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一线城市的便利之处就是,随时随地可以点上自己喜欢的外卖,随时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要的东西触手可及。尹江每个区都有几个图书馆,甚至,祁牧野住所附近就有三个。每个图书馆藏书的类型不尽相同,她喜欢历史,经常去的图书馆也都是历史人文类书籍较多,只是她之前从未想到过要多了解许朝歌这个人,更没有想过要怀疑史料所著。

  毕竟许朝歌墓葬出土的那段时间里,她也去图书馆查过许朝歌。记载不是少之甚少,就是以各种犀利的语言进行批判。就像之前所说,批判最多的,就是妻不以夫纲。祁牧野向来对这种思想嗤之以鼻,看的多了,便也对许朝歌的兴趣消退。

  但这次,她想起陆存的话,或许,真的有一些被隐藏的真相呢?

  她想起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两人。在那篇墓志铭出土之前,史学家一致认为两人是向来的死对头。千年万岁,椒花颂声,谁敢去想,太平公主会对上官婉儿有这样的感情呢?

  历史是讲依据的,但历史却又是由人书写的。

  在那个男权社会里,女性生来就是男人的附属,她们的存在就是一种过错,他们又怎能容忍这般低贱的人在自己眼前搅弄风云呢?

  他们当下比不过她们,但是他们掌握了笔杆子,他们扼住了真相的咽喉,他们脑中想象的故事情节,随手添几笔事实,半真半假,便成了我们现在探索的历史真相。

  谁能说,我们没日没夜研究的史书不是一本话剧呢?

  许朝歌,你也是这样的吗?他们对你那简短的描述,是他们愿意看见的故事情节,还是说,你这一生,真如他们笔下那般不齿?

  不!怎么能说是不齿呢?建宁三年,尹江大水,万间房顷刻毁于一旦,死伤八万余人,百姓流离失所,万亩良田被毁,饿殍遍野,哀嚎声、呜咽声远隔十里如声临其境。灾后又起瘟疫,人人自哀,感染者数万人。同年九月,尹江县丞奉命治水患,年年治水年年发洪。两年间,竟逃了七个县丞。建宁六年,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秋收仅往年的三成,家中无粮,易子而食。建宁八年,许朝歌登上历史的舞台。历时十余年,分流,挖道,修堤坝,建水库。一千多年来,建宁三年和建宁六年的噩梦在尹江的历史上销声匿迹。

  这般的人生,又怎会令人不齿?相反,抹杀这段历史的人,才叫人不齿。

  这般想着,祁牧野也来了兴致。既然他们存心要将许朝歌从历史中抹去,那她便帮许朝歌找回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她在图书馆找遍了尹江的地方志、江河注,堆积在桌子上,像个怪人一般,将自己包围起来,低着头,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企图寻找许朝歌的点点踪迹。

  建宁八年以前,几乎没有关于许朝歌的记述。各种资料关于建宁八年以前的许朝歌,往往都是一句“家贫,至尹江入商贩之流,目不识丁,举止粗俗”概括。

  古代的社会阶层分为士农工商,商贩处于社会的底层,所以后面对许朝歌的描述,倒也能理解。好在铭朝比较开放,不是特别在乎这些,这样许朝歌才有机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建宁八年,尹江县丞张梅行上任,招募百姓,在雨季来临前疏浚河道。百姓深受水患之苦,一纸招募令,竟引得半个县市的百姓报名。许氏朝歌,闻一知十,为众妇女之首。

  建宁十年,许氏首率群民改道分流,横贯石镇,以彼洪水灌溉我良田。

  建宁十四年,许氏任尹江水利司长,乃大铭第一任女官,奉旨开凿大运河。

  建宁十七年,大洪。

  建宁十八年,尹江县丞张梅行率众兵修堤坝,建水库,滞洪蓄洪,安民心之根本。

  建宁二十四年,张梅行任云乡郡郡守。离任之日,倾城百姓,无不夹道惜别。

  建宁二十六年,女官许朝歌私占良田,蛀空国库,搜刮民脂民膏,引得民愤,众官联名弹劾,至九月,入诏狱。同年十二月,御上仁慈,赐酒一盏。

  这段历史在后面的铭文王有过更改。建宁二十六年,西胡频繁骚扰,勾结南蛮占领大铭三个郡,大铭国库空虚,军心涣散,屡战屡败。又出许朝歌私占良田一事,为平民怨,铭惠王下令赐酒一盏。工部尚书张梅行听闻冒死求见,谅许朝歌治水有功,曾一度造福地方百姓,着令其隐姓埋名,终身不得再入尹江。

  这短短的几百字,便是祁牧野所能找到的,关于许朝歌的一生。

  一连查了三天,查到尹江的图书馆再也找不到关于许朝歌的记录,祁牧野才不甘情愿地离开。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已夕阳如血。许朝歌的那条大运河,南北贯穿了整个尹江。也不知是命运还是巧合,那些记载她的生平的图书馆,无一不在运河旁。

  背包里的手机振动了几下,打开一看,是公司群里领导在问项目的事情。四下无人,祁牧野干干脆脆地翻了个白眼。且不说现在是在休假,周六大晚上在群里问工作上的事,这摆明了就是讨人嫌。若是以前,祁牧野兴许还会叹口气,撇撇嘴打开手机找个角落回复。但如今,她摆明心思了要离职,正好,让公司早点赶她走。

  索性,她直接将手机关机,扔进包里,朝这挨千刀的资本主义竖了个中指,阔步走到河边。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最令人放松,肆意地让自己的思维发散,慢慢消化自己无趣的一生。

  现在的大运河与千年前定是不尽相同,可不知怎的,今天站在河边,祁牧野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内心深处总有一股别样的情绪暗中涌动。千年前的许朝歌,是怎么想到去开凿大运河的?她又是怎么一步步从目不识丁的小丫头走到水利司长的位置?又是为什么,让她成了万民口中蛀空国库的贪官?

  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让许朝歌的一生淹没在历史中?

  祁牧野摇摇头,企图让自己静下心来,越是心乱,便越理不出头绪。三月的天还丝丝泛冷,她紧了紧拳头,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水面。

  草木无情。千年来,早已“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眼前的景象,见不得一丝往日的踪迹。时间是冷酷的,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在这些亘古不变的事物面前,又显得如此渺小。

  晚风拂过,柳枝冒着嫩芽,轻挠着祁牧野的脖子。她轻笑着捉住这作祟的柳枝,叹道:“许朝歌啊许朝歌,你过得好吗?”

  那段隐姓埋名的日子里,她是怎么过的呢?

  “许朝歌过得好不好,不亲自去问,怎么会知道?”

  祁牧野回头,陆存正缓缓向她走来。

  祁牧野切了一声,一脸无语:“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去问?”她想起许朝歌还未打开的墓穴,“人都化作一具白骨了,还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陆存:“我没说一定要面对面去问啊?”

  “你今天去图书馆查那些资料,不也是和她的一次对话吗?”

  祁牧野惊道:“你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