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 雨声渐渐覆盖整座建筑。乌云似乎裂开无数道口子,倾泻而下的不止是轰鸣作响的雨,还有林知节心中崩塌的信念, 再也支撑不住,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雨瞬间凝聚成刀刃,在他身上捅出了成千上万的窟窿。
监控室里的三人噤若寒蝉, 细微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徐常务挪身再次看向屏幕,凳子滋啦一响。
“要带他出来吗?”黎乾严肃地问道。
“我看还是先让他出来, 等状态好点了再审吧?”熊忠义叹息一声, “我就搞不懂干什么非要一个有创伤应激障碍的人独自去面对犯罪嫌疑人!现在已经知道了是谁传递的消息, 玛拉的位置也知道了,明天再让人审嘛!”
徐常务凝眉:“心理上的障碍那就从心理去克服!他要是一直这样下去, 别说回海路仄,以后但凡发生点儿什么人质劫持的事件, 他还是会有激烈的反应。药物治疗不起效,那就进行心理干预!”
俩人一时哑口无言, 只见屏幕里的林知节忽地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坤帕。
林知节眼角余光瞥向他,胸闷头晕等症状随之而来, 欣长挺拔的背影显得那么的无力。
他在脑中反反复复想了许多的话, 最终哽在喉间。
“没想到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大开眼界啊, 小林警官。”坤帕双眼微眯,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后双臂交叉,仰头倚在靠背上嗤声大笑。“陈正第一次来我这里的时候, 那眼神简直是跟他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干掉了我场子里十七个打手,纯粹就是为了玩儿命。他太单纯了,就是为了想让我看上后博得接近玛拉的机会。那心思我一瞧就知道,他比你好懂多了。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的看他混迹拳场,我觉得总有一天他会自己放弃的,结果意外发现他比我想象中坚持的时间要久。”
“在那种地方有这样的乐子可不多见,所以我把他带在身边,然后直到你来了,只是我没想到——”他顿了顿,咧嘴道:“林序,你比他更疯,你才是那个能和我灵魂相通的人!我欣喜若狂,你懂吗?”
“知音难觅,他们不了解你,我了解啊!千里马常有,可伯乐不常有,我就是你的伯乐,你应该庆幸有我——不是吗?”
林知节目光空洞,连呼吸都开始变得麻木。
“你们逃进雨林的时候,陈正早就被发现了。我知道玛拉会在外面等着你,所以张方明一直在调整你们接头的位置。陈正以为玛拉会带着高辉乘坐直升机离开,但他根本不晓得玛拉认为直升机的目标太大,所以准备了第二条逃跑路线,就是跟你一个方向沿着河岸跑出雨林。”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跑出雨林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玛拉而不是张方明。
陈正一开始以为自己再次跑回去可以跟玛拉同归于尽。他并不知道,与林知节并行逃跑的是玛拉。
“陈正太蠢了!”坤帕大声讥笑,抹掉眼角的泪,身体跟着抖动抽起来。“他以为将警方的抓捕行动告诉了玛拉,玛拉就会相信他。他想亲自抓到玛拉,用自己的方式解决掉他。替父报仇?那傻小子腰上别了两包炸药,以为单凭两包炸药就能威胁到高辉!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比起他我更喜欢你,因为从头到尾,你啊——竟一点儿破绽都没漏出来!你比他聪明百倍!万倍!我就喜欢你这样聪明的人!”
林知节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听着坤帕的笑声渐渐转过身,眼前一片花白。
那场惊心动魄的大逃亡后,终究只剩下他形单影只,独自落魄地,孤零零地走出了雨林。
夏日的蝉发出了凄惨而低沉的鸣叫,他看向树枝上蚕蛹褪去的壳,终然直直跪下,仰天一阵撕裂的哭喊。
到最后一刻,林知节依旧信他。
陈正倒下的那一瞬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悔恨,带着不甘心,背负着沉重的痛苦死在了那个天朗气清的夏日。
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玛拉带着人夺走了箱子,敲晕了他却没要他的性命。
“知道玛拉为什么留你一条性命吗?”坤帕轻慢一瞥,“因为你啊,和你父亲长得很像。他认出了你,有意思吧?毕竟当年可是他拿着狙枪对准你父亲的眉心,就这么啪地一下!砰!轻轻扣动了扳机,啪——他就没了。”
话落,巨大的撞击声从门内传来。张方明骤然从地上站起,冲着铁门喊道:“快把门打开!”
林知节把自己反锁在了里面。
跟着,走廊响起杂乱无章的脚步,在那路的尽头,徐常务带着黎乾和熊忠义狂奔而来。
里面地动山摇,张方明站在门口大声喊道:“小序!别冲动!你快把门打开!”铁门被撞得哐哐响,撞击声和砸凳子的声音听得外面的人心惊胆战,即使没有亲眼看见那画面也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张方明一脚踢向铁门:“操——钥匙呢!啊?他妈的钥匙呢!给我把门打开!林知节,你开门啊!”
一旁的警察急忙喊道:“快!把备用钥匙拿过来!”
说完,那警察脚底踩了油门似的飞了出去。
熊忠义瞪大眼睛:“我就说休息一下再审的!徐局你非要逼他干什么!”紧接着,那门哐哧一下,声音似乎停了下来。“谁能接受从犯罪嫌疑人口中听见自己父亲是怎么死的!你们到底有没有想过,他原本就不打算活的!逼出人命来了,他打死了坤帕怎么办?以后再也不能做警察了!这对他公平吗?”
张方明听得一顿:“熊队,你说什么?”
徐常务蹙起眉头,竟无言以对。面对张方明的询问,显得格外无措。
他是想林知节学着接受的,往后日子还那么长,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熊忠义面色难看,立在一侧缓缓才说出那句:“林羡被坤帕一枪打在了眉心,随后工厂爆炸,陈司平是那个给玛拉传递消息的内鬼。他的儿子,陈正……也是。”
“来了!钥匙来了!”带着钥匙来的警察急忙跑了过来。
张方明拿到钥匙的一刻,手臂软了,他颤抖着将钥匙对准锁孔,刚插进去,门嘎吱一声被人拉开了。
“小……序?”
只见从审讯室内走出来一个人,脸上挂满伤痕,眉骨开了个口子,鲜血顺着眉尾滑了下来。
林知节近乎晕厥,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问了声:“……我,我想……打个电话,可以吗?”
他凌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张方明甚至连他的表情都未看清,林知节就这么哐地一下直直栽倒在地。
“快!快进去看看坤帕什么情况!”徐常务指挥着人进去检查,随后蹲下拽着林知节的胳膊把人往背上一拉,喊道:“让开!都给我让开,张方明你赶紧去开车,立马送他去医院!”
徐常务今年已经五十三了,头发算不上花白,可两鬓却已爬满白发。
他背着林知节跑下楼梯时,众人纷纷站定脚步朝徐常务看去。那位年逾半百的男人,穿过大厅,大汗淋漓地奔跑在雨中。
——后悔吗?
——他心疼了吧。
徐常务作为副局的时候听季卫民说他同学调到了桂西公安局,俩人从前关系还不错,又说林羡是他们学校的校草,往后就要一起工作了,当天把人的生活用品全买了,好一起值夜班。
他见过好几次,还看见他的家属给他送年夜饭。
外头烟花绽放着星星点点的光,徐常务看了眼那转瞬即逝的烟花,回头问季卫民:“那是谁?”
季卫民眯着眼瞪了会:“林羡他老婆,给他送年夜饭来了。”他嘿嘿一笑,“嗐,肯定是请假来的吧,俊男靓女,般配得很呐!”
“请假?”
“副局你还不知道啊?他老婆可厉害了,狙击手,百发百中的那种,精英,了不得!还有他家那小子,回回考年级第一,他们这一家子,神了。不像我家那混账,跟个混世大魔王似的。要不是我老婆,我还治不住他。”
“他孩子也来桂西了?”
“没,听林羡说,寄养在小姨家了。”
“哦……这样啊。父母都不在身边还这么懂事,跟你家那小子比,确实乖多了。”
熊忠义推开铁门走了进去,瞧见审讯室内被砸得乱七八糟的桌椅,坤帕仰在地上露出几乎疯狂的笑。
他深深叹了口气:“找医生开给他包扎一下吧。”
黎乾语气低沉:“回去把监控视频剪辑一下,前面还是能用的。”他稍稍滞了会,“我还是第一次见徐局这么慌,估计他也没想到吧?”
熊忠义难掩心痛之色,说:“这事儿放谁身上都不是随随便便能接受的,血浓于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亲情更深的感情?”
“三年前,我听见他在法庭上陈述自己被人逼着喝河里漂浮的脑浆,我到现在都没办法想象林知节是怎么熬过来的。”
其实有时候,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或许更痛苦。
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回忆,每每回想起来的时候,都是断骨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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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方明看见护士扎进血管后眉头一皱,林知节脸色铁青,一点气色都没有。
等护士出去后,他终于把魂儿给找了回来。
斜眼瞧见徐常务瘫坐在凳子上,后背都是汗水,裤脚也被雨打湿了。
他声调微轻:“徐局,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没事儿的,过会他就醒了。“
徐常务眼巴巴望着林知节,问:“他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以前你们去给他治疗的时候,不是说逐渐好转了吗?”
张方明抬眼,沉默了会,这一次状态确实比以前好很多,只是上回自己刺激了一次,今天又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看起来要把人折磨疯了。
“回海路仄的时候没那么严重,最近两天为了带他回桂西,所以用了激将法。我的错,我不应该逼他的。”
“唉——”徐常务呼出一口气,“再联系个心理专家给他治疗一下吧,费用不用管,我出。以后要是出现思维上的判断错误,还像今天一样可不行。他可能醒来不太想看见我,我就先回去了。等人醒了,带回家好好休息。坤帕既然已经交代,这边也要计划抓捕玛拉了。北部湾我会重新调整方案,你暂时先陪他吧。”
张方明站起来:“徐局您辛苦了。”他目送徐常务离开后回到病房。
掏出林知节的手机放在了他的枕头边,担心他醒来后饿肚子,打算下楼去买一些粥和水。
在他离开不久后,单人病房内的门被人推开,一双黑色的皮鞋慢慢抬起,随后走到床尾站定。
天色渐晚,窗外电闪雷鸣,暴风骤雨落个没完。一道黑影闪过,光线随之变幻,那人眼底闪过一瞬凉意,跟着,脸上露出诡秘莫测的笑容。
皮鞋嚓嚓声夹在轰鸣的炸雷中,林知节额间冒起密密麻麻的细汗,他恍惚感觉有一只手朝自己伸来,等到奋力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只见刹那一片空白落入眼中。
头顶白炙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他无力地眨了眨双眸,终于看清了医院的天花板和挂着液体的瓶子。
耳边,一直回响着手机震动的声音。
上面备注的是——小也。
林知节猛地抓过手机,看着满格的电量微微一愣,正要接电话时,那头却挂了。
他翻开电话簿,盯着名字沉思了会,最后拨通了电话。
只响了一秒不到,几乎是打出去的那一刻,裴也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林知节咬着嘴唇心底涌上巨大的苦楚,俩人都没有说话,可就算隔着手机也似乎感觉那人就在自己身旁。
他沉了口气,说了第一句话:“对不起,没接到你的电话。”
裴也闷声。
林知节扯出笑容:“我没好好守约,忘记提前告诉你我去哪里了,你别生气喔。”
听筒里的人似乎把自己闷在了什么地方,听起来声音有些沉闷。
林知节继续说:“我到这边一切都好,你呢?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终于,在他说完这句话不久后。手机了传来了裴也的声音,他带着哭腔,问:“我有好好吃饭,昨晚回去和聪聪玩了会。”他滞了下,“你明明听起来声音那么的痛,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却先来安慰我,林知节,其实你……你可以依靠我的啊!”
他幽深的眼眸缓缓合上,眼角湿润,鼻头酸涩。
林知节再也绷不住,满脸委屈地埋进枕头,哽咽着说:“小也,我想爸妈了。”
裴也心痛如绞,遥远的距离,他无法拥抱他,无法告诉他自己有多难过。
那场盛大的海潮息声了,黄昏与长夜交替,只留下了林知节在他耳边泣不成声的哀鸣。
我们总在成长中失去很多东西,在失去的同时得到了更多的东西,得到了不去珍惜,失去后又懊悔不已。
在周而复始的循环当中,最终学会了长大成人。
长大好累啊。
我不想长大了。
我想做你们永远的孩子。
张方明提着清粥站在门口脚步一怔,沉重的心似乎要裂开。他就知道,在听见林知节哭声的那一刻,他会愧疚死的。张方明用力抠紧手心,靠着墙壁无力地抱头缓缓蹲下,长久的抽泣在心头回荡。
假如他没有告诉方雨檐林羡失无法撤退,假如他阻止了方雨檐冲进爆炸中心寻找林羡,假如在最后一声爆炸来临前,他跟随方雨檐冲进工厂,是否,他不会再活在悔恨之中?
幼小的林知节还有母亲。
优秀的方雨檐和林羡不会因为违抗命令最后连烈士陵园都无法葬进去。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他就该冲进火场,与他们一起,死在那场绚丽的烟花中。
“这是林先生第几次捐赠了?”海路仄福利院的院长看着一张又一张精心叠好的纸币笑了笑,“您每回都用现金,现在的人啊,特别是年轻人,都很少用纸质的钱币了。只有您,还按照以前的习惯,给孩子们捐赠纸币。”
林羡迎着阳光微微牵起嘴角:“都是家里人买菜或者过年时发的红包攒起来的,还有我的一点实习工资。嗐!我又没娶老婆,也没生孩子,反正吃喝拉撒都在单位,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是孩子们不一样,正长身体吧,多给他们买点有营养的,哈哈哈,小孩儿嘛,都嘴馋。”
校长看着他红了眼眶:“现在福利院运转困难,要不是您每个月都把自己的工资分一点给院里,我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那些社会企业说是什么来爱心捐款,其实就是打着福利院的噱头做做样子,人心啊,要是每个人都想您这样儿心软那该有多好。”
林羡嘿了声,转头看见窗户口趴着个男孩儿,约莫十五岁,头发长得都把脸挡了个大半。
他顿了顿问道:“他情况如何啊?”
院长顺着林羡的视线朝男孩儿看去:“他啊,自从你送他去上学后性格开朗了许多,估计这会儿害羞不敢过来跟你说话,要不要我把他叫过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招手喊了几声。“张方明!张方明?明儿——你林羡哥哥来了!快出来呀!”
林羡急忙按住她的手:“哎!算了算了,小孩子都害羞,别叫他过来了。我赶时间回去,下回再来看你们。”
“这么快就走啊?不留下来吃顿饭吗?”
“嗯,局里还有事,今晚我值班儿呢。”
“这样啊,林警官真是辛苦啦!下回来可一定要留下把晚饭吃了再走啊!”
“一定一定!”
林羡告别了院长,侧身走向大门。就在踏出脚的一刹那,似乎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裳。
他回头一瞧,张方明狭长的眼睛眨了眨,问:“下回……你下回什么时候来?”
林羡微怔,笑着说:“嗯……估计下个月不忙的时候吧,大概月底?”
张方明松开他,点点头:“知道了。”没敢抬头看他,只扭扭捏捏似乎有话要说。
见他脸色通红,林羡弯下腰盯了会,伸手撩开他的头发,问:“头发长了,上课的时候能看清黑板吗?”
张方明一愣:“嗯,能。”
林羡噫了声:“能也不行,回去给院长说把头发理一理,这么长的头发,学校允许吗?小心近视喔!”
他捏紧手心绷直了背,这才仰头看向林羡。那是个面容帅气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个酒窝。
张方明朝他鞠躬:“谢谢你!”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回了福利院。
次月月底,林羡如约而至。
张方明早就站在门口等着他了,林羡瞅了几眼,抬手摸摸他的头发,满意地点头道:“小伙子剪了头发挺精神的!不错呀!”
院长急忙招呼着他:“明儿,你赶紧去给林警官倒杯水来。一路上辛苦吧?没想到这么热的天儿你还过来,其实电话里给我说一声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跑一趟呢?”
林羡摆摆手,温柔笑了声:“因为约好了,我不能爽小朋友的约啊。”
他留下吃了晚饭,临走前张方明跑出来送他,他上次支支吾吾没说出来的话,今日鼓足了勇气,对着林羡说:“谢谢哥资助我上学,我将来也想成为像哥一样的人,做一名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
林羡心中一颤:“好啊,我等着你。”
……
在他心中,林羡是个英雄。
他崇拜林羡,视他为偶像和榜样。
励志读书,幻想终有一天站在他身边,成为他最有力的帮手。
告诉他——你曾经在我黑暗的人生中点亮了一盏灯,我无以回报,所以想将这盏光分给你,也想在你陷入黑暗的时候,照亮你脚下的路。
进入公安局实习的第一天,张方明站到林羡身旁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林羡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其实自己也能成为自己光。
此刻,心酸泛起。
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那个身高一米九的男人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
张方明的房子正好在学区房,他开车带着林知节从学校拐过去,红灯亮起的时候,斑马线上走过一行人。
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前头奔跑着几名高中生,后边有几位母亲带着孩子,霓虹灯闪烁,他们的影子在熙攘的人群中相互重叠,林知节怔怔望得出神。
张方明突然说:“好像接孩子放学回家都是母亲,很少看见有父亲来接的。你那会儿也是这样吗?”
林知节垂下眼:“……”
张方明咳嗽一声:“呃……你饿不饿?吃点啥好呢……”
林知节绞着手指。
张方明皱起眉,自言自语地说:“哎呀——这个红灯怎么这么长啊,啧,怪不得后面堵车严重。”他扭头扫了眼林知节,“是吧?”
见他没反应,张方明又讪讪收回视线:“噢!对了,那个……你的手机,电话打了吗?”
绿灯闪了下,他急忙踩下油门。
林知节望着车外暴雨,雨刮器咔咔响了会儿才嗯了声。
张方明:“那好啊!打了电话就好,怎么样?你家小也跟你说了什么呀?”
“?”林知节脸一偏。
“哈,哈哈……我……不小心看见的,你的备注,咳咳咳……挺好,很可爱。”
林知节:“……”
完全不想搭理这个人。
晚间,门铃响了。过了会,林知节从浴室出来,看见桌上摆着可乐、鸡翅、汉堡,披萨,随即眉眼一耷拉,将毛巾盖在头发上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张方明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不会做饭,雨下太大了很多商家都提早关门了。”他摘下眼镜,打开披萨包装盒说:“还是汉堡店好啊,24小时营业。”
他忘记了,林知节很挑嘴来着。
林知节勉强拿起一块披萨,刚咬了口,门铃又响了。
张方明急忙跑去开门:“哎——小序!你等等!这家能送,我给你点了馄饨,你要是不爱吃披萨就吃馄饨吧!”他又提着馄饨走了回来,“尝尝看,他们家味道不错的!”
等馄饨上了桌,他才瞧见林知节的表情变得不那么勉强了,又跑去拿了个勺子和碗。
“给——喝汤的。”
林知节接过,顿了顿说:“谢谢。”
俩人沉默地吃了会,林知节抬头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张方明说:“下周,等下周我亲自送你回去。”
“手机,我能用吗?”
“当然了,你的手机,当然能用。”
林知节这才又闷了口馄饨:“。”
翌日。
桂西的雨和海路仄下得不太一样,这边儿气温高,雨落下来的时候就跟蒸汽一样,早上下一会儿,到午后就干了。
张方明接到电话赶回警局,临走前嘱咐他在家好好休养,他定了外卖会送上门,还把车留给他开,要是有急事就去局里找他。
林知节躲在门里没出声,他坐在床上就这么僵硬地靠在枕头边。许久,等到那关门声响起,闹钟指针转了又转。
他拿出手机翻找裴也的电话号码,犹豫了下打了过去。
很意外,电话那头只有机械的女声。
关机了?
他抓起钥匙走出了小区,没有开张方明的车,在路边扫了一辆自行车往居民小区骑去。
越到里面,潮湿闷热的感觉越明显。这跟他之前在海路仄住的那个老小区差不多,建筑墙体之间只容得下一个人行走。
林知节将自行车停在巷道外,凭着记忆中林羡的描述来到了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通过巷子后穿进另一个巷道,低矮的房屋已经没人居住。残破不堪的墙体上,大大印着“拆”。
身后传来小孩子的嬉闹玩耍声,路过时手上抓着绿色的蚂蚱,几个孩子一窝蜂地跑过。
等脚步声渐渐远去,这里又安静下来。
雨后的屋檐下还滴着水珠,青苔爬满了台阶。林知节走进建筑,找了块干净点的石头坐了下来。
水洼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头顶的蓝天,白云飘得很慢。檐上的水珠落下,一圈又一圈波纹荡开,林知节的影子渐渐散了又凝聚在一起。
风吹散了眉间的阴郁,他回想起林羡和方雨檐。
林羡是个老婆奴,第一爱老婆,第二爱儿子。
他说儿子抢了方雨檐的爱,方雨檐从前只爱他一个人,自从有了他以后,她把爱掰成了两瓣。
唯独,没有为自己留下一瓣,她要是多爱爱自己就好了。
方雨檐闯进爆炸中心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她有没有想过独自在海路仄的儿子,有没有想过年幼的林知节没了他们该怎么办。
林知节望着天忽然叹了声。
原来自己才是那个,谁都不爱的人。
天空划过一条狭长的云,裴也刚下飞机,一股热潮猛地迎着风吹来。
桂西这个天气,就像是蒸馒头一样。
走出机场的那一刻,想见到林知节的心情喷涌而出,想要见面,想要安抚他。
他打开手机,信号格瞬间满了,一瞧,关机期间有一条林知节的未接来电。
刚要回播的时候,带着铃铛声的玻璃珠滚了过来,在他脚边停下。
他弯腰捡起,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男人的皮鞋,高定款,纯手工私人定制。光瞧鞋的线条和鞋身皮料,更像是外国货,古老的工艺技术,上好的牛皮料,这些起码顶半辆大G。
他眉头一抬,男人带着歉意的微笑:“抱歉,能把这个还给我吗?这是我太太的。”
裴也伸手递给他。
男人收下玻璃珠,问:“是来旅游的吗?一个人?”
裴也顿了顿:“嗯,一个人。”
他转过身与他并肩站着,说:“我也是一个人,以前我和太太常来这里度假。桂西有片红树林,哪儿有家餐厅,咖喱螃蟹做得不错,有机会你可以去试试看。”
这个人是个自来熟?
裴也疑惑地瞄了眼,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在外还穿着衬衣马甲,领带也整整齐齐的系得很好。
拇指戴着翡翠玉扳指,说不清的奇怪。裴也敷衍地点点头:“谢谢您的推荐,我会去试试的。”
“你去酒店吗?”他问。
裴也说:“是……”他找李长游搞了个高科技,池洵帮着他入侵了林知节的手机系统,只要打开手机,就能看见他的位置。
他原本打算等林知节忙完就去接他的,可昨晚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没办法忍了。就像是玻璃渣子砸进了胸口,分散到各处,哪儿哪儿都疼。
他不想做林知节的拖油瓶,不想给他带来麻烦,可起码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能在他身边陪着也好。
所以今天一早就赶飞机来了桂西。
要不是梁纪年出差回圣彼得堡,他昨晚上就坐自家的私人飞机来了,也不至于等到今天。
“我住在德修利顿大酒店,他们家住宿环境不错,我太太每回来都指定要他家。”男人说着,侧头问:“哎?你呢?你住哪儿啊?”
裴也蹙眉,他真的很不喜欢这样突然的亲近。微微偏头,礼貌回答:“跟您一样的酒店。”
“这样啊!那还真是巧了,我也是在等酒店的车来接。今天也真奇怪,酒店的车居然迟到了。对了,先生姓什么?这是我的名片,我姓鲁,德西。”
裴也接过名片——鲁德西,翡翠商。
“裴也。”他说。“早上走得急身上没有带名片,不好意鲁先生。”
鲁德西笑笑:“没关系,我也不常带名片,有时候太太提醒我我才会带在身上。”
裴也看向他,四周除了赶行程的人,并没有看见一位女士跟他一起,于是问:“您太太没跟您一起来旅游吗?”
鲁德西抿了抿唇:“她去世很久了,我一个人来的。”
“……抱歉。”裴也一时悔恨,就不该说那么多话的。
“没关系。”他看见车来了,问:“反正我们都是一个酒店,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一起吧?”
不知如何推脱,反正就顺个路,他跟着男人上了车。
——嗡嗡嗡
林知节手机震动了下,刚接通便传来了张方明带着焦急的语气说道:“林知节——你在家吗?玛拉入境了!我们海关入境的同事发现了玛拉的踪迹,他没有在柬埔!”
“什么?”入境了?
“我们的抓捕小组已经整装待命,天网正在收集他的行动轨迹,我们需要一个人代替坤帕与玛拉取得联系,玛拉估计会去北部湾!”
林知节站起身:“知道了,等我十分钟,我来局里和坤帕谈。”
另一边,裴也再次拿出手机,盯得出神,他发觉那个红色的小点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从老城区直下,到了南区。
林知节在外面做什么?
紧接着,原本从来不晕车的他现在竟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以为是盯着手机屏幕的缘故,他关掉了手机。余光一瞟,看见鲁德西两眼直视着前方,并未有任何不舒适的地方。
他又转过头,听见他问:“裴先生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吗?”
裴也刚张开口,语速却不受控制般莫名慢了下来:“我……没……”
哐当。
一句话还未说完,裴也直接倒在了背椅上。
司机朝后面瞄了眼,问:“老板,确定是他吗?”
鲁德西呵了口气,点燃雪茄:“不会错,就是他。直接去北部湾,跟他们玩场大的。”
“刚才……您好像被拍到了。”
“是么?”他笑,“拍到正好,我还怕他们看不见,枉费我一番心意。叫北部湾的人把渔场关了,弄艘游艇过来,再把这小子绑了扔游艇上去。”
司机:“是!”
林知节赶回桂西公安局的时候正逢张方明出来,他神色紧张,跟着徐常务也跑了出来。
林知节一顿:“怎么了?”
张方明手里拿着天网系统抓拍到的照片,声音微颤:“不用见坤帕了,玛拉自己走出来了。”
熊忠义带着一众警察冲下楼梯,刑警队和缉毒警联手武警,组成三大抓捕小组快速备装上了车。
黎乾拉开着门喊道:“张方明!还不走吗?”
他捏紧照片,紧张地看了眼林知节。
“你就在这儿等我,等我回来,我一定把他带回来!”
“?”林知节面色凝重,“什么意思?”
他垂下视线一瞧,照片里机场出口的外面,高清监控抓拍到的画像上,裴也那只绿色眼瞳隐隐泛着光。
而他身旁的站着的那个男人,正是他拼命逃跑出雨林后见到的玛拉。
霎时之间,他如同海边的礁石被狂风卷起的海水淹没,呼吸停止,窒息。
“小序!你听我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们,我们的同事会保护你的周全的。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完完整整的还给你!”
张方明的每一声都似乎刺得他头皮发麻,林知节一把抓过他手中的照片,冲着黎乾的车跑去。
好后悔——
我是不是错了?
是不是不应该喜欢上他,让他卷进是非,陷入危险之中。
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做不好,还给身边的人带来伤害。
裴也被玛拉带走了。
他看着照片里的裴也,险些行为失常。
这是典型的应激障碍犯了,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动作,心理暗示自己前进,可行为却是在退缩。
不仅如此,他还出现了心慌头晕,看什么都是一片空白的症状。
十分明显地感受到躯体的不适,强烈的腹痛使得他浑身发热,汗水从脖颈处流下,锁骨下方冒起密密麻麻的红色疹子。
难道要让他这辈子都活在悔恨中吗?
爱他的人,他爱的人全都消失。
如果是这样,那倒不如让自己消失好了。
警车奔向北部湾,疾驰在夜幕降临时。
裴也醒来的那一刻,感觉身体摇摇晃晃的,似乎飘荡在水面,沉沉浮浮眩得他直犯恶心。
等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场景后,他才知道自己在一片无望的大海之中。
伴随着海风吹拂而来,甲板上站着的男人理了理衣领,转身凝视裴也。
这里是北部湾渔场。
月亮升起,海平面线浮现一层皎洁的光。
“你醒了?”
裴也身子骤然一颤,看见了逆光中男人的面容渐渐变得冷淡。
“他们新调剂的药不错,几分钟就能把一个成年人迷倒。这要是发售在市面上卖的话,一定供不应求,恭喜你,成为了第一个使用过后没有副作用的人。”
那个男人!
他怎么会……!
裴也愕然盯向他。
“眼神不错。”男人笑了笑,“你的眼睛很特别,很漂亮。我没想到他还能交到朋友,看来那次放他回去是我想错了,我以为不用杀掉他,他也不想活的。人算不如天算,看起来你们的关系不错。你说,他会来救你吗?就像救陈正那样?”
男人目光阴冷,如同黑暗中的杀手,他打量裴也的时候,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战利品。
裴也低垂的睫毛微颤,惊得头皮炸裂,全身发抖。
这个男人是——
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