搭讪的聊天,但他却从没有主动开口和其他人说过话。
谁知高二开学时,想主动交谈的人竟然真的出现了。
对方在高一时毫无存在感,甚至两人没有任何交集。明扬能知道他,完全是因为自己下意识记忆全班名字的习惯。又或者,他无意和对方的眼神碰上过,但自己根本没在意,也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开始在意。
对方只不过是成绩单中排头的名字,以及同班同学的调侃。
对方的存在感太稀薄,以至于出场时很突然,有一种从天而降闪亮登场的特效。
沈家骏。
匡宁说:“你直接问他为啥老看你不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