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杀巫辞◎

  “檀斐, 你脖子上的鳞片长出来了,很多。”巫辞一下子紧张起来,停下脚步, “痒吗?疼吗?”

  檀斐跟着他停下, 点点头, 又摇头,柔软的银色发丝贴着脖颈,伴随着他的动作晃荡:“有点痒,不疼。”

  “好奇怪……”巫辞抬起手, 指尖探向檀斐脖子上的那片黑鳞。

  檀斐没有躲, 任由他动作。

  巫辞的指尖刚碰到那片黑鳞, 立刻往回缩了一下。

  檀斐的体温本来就偏低,这片黑鳞既冰冷又坚硬,就像被冻在千年寒冰里的玄铁一样,冻得巫辞指尖发麻。

  像蛇鳞。

  这种东西, 地隐的脖子和胳膊上也有, 但他的是青色的。

  檀斐并没有现出原形,脖子上却出现了黑鳞,是否也是因为受到了神师庙的影响?

  巫辞再次将指尖覆上那片黑鳞,暖意自檀斐的肌肤散开。

  一直注视着他的檀斐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了更明显的痒意,他一把拉下巫辞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

  巫辞很快地看了走在前面的众人一眼, 还好已经拉开一段距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已经脱离了队伍,他就任由檀斐牵着自己:“会不会是九天荡魔香的缘故?”

  两人重新迈开步子, 速度刻意放慢。

  “有可能, 我在祭祀仪式开始的时候也感觉不舒服, 但没有尉川叙那么强烈。”檀斐说。

  巫辞看了看檀斐,憋出一句忍了半天的话:“我觉得不对劲。”

  听到这句话,檀斐侧目:“嗯?”

  “檀斐,这里是我家,他们也都是我的族人,我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是大逆不道的,”看着走在前面的众人,巫辞轻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可从我们回来开始,我就感觉不对劲。”

  “具体是觉得哪里不对?”

  “说不上来,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巫辞犹豫了一下,才说,“但我总觉得,我们好像正在往一个专门设好的局里走。”

  “你觉得,设局的人是谁?”檀斐静了静,问。

  “我……”巫辞哽了一下。

  是他想的那个人吗?

  就在巫辞即将脱口而出一个不可能的名字时,忽然余光留意到,走在前面的阿狗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正回过头,往他们的方向望!

  巫辞一个激灵,第一时间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距离隔得有点远,阿狗似乎没有看清他们的小动作,只是冲他们的方向喊:“小祖宗!你们怎么那么慢啊,快跟上来啊——!”

  因为阿狗的呼喊,其他人也纷纷停下脚步,回头朝他们看来。

  “来了。”巫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高声回答。

  檀斐没说什么,两人默契地加快脚步,跟上了大部队。

  之后一路无言,大家全神贯注地寻找着进神师陵的路,没走多久,峡谷里突然下起了雨。

  巫子云飞快地掐手指,嘀咕:“我今天算过卦,明明是个晴天啊,怎么会突然下雨呢?”

  在前面带路的巫正清叮嘱众人:“巫峡地势险要,下雨天路滑,各位务必小心脚下。”

  郝芒扭头看巫十五:“十五,我扶着你吧,你这腿……”

  巫十五没有推辞,点了点头:“好,那就麻烦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巫十五都没怎么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檀斐没说话,一双漆黑的眸看向巫辞,用眼神询问他,是否需要他扶着。

  巫辞摇头,示意自己可以,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神又滑过檀斐脖子上的那片发亮的黑鳞,心中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好在雨没有下大,只有线一样细密的雨丝在空中飘着,众人互相搀扶着,沿着泥泞的山道继续小心前行。

  又走出一段后,他们来到了一片山林中。

  巫正清忽然停下脚步,语气欣喜:“诸位,我们到了!”

  闻言,众人停下脚步。

  巫辞抬起头,往远方望去。

  由于下雨,天色阴沉,头顶铺满了黑沉沉的乌云,整片山林也变得无比压抑。

  巫辞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树木都变成了柏树。

  陵墓边最常种植的就是柏树,如果不是巧合,那这片柏树林必然是人栽种的。

  巫辞的视线慢慢扫过眼前景象,突然发现,在葱郁的树林中,竟然出现了一张青灰色的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饶是心理素质再强,巫辞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倒退一步:“谁?!”

  其他人也看见了那张脸,除了檀斐、巫正清和几位长老,他们也都被那张脸吓到了。

  尉川叙火速缩到了巫辞身后,换来了檀斐的一声讥笑:“你看清楚那是什么。”

  檀斐的话让巫辞当即冷静下来,他仔细一看,原来那张“脸”是一个木雕的巫傩面具,被挂在一根高大的朽木顶上。

  面具是青灰色的,像一张人脸一样突兀地戳在绿叶之中,厚重的眼皮半耷拉着,表情似笑非笑,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这些不速之客。

  在连绵的阴雨中,这张面具看起来诡异又滑稽。

  至于悬挂着面具的朽木,则明显有被雷击过的焦黑痕迹,是制作法器的上乘雷击木。

  伴随着阵阵冷风,树叶摇晃,柏树林沙沙作响。

  “面具?谁会在这种地方挂这玩意?!”尉川叙捂着心口,从巫辞身后探出半个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你们巫觋族真的很爱搞这种东西欸!”

  见尉川叙也被吓到,一位长老连忙安慰他:“地隐大人别怕,这是阿忠挂的。”

  “阿忠?”巫辞一愣,扭头看向巫子云和阿狗,用口型问了句,“谁?”

  巫子云和阿狗也懵逼地摇头。

  连巫辞都没听说过,他们两个更不可能知道。

  巫辞又看向巫十五,却见他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似乎早就知道长老口中那位“阿忠”的存在。

  “你们应该叫他阿忠伯,他是——”

  巫正清刚要解释,一旁的郝芒突然喊了起来:“你们快看!是悬棺!”

  众人看向郝芒,只见郝芒高高抬着头,眼睛定定盯着某处,表情震惊。

  巫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一看不得了,在远处的峭壁上,竟然高高横挂着密密麻麻的棺材!

  “我去……”尉川叙看得眼睛都直了,从巫辞身后挪出来,“你们巫觋族也有悬棺?!”

  巫辞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悬棺,惊讶不已:“我们巫觋族人都是土葬。”

  他粗略一数,峭壁上的悬棺有上百具,每具悬棺仅依靠两根孤零零的木桩支撑,木桩的一半被外力钉入峭壁中,另一半则悬在空中,架着笨重的棺木。

  长年累月地受着野外的风吹雨打,棺材已经破损不堪,有的只剩半具腐烂的朽木,里面森白的颅骨依稀可见。

  这究竟是……

  巫觋族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巫辞看向巫正清,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师父,这些悬棺是怎么回事?”

  巫正清也在仰视那些悬棺,听见巫辞问话,他转过脸,摇了摇头:“族志没有记载过那些悬棺的来历。”

  “您的意思是,没有人知道这些悬棺什么时候在那,也没人知道里面装着谁的遗骸?”巫辞更惊讶了。

  “是。”巫正清点头,“有可能在我们巫觋族人搬迁回来之前,那些悬棺就已经在那里了。”

  所以,这些悬棺可能在巫咸国时期就存在了,甚至有可能来自远古?

  怎么可能保存了这么久呢?

  巫辞十分震惊,可仔细一想,在这片远古神明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无论出现什么,似乎也不足为奇。

  他下意识地重新望向那些悬棺,企图通过棺木的腐朽程度判断它们的年岁。

  突然间,一道破风声从林间传来!

  与此同时,檀斐一偏脑袋,一支贴着黄符纸的青铜箭擦着他的银发飞过,却在半空中断成两截,狠狠插入地面!

  听到动静,巫辞猛地扭过头:“什么人?!”

  这里怎么会有其他人?!

  回应他的,却是第二支从丛林中飞来的青铜箭!

  檀斐直直盯着朝自己面门飞来的青铜枪头,漆黑的双瞳蓦地变成血红,青铜箭直接在半空中炸成了碎片,四下飞溅。

  “阿忠!住手!”巫正清朝着射出青铜箭的方向高声制止,“是我!巫正清!”

  巫正清的叫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相反,第三支和第四支贴着黄符纸的青铜箭一前一后朝檀斐射来!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巫辞都能感觉到射箭人强大的灵力。

  他心里一急,当即抽出拷鬼杖,用力朝着凌空飞来的青铜箭狠狠掷去!

  下一秒,只听“砰砰砰”三声巨响,拷鬼杖和两支青铜箭在半空中相撞,全部炸成了碎片!

  “巫正清!”沙沙作响的丛林中传来一道怒喝,“你怎么敢把邪祟带来神师陵?!”

  “阿忠啊!你快些住手!他是辞儿的朋友!”巫正清也急了。

  茂盛的丛林中传来更激烈的响动,一个身穿巫觋族巫袍的老头从树丛中钻了出来。

  他的脸上浓墨重彩地画着诡异的古老图腾,手中拿着弓箭,箭已经搭在弦上,枪头对准檀斐的脸。

  “这就是阿忠伯?!”巫子云睁大眼睛,嘴快道。

  阿忠伯扫视了众人一圈,手臂一摆,原本对准檀斐的枪头换了个方向,竟然指向了巫辞:“荒谬!巫觋族未来的族长竟然跟邪祟做朋友?!”

  巫辞不知道这个叫阿忠的陌生老头究竟是谁,从服饰和脸上的图腾判断,阿忠绝对是巫觋族人,但巫辞对他根本没有印象。

  对于阿忠伯能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自己,巫辞有些惊讶,他立即从身后抽出桃木剑,指向阿忠伯的脸,反问一句:“那又如何?!”

  阿忠伯拉紧弓弦,铿锵有力地丢下两个字:“诛杀!”

  “你要杀我?!”巫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无比震惊地问。

  “没错!”

  檀斐直接闪身挡在了巫辞面前:“你敢?!”

  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从檀斐身上爆发出来的强大妖气。

  尉川叙目瞪口呆:“谁能告诉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这老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跟踪我们?!”

  “阿忠伯啊!”眼看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巫十五急了,“我们带来了天神地隐,你别乱来啊!”

  “天神地隐?!”阿忠伯明显一愣,但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松懈,“在哪?!”

  尉川叙反应过来,连忙举手:“我我我!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地隐!放下你的武器,有话好好说!”

  “你明明是个凡人!身上半点神力都没有!”阿忠伯仔细看了看尉川叙,瞬间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巫正清,你昏头了吗?!”

  “阿忠,你冷静一点,别冲动啊!”巫正清头痛死了,赶紧解释,“地隐大人投胎为人,只恢复了一半,现在是半人半神的状态!”

  其他长老赶紧附和:“是啊!”

  “你赶紧放下武器!别对神明不敬!”

  “他哪里像神了?!”阿忠伯显然不信,“巫辞下山后学坏了,不仅带回了邪祟,还找了普通人来冒充神明!”

  尉川叙也勃然大怒:“我哪里不像神了?!”

  他快步走到巫辞身边,气势汹汹地伸出手:“小天师,通灵血玉拿出来!我当场变身给他看!”

  生怕尉川叙被阿忠误伤,巫正清和三位长老连忙挡在了他身前。

  而阿狗和巫子云又怕巫正清和三位长老受伤,也挡在了他们面前。

  这下,反而变成巫辞被里三层外三层保护在后面了。

  巫辞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冷静下来了。

  他盯着阿忠伯,缓缓放下手里的桃木剑:“叙哥,别跟他闹。你刚刚才经历魂魄离体,情况还不稳定,不能把地隐叫出来。”

  巫正清也怒了:“阿忠,你别冥顽不灵!他真是地隐大人,我们所有人都亲眼所见,所以才将他带来神师陵,你不可对他无礼!”

  阿忠伯用怀疑的目光在这群人身上来来回回扫视着,终于慢慢放下手里的弓箭。

  见危机解除,巫正清连忙转过身,向尉川叙解释:“地隐大人,你千万别见怪,阿忠他是神师陵的守陵人,从出生起就随着父母住在神师陵旁边,他从没有离开过这里,吃穿用品都是我和几位长老定期送来的,就是一根筋,现在守陵人也只剩下他一个……”

  “守陵人?”巫辞一愣。

  怪不得自己从没见过阿忠伯,原来他一直独自居住在这里。

  可巫辞从没听说过巫觋族里还有守陵人这个职业,只知道很少有族人能靠近神师陵。

  他突然间发现,巫觋族的秘密,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

  看出了巫辞的不解,巫正清解释道:“守陵人虽也是巫觋族人,却与我们是两支不同的体系,任务并不相同。我们守护巫咸国旧址,等待神明回归,他们则守护神师陵……”

  等待神师复活?

  巫正清没说下去,巫辞却神使鬼差地在心里帮他补充。

  他觉得自己仿佛绕进了迷宫,越来越看不懂了。

  巫辞定了定神,看向阿忠伯,高声说:“阿忠伯,地隐大人是我带回来的,他的确是神明不假。我旁边这位妖魔叫檀斐,他不是坏人,你不必担心。”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从怀里摸出那块通体雪白的通灵血玉,高高举起,展示给阿忠伯看:“这就是我那半块通灵血玉,在地隐大人第一次现身的时候就变成了这样。至于巫离手上的另一半,也在那个时候摔碎了。”

  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了巫辞手中的通灵血玉,还是因为听到了巫离的名字,阿忠伯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动。

  他远远盯着巫辞手上的血玉看了几秒,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巫觋族的小天师,绝不可能在神师陵前作假!”巫辞一口咬定。

  阿忠伯神色明显一松,但目光仍然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想到巫正清刚才说阿忠伯从小就住在这个地方,平时鲜少与其他人接触,巫辞断定阿忠伯在人际交往方面可能有些障碍,于是主动介绍:“阿忠伯,我是巫辞,您已经知道了,还有子云和阿狗,他们都是族里的年轻一辈。”

  巫子云和阿狗连忙进行简单的自我介绍。

  “那你带回来的这些外人呢?”阿忠伯却紧盯着檀斐和郝芒。

  巫辞一惊。

  郝芒明明换上了巫觋族的衣服,竟能被他看出是外人?

  “他们都是我的客人,是我请回来帮忙的。”巫辞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这是妖魔檀斐,还有巫臷遗民后人郝芒。”

  阿忠伯倒抽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说:“巫辞,你怎么什么人都敢往族里带?!妖魔就算了,连四巫后人也——”

  檀斐的忍耐值已经到了临界点,他一抬下颌,眸中红光一闪,阿忠伯手中的弓直接炸成了齑粉。

  “闭嘴,要么你马上带我们去见神师,要么我送你去见神师,选。”

  二十分钟后,众人终于顺利地来到了神师陵,并进入了地宫的第一道石门。

  尉川叙站在一尊镶嵌满绿松石的青铜神兽前,瞅着缩在角落里的阿忠伯,摩挲着下巴,啧啧道:“还得是老檀出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