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她能起死回生。◎

  在看到巫十五的那一刻, 郝芒睁大双眼,那双常年充满疲态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

  “十五!”他也快步朝门口的方向跑去。

  没等郝芒跑几步, 门口的巫十五也拖着那条跛腿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

  两位整整二十年未见的挚友握住了彼此的双手, 激动地看着对方,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此情景,巫正清大受打击,身形一晃:“十五,怎么连你也认识他?你……”

  巫十五早就认识巫臷民后人, 却一直隐瞒!

  巫辞赶紧上前扶住巫正清:“师父, 小心!”

  “老天师, 各位长老,郝芒是我下山游历时在人间认识的挚友。”巫十五松开一只手,转身向众人介绍,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攥着郝芒的手, “郝芒虽然是巫臷后人, 可心性善良,修为也十分高强……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这件事情,我当年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巫正清看了他半天,气得发抖,只能发出一声长叹:“唉!你啊!”

  听到巫十五形容自己的那句“心性善良”,郝芒想起了尉家的惨案, 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当。十五,自从你回巫山后,我就放弃了巫师的身份, 不再使用法术。直到前两天被小天师知道真实身份后, 我才重新启用法术。”

  “我做证。”巫辞点头, “郝哥藏得很好,我的确是这两天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

  “你不用法术了?为什么?你和辞儿又是怎么认识的?”巫十五看看郝芒,又看看巫辞,满脸疑惑,但神色中依然充满了旧友重逢的激动和兴奋。

  这里人太多,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巫辞适时制止了话题:“这事情说来话长,十五叔,之后叙旧的时候,让郝哥单独告诉你吧。”

  “行,行。”巫十五连连点头,又深深看了郝芒一眼,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

  他环顾一圈,视线先落在檀斐那张冷傲俊美的脸上,表情讶异,似是感叹他的容貌。

  随后,巫十五的视线转到了尉川叙身上,脸上的讶异变成了震撼:“辞儿,这两位是……?”

  “是天神地隐和妖魔檀斐。”巫正清替巫辞回答,“长了蛟鳞的这位是天神地隐,也是辞儿带回来的那位神明。”

  巫十五瞧着尉川叙,又瞧了瞧檀斐,张了张嘴,像是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憋了回去,冲尉川叙恭敬地作揖:“原来祖宗留下的古神面具是真的。”

  凶神恶煞的神明,和俊美妖异的妖魔,真是匪夷所思。

  “十五,他……”郝芒犹豫了一下,看向面无表情的尉川叙,才说,“他是明轩的儿子。”

  巫十五猛地抬起头:“明轩的儿子?!”

  尉川叙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

  反而是一旁的檀斐饶有兴致地抱起了胳膊,想看这件事该如何收场。

  面对巫十五激烈的反应,巫正清也意识到了其中复杂的纠葛。

  他转头望向窗外,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又转回视线,用尊敬的语气对尉川叙说:“既然误会解开,现在天色已晚,地隐大人与各位客人又舟车劳顿,不如先在我族中休息一晚,明日再议,可好?”

  尉川叙没回答,只是看向巫辞,等他回答。

  见天神在等巫辞的意见,在场的巫觋族人也齐刷刷看向巫辞,沉默的气氛中夹杂着几丝诡异。

  只短短离家半年,巫辞的本事竟然已经如此了得,不仅带回了失落在人间的神明,还能让神明乖乖看他脸色?

  不愧是天选之人!

  面对所有人探究的目光,巫辞却看向了檀斐,用征求的口吻问:“如何?”

  于是众人的视线又齐刷刷落到了檀斐身上。

  原来掌握话语权的是这位?!

  可他不是妖魔吗?

  突然间成为焦点,檀斐一顿,开口道:“听巫辞的。”

  皮球又踢回了巫辞身上,看来还是巫辞最大。

  “我家还能住人吗?可以把叙哥……地隐大人,还有檀斐,都安排到我家。”巫辞也没再推辞,而是井井有条地安排道,“十五叔,你家能住人吗?介意郝哥上你那儿留宿几日吗?”

  眼前就站着巫觋族里德高望重的老天师和诸位长老,但少年却毫不胆怯,举手投足间透着一族之长的风范。

  这是让今夜百感交集的巫正清深感欣慰的一件事。

  看来下山历练果真是一件好事!

  “当然能住了。”巫十五点头,看向郝芒。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攥着郝芒的手,赶紧松开。

  郝芒则看到了巫十五腕上的那块旧手表,有些动容,像是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

  巫子云朝巫辞抬抬下颌:“刚才路上和你说了,蓉姨现在搬到阿狗家住了,你家空着呢,族人会定期打扫,等会儿我去简单收拾一下就能住。”

  “行。”巫辞看向巫正清,“师父,先让子云和十五叔带三位客人去休息吧,徒儿还有事想和您说。”

  即便已经很累,但作为带着任务回来的人,他也应该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向师父汇报所有的事情。

  “好。”巫正清朝尉川叙作揖,“地隐大人,请让子云先带您去休息。”

  诸位长老也朝尉川叙作揖。

  尉川叙“嗯”了一声,突然间在白光中幻化回了人形,鳞片和独角统统消失不见,眼睛也变回了正常的颜色。

  他的变身,让在场除了巫辞之外的巫觋族人看得目不转睛。

  变回来的尉川叙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走走走,老檀,困死了,我们先去睡觉。”

  与刚才判若两人的强烈反差又让巫觋族人们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

  檀斐却没动。

  他静静地立于原地,看着巫辞,一双漆黑的眼眸中映照着跃动的烛光。

  檀斐有些担心。

  担心在他走后,巫辞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巫正清,包括刚才巫辞没有说完就被打断的坦白。

  其他的事情,檀斐倒是无所谓,也管不着,因为那本来就是巫辞下山的目的。

  他在意的是,巫辞和他结契结冥婚的事情。

  对于巫辞而言,檀斐并不是他原本规划中的一部分,反而属于节外生枝。

  虽然巫辞一直笃定地强调要带檀斐回家,要给他一个名分,可檀斐怎么会不清楚,身为神明的使者,巫觋族的天师,巫辞跟一个妖魔结了契约,意味着什么。

  如果没有檀斐的出现,巫辞……是不是应该和地隐结契?

  檀斐并不觉得现在是一个公开两人关系的最好时机,至少,也要等地隐完全解除封印,在巫觋族的协助下,修补完维度裂缝,让巫辞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巫辞好像并不这么想。

  和巫辞对视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可檀斐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漫长的千百年。

  在这几秒里,他从巫辞那双纯净清澈的杏眼中看到了很多东西。

  坦诚,坚定,温柔。

  檀斐一怔。

  那样的眼神,让他有些烦躁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就像整颗心都沉进了一汪清凉的潭水中,让檀斐的焦虑得到了安抚。

  他不由得点点头,回应尉川叙:“嗯。”

  得到了客人的确认后,巫子云和巫十五兵分两路,分别带走了巫辞带回来的三位客人。

  等送走最后离开的几位长老后,神师庙只剩下巫正清和巫辞师徒二人。

  巫辞觉得这个场面很熟悉。

  他下山的前一夜,从巫咸国旧址圣城逃出来之后,也是这样。

  那晚,他站在偌大的神师庙里,在威严的神师像前,向师父和神师大人发誓,绝对不会向外人透露巫觋族的秘密。

  半年过去,巫辞又重新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而为了更快地找到地隐,巫辞不惜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

  巫正清没有说话,只是用探究的目光审视着巫辞,等待着他先开口。

  巫辞深吸一口气,在脑中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

  他要对师父说些什么呢?

  他下山的时候遇到了孰湖,被孰湖抢走了行李,只能打工谋生,在打工的时候遇到了郝芒,之后又阴差阳错地遇到了檀斐和尉川叙……行李被巫离送了回来,最后得知了尉家换命的秘密,召唤出了被封印在尉川叙身上的地隐。

  还有呢?

  还有和檀斐有关的事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整理思路的时候,巫辞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这个庙里,不止有他和师父两个人。

  就好像,挂在墙上的那幅画里的神师大人,也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诉说。

  这种微妙的怪异感让巫辞在开口的前一秒,突然改变了想法。

  他原本打算把所有的事情原封不动地说给师父听,包括当初在圣城废墟里就看到了檀斐被钉在峭壁上的幻象,以及对于檀斐真身的猜测,还有自己与檀斐已经结契的事情。

  巫辞想起,檀斐临走时看自己的那一眼。

  他隐约意识到,檀斐并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交代两人的关系。

  所以,在真正开口的时候,巫辞鬼使神差地,刻意省略掉了和檀斐有关的部分,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说檀斐是他在找神的时候,误打误撞召唤出来的,之后就一直跟着自己。

  如果没有檀斐的帮忙,可能巫辞没有办法那么轻易就找到藏在尉川叙身上的地隐。

  巫正清并没有怀疑巫辞隐瞒了和檀斐有关的部分,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尉川叙和巫离的身上。

  “四巫掌握的那部分秘术竟然真的流传了下来,并且还和地隐大人这一世的人身有关,这件事也太过于巧合了。”等巫辞娓娓道来后,巫正清深吸一口气,表情凝重地看着巫辞,“辞儿,按照你的说法,十五和那位郝芒,都知道那个换命术?”

  巫辞点头:“当年就是在他们两个的帮助下,尉家才破解出了他们先祖流传下来的文本记录,但那个换命术太过伤天害理了。”

  “地隐大人转世为人之后,真是多灾多难,也辛苦他了。”巫正清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又问,“你说,你见到了离儿,那当真是他?”

  “是他。”回想起巫离,巫辞肯定地说,“他手上也有一块血玉,地隐就是在两块血玉同时出现的情况下苏醒的,只是巫离的那一块被地隐摔碎了。”

  “血玉……”巫正清喃喃道,“离儿手上,确实也有一块。”

  “师父,血玉不是只有一块吗?”巫辞忍不住问。

  “神师大人的神棺上,确实只镶嵌着一块血玉。”巫正清抬头,望向墙上那幅神师像,“十八年前,我按照神师大人在梦中的指示,亲手从神棺上撬下血玉,可那枚血玉在被我撬下之后,竟然自动一分为二了。”

  “所以,我和巫离哥哥手上的血玉,实际上都只是其中的一半而已?”巫辞懂了,“两块血玉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块?”

  巫正清肯定了他的猜测:“对。地隐大人之所以被唤醒,正是因为两半血玉同时出现。”

  原来如此,那可真是误打误撞。

  巫辞了然地点了点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时间,师徒两人一齐陷入沉默,各怀心事。

  半晌,巫辞率先开口,轻声问:“师父,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地隐大人还没有完全苏醒,现在只是半神状态,可维度裂缝的状态似乎已经不太好了。”

  “今晚先让他好好休息。”巫正清长舒一口气,看着巫辞,火光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动着,“明天晚上,我们带他到地宫去见神师大人的神棺。”

  去地宫?

  师父的意思是,要让尉川叙去见神师大人那具穿着金缕玉衣的尸体吗?

  巫辞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怪异。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墙上的神师像,问:“师父,我有一个问题想问。”

  “你说。”

  “为什么是去神师大人的地宫,而不是直接去圣城废墟呢?”

  若要唤醒地隐身上的全部神力,要去的应该是远古神明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才对吧?

  “你还不知道吧,”听到这里,巫正清也转过头,和巫辞一起看向神师像,“五百年前,地隐大人就是神师大人的契约神,所以才能降神于神师大人,借助她的力量,从第五维逃到了人间。”

  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地隐就是当年与神师结契的神明。

  巫辞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点头。

  “当年灵山十巫分道扬镳,各自带走了一半长生术的秘方,继续研究。六巫留下的那一半,汇聚在了神师大人的那副金缕玉衣上。”巫正清看着画像上身穿白色斗篷的庄严肃穆的女人,缓缓地说,“如今你带回了四巫后人,等于带回了另一半长生术。再加上地隐大人坐镇,说不定……”

  他没有说下去,但巫辞已经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说不定,神师大人就能起死回生。

  如果永生真的存在,这位在巫觋族史上功绩显赫的女族长能够在这个时代复生,对于巫觋族而言,必然是一件振兴全族的盛事。

  而在宏观层面,神师大人和天神地隐若能联手,那么修补维度裂缝的胜算就更大了。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神师大人若能成功复活,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巫辞心里总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因为太过水到渠成了吗?

  就像一切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一样。

  “辞儿,你方才在众长老面前说,有两件事想说。”就在巫辞陷入沉思的时候,巫正清忽然盯住了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