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吃罢早饭后,小郡主让阿栀把府中所有下人叫过来。
众人心里都明白,昨个才办过宴, 今个小郡主多数是要总结府宴上的事情,就如同齐管家以往做的那般。
先是说说不足之处, 希望下次多多改进,随后再着重夸夸几人, 左右跟大多数人没太大关系,所以大家积极性也不高。
他们对齐管家的做法自然没有异议,但时间长了心里免不得也会觉得齐管家还是更偏心他自己的亲信。
可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说不了什么。
上午巳时, 阳光铺满庭院, 所有人也都差不多忙完自己手里的晨活,以先内院后外院伺候为行依次排列站在向阳院里。
“希望小郡主能少说些, 别耽误咱们干活。”
主子还没来, 下人们两两凑头小声议论。
“就是,”怕自己的话被人听见,字眼说得含含糊糊, 就图自己说出去过个嘴瘾, “我那还一堆事情呢。”
“齐管家每次都要说上小半个时辰,小郡主年纪小性格好, 总不至于跟齐管家一样话多吧。”
“齐管家呢?”
有人左右看, “嗳, 齐管家还没到。”
说话间,主屋房门打开, 翠翠从里面搬了把秀气的红木圈椅出来放在门外正中间。
庭院里的声音淡下去,全都在看主屋门内。
身着桃粉色衣裙挽着少女发髻的朝慕从里面缓步出来, 人如衣裳,粉面桃花,眸润唇红,一身干净气质软软甜甜,让人在她面前忍不住放轻呼吸,怕惊吓到她。
如果说朝慕像是挂在枝头上的粉润水桃,那站在她身后冷面冷脸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的阿栀,便是桃子旁边的绿叶。
叶青桃粉。
朝慕坐在圈椅上,阿栀双手捧着沉重的黑色木匣站在她左边,翠翠捧着名册站在她右边。
“人到齐了吗?”朝慕侧头问翠翠。
府中上下仆人一共六十五人。
这个数目在京中的大户人家里已经算是很少的了,如果是齐将军他们回来,府中至少要用两百到三百个下人才能伺候齐全。
“齐管家跟志远还没到。”翠翠这些天已经将人全记住了,别说府里多少人,她连后院养了多少只母鸡都数的清清楚楚。
朝慕茫然,“齐管家呢,是没人通知他吗?”
众人低着头,神色各异。
“来了来了。”齐管家大步流星从圆门外走进来,脚步上慌慌忙忙,脸上却不显。
他带着志远越过人群走到最前面,朝郡主福礼,“老奴齐石磊来迟了,还望郡主恕罪。”
他一个人来迟就算了,还带着志远一起,谁人会看不出他是故意的。
没等朝慕开口,齐管家便自顾自解释起来,“主要是手头有些事情急着处理,这才耽误了时辰,想必郡主也能体谅。”
他拱着手左右看,语气听着像是愧疚自责,“瞧我,年纪大了忙不过来。嘶,我来晚了,没耽误郡主的事情吧?”
朝慕没理他,而是朝左边看,“阿栀。”
众人一个精神,下意识看向齐管家。
昨天梁、楚两家的事儿就发生在齐府,府上下人但凡手里没活的都来看了,就算当时有不在现场的事后也都听人说了。
听闻阿栀跟梁家那个叫阿秀的丫鬟起冲突的时候,小郡主就这么轻飘飘地叫了一声“阿栀”,阿栀上去就赏那俩丫鬟两个清脆的大嘴巴子。
脆响!
好家伙,可涨了他们齐府的威风。齐家多年没主子在,外头的阿猫阿狗是不是都以为他们齐府的下人夹着尾巴低人一等啊!
反正打的是外人,齐府的下人们觉得相当解气。
今个突然听小郡主叫阿栀,众人眼睛都亮了。莫不是要抽齐管家吧?
……他们显然想多了。
齐管家是齐府的老人,担任管家之职,又不是别府挑衅的丫鬟,就算他有过错,在还没彻底揪住尾巴之前,当着众人的面打他脸都不是一件明智之举。
而且齐管家在府里颇得人心,阿栀现在要是真跟齐管家对上,并不占便宜。
阿栀又不傻。
但小郡主叫自己了,自己便要替她开口说出她想说的话。
阿栀朝小郡主微微福礼,随后面无表情看向齐石磊:
“齐管家既然自知来晚了,那便别耽误大家时间了。您手里头的活忙不完,现在向阳院里站着的哪一个也都不是吃闲饭的人,希望您也体谅一二。”
不得不说,这话听完,下人们觉得心里还挺舒坦。
这府上活多的又不止他齐管家一人,他们也没闲着。
“你——”齐管家没想到阿栀敢当面下他脸色,眸光一沉,刚要开口,阿栀就堵住他的话,扬声盖过他的声音,道:
“诸位,咱们时间有限,郡主说早发早结束,不耽误你们的事情。”
发什么?
郡主要发什么?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哪里还在乎什么齐管家。
郡主喊他们来不是训话加表扬的吗?要发什么啊?
下人们满眼好奇,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阿栀一直抱在怀里的木匣子。
看着沉甸甸的,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
阿栀微微弯腰,朝慕抬手将木匣子的盖子打开,众人顿时瞧见了匣子里的东西。
银子。
雪花花的银子,都是一两一两的!
下人们呼吸都屏住了,直直地看向匣子,心想这是要发给他们的吗?
齐管家闹不明白朝慕唱的是哪一出,他看自己的事情已经被迫翻篇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带着志远站在一旁,双手搭在腹前,耷拉着眼皮挺着肚子看这主仆三人能搞出什么新花样。
府里银钱都是有名目的,齐管家倒是没听账房那边说小郡主要取银子用的事情。
那这么些银子她是哪儿来的?
“我才回京不久,诸多事情不太清楚,好在大家勤劳,昨日府宴才能办的顺顺利利,”朝慕开口,声音慢悠,带着自己独有的清甜调调,“我这人不爱夸人,但大家的功劳我心里有数。”
阿栀茫然,“?”
不爱夸人?
“阿栀~”
“在。”
朝慕示意阿栀,阿栀抱着木匣子缓慢左右转身,争取叫里面的银子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朝慕道:“这些,便是府宴剩下来的银子。”
齐管家瞬间站直了,手都垂在身侧。
什么叫剩下来的银子。
府中办宴可是从来不会“剩”银子的。
齐管家看向阿栀,阿栀眼观鼻鼻观心,忠诚地如同一只安静趴在主子脚边的恶狗,在主人喊她名字之前,都温顺的似乎没有攻击力。
齐管家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一样,恨不得就地剐了阿栀。
这个蠢货她是把银子交出去了吗?
那么大的油水,那么多银子,她就这么交出去了?
朝慕到底喂她吃了什么,能喂出一条这么忠诚的狗!竟然连掉到嘴里的肉骨头都能老老实实吐出来!
齐管家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阿栀把钱交出去,旁人会怎么看他?
毕竟他以前办府宴规格并不比阿栀这次小多少,甚至花费更多,但没有一次是有剩钱的。
朝慕仿佛没看见齐管家的脸色,继续说,“翠翠手中有这次府宴上所有人的名单,凡是点到名的人,排队去阿栀那边领三两银子,这不是月钱,而是我给的赏钱。”
齐管家,“???”
众人,“!!!”
众人吸了口气,眼睛都亮了,看小郡主的眼神宛如在看活菩萨。
三两,那可是三两啊,又不是三钱更不是三文!
“还有,既然我回来了,”朝慕想了想,散财的纤手一挥儿,“所有人的月钱往后都在原有的基础上提高一两。”
她温声说,“快过年了,大家手里多点银钱也好过冬。”
众人听完眼睛都直了,鼻头微微发酸,这是哪里来的活财神啊。小郡主真真是他们最爱的小主子!
朝慕说完,还特意问了齐石磊,“齐管家觉得如何?”
齐石磊一肚子的脏话想骂,但一句都说不出口,他甚至不能阻拦朝慕“加月钱”的行为。这事对大家都有利,他要是开口说半个“不”字那就是在断别人财路,还不得惹众怒啊。
齐石磊微微颔首笑了下,“我自然没有任何异议。小郡主真是心善,刚回京便给我们涨了月钱,我替所有下人先谢过小郡主了。”
下人们跟着一起行礼,真心诚意,“谢郡主。”
朝慕眉眼弯弯,“只要认真为府里做事,我是不会亏待大家的。”
众人,“是。”
朝慕道:“今日就说这些,剩下时间去领钱吧。”
没了,这就没了,直接就领钱了?
惊喜来的太快,好多下人一时间不敢相信。他们本来都做好打算,冲着这三两银子,小郡主就是说上三个时辰,他们也都恭恭敬敬听着。
可谁知小郡主这就结束了,这也太惊喜了。
翠翠已经抱着名册上前开始点名。
下人搬来桌子,阿栀将木匣子放在桌上,边上还有个称银子的小称。
凡是被点了名过来的下人,阿栀都会发三两银子,等对方确定完银子的重量跟数目,就会在自己名字旁边摁上手印,算是领取结束。
府中除了翠翠跟阿栀一共六十五人,有四十六人领了银子,从丫鬟到马夫到门童到家丁到厨子到嬷嬷,昨天出力的人全部都有三两银子,相当于平白多了一个月的月钱。
有人领银子,自然有人没领。
剩下的十九人是这几日没帮忙的,推辞说自己手头有活忙不完,实在抽不出空闲时间参与府宴的事情。
当时他们的原话是:
“既然都交给阿栀姑娘办了,那就找她协调,我这边实在忙不过来啊。”
“齐管家办宴的时候也没像她这样使唤人,恨不得府里上上下下都围着她转,弄得跟个主子似的,还当是多大的官了。”
这些人有些是齐管家的亲信,有些是单纯不服阿栀这个大丫鬟,明着暗着给她使绊子。
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只图一时之快,完全没想到事后会反馈在银钱上面!
毕竟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齐管家就算奖励也是口头嘉奖,什么时候给过银子。
要是早知道出力的人能领三两银子,他们怎么着也不会跟钱过不去啊!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三两银钱,众人心里多多少少埋下种子:
原来办府宴,是会剩下这么多银钱的啊。
阿栀是个小姑娘,又是头回经手这事,可能还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这才剩出这么些银两,那齐管家呢……
众人攥着自己的银子,偷偷打量齐管家的脸色。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生根,之前齐管家的老好人形象终究是敌不过这实实在在的三两白银跟上涨的一两月钱。
现在一时半会儿齐管家可能不觉得如何,往后慢慢就能察觉出不同了。从龟裂一角到全部坍塌,有时候是个过程。
齐管家面上不变,心里已经恼死了,站在阿栀旁边笑着说,“阿栀姑娘真是办得一手的好差事呢。”
阿栀微微笑,“阿栀年少,要向齐管家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呢。”
恶心走齐管家,阿栀跟翠翠发银子的差事也差不多完成了。
为了彰显公平,翠翠发在内院银子的时候,还喊了自己跟阿栀的名字。两人同其他人一样,也领走三两银钱。
阿栀将木匣子交给朝慕,本来沉甸甸的匣子这会儿空了下来,朝慕低头数一数,里头还剩十两左右。
等其他人退下,朝慕抬手将翠翠跟阿栀招过来。
“翠翠,”朝慕说,“忠心可嘉,眼里有活,任劳任怨,加五两~”
翠翠惊喜到眼睛睁大,双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然后恭恭敬敬弯腰捧着手去接,“谢谢郡主!”
这就是做亲信的好处吗?额外加五两。
翠翠感动到哭,看向旁边的阿栀。五两,这可是五两啊!
阿栀配合的露出清浅笑容,是的呢,好多呢,足足五两呢!
朝慕看向阿栀,“阿栀,深得我意,如我心肝,知我所想,忧我所思,也加五两~”
阿栀双手去接。
朝慕将银子放她掌心里,“好啦,空了。”
她让阿栀把银票换成银子的时候,其实就多算了十两。
阿栀本以为是多换几两以防有个意外,谁知竟是给她和翠翠的。
给翠翠能理解,拉拢亲信嘛,让身边多个卖力忠心的好丫鬟。可阿栀没想到小郡主会又分给她五两。
朝慕抱着空匣子进屋,翠翠数着今日所得,“八两。”
翠翠都要蹦起来了,“阿栀,我得了八两!”
尤其是刚刚多了五两,“小郡主对我们也太好了吧!我以后一定要为小郡主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很好,五两银子的效果达到了。
阿栀低头数着银子嘶了一声,她比翠翠还要多出个一百二十两。
五两就够肝脑涂地了,那她不得对小甜糕掏心掏肺啊?
“不过阿栀最辛苦,多给你是应该的,”翠翠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沾了光。”
阿栀木着脸摇头,“不能再多了。”
要是再多的话,她都不知道该给小郡主什么了。
总不能把命给她吧。
一上午阿栀都用来忙活发银子的事情了,发完效果也是显著。
以往府内府外有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丫鬟仆人们第一反应是告诉齐管家。可能今天他们终于意识到府里有主子了,现在已经有人会主动跟朝慕和阿栀回禀消息。
“许管家派小童来问郡主的病情,说要是不严重的话他能不能下午过来,到时候连阿栀脑袋上的伤一起看了。”
朝慕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病”着呢,她虚假地咳嗽两声,奈何外头忙活的阿栀没听见。
小厮茫然,“?”
“……”朝慕讪讪地伸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些许尴尬。
朝慕,“我没事,那就让他下午来吧。”
“对了,我还听到一件事情,”小厮说,“说是梁府收了小雀做通房。”
这个朝慕也不意外,她缓慢眨巴水润的杏眼,“如果我猜得没错,梁、楚两家亲事依旧?”
“小郡主您真是神了,”小厮笑着道:“刚才我还听人说梁府绑了马车去楚府呢,想来是谈成亲的事情。”
他想了想,“秀气的马车,看着不像梁国公的,倒像是国公夫人的。”
所以今日去楚府的应该是国公夫人陈氏跟梁家小姐梁佑芸。
梁府马车缓缓而行,厚重隔风的厚布帘子遮住车内的主子。
国公夫人姓陈,然而出嫁后她便渐渐没了自己的名字,能被人叫一声姓氏都是近亲的姐妹了。
陈氏出于紧张,拉着身边梁佑芸的手,叨叨唠唠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芸儿,今日就看你的了。”
梁佑芸温柔笑笑,安抚性地拍拍母亲的手背。
马车停在楚府门口,下人前去通禀。
府中楚清秋正在练字,闻言笔锋一顿留下墨点。
楚清秋看着写坏了的字,将笔放下,边侧身垂眸洗去手上浓重的墨味边跟身旁伺候的丫鬟说,“你看,她还是来了。”
声音清清淡淡,跟她的性子一样,听不出多余情绪。
丫鬟没吭声,只看向桌上被镇尺压着的纸,平平整整,白纸黑字,上面只写了一个:
芸。
以及桌边废纸篓里一篓子被揉皱的“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