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府后院, 齐石磊自己的院子里。
像齐石磊这样的管家在齐府多年,已经有自己的小院,虽说比不上向阳院这样宽敞明亮又向阳的主院, 但是他完全不用跟其余下人一样,几人挤一间屋子。
后来志远来了后, 齐石磊有心将人安排到自己的小院里住,又怕此举太惹人眼, 最后只能给他多添置了几床厚被褥,让他跟其余人一起住。
其中就包括同样新来到府里的陈成。
志远的身世还是陈成同别人睡前闲聊的时候说的呢。
当然陈成又不傻,不可能揪着志远的耳朵跟他说“你亲爹是齐石磊”。
他只是稍微引导一下, 编个类似的故事, 引着志远往这个方向想。
比如什么隔壁老王有个私生子, 外室死了后他把私生子带回家照顾,可惜老王怕媳妇, 只能让私生子以表侄的身份住在家里, 同时当牛做马的伺候他们全家人,跟亲儿子比起来,私生子简直猪狗不如。
陈成说到激情的地方还“义愤填膺”的生气, 拍着床板说:
“都是亲生的, 凭什么这么区别对待?不说当个少爷吧,但怎么着也得置办个产业房屋什么留在外面当个主子, 为什么还把人接到跟前磋磨使唤, 这是儿子啊还是仇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 余光一直注意着同床的志远,见他紧绷腰背, 陈成嘴角露出笑又飞快抿下,没事人一样跟其他人接着说这个话题。
跟志远比起来陈成向来讨人喜欢, 一起住的几个人也跟着附和他的话,打抱不平的气氛被煽到顶峰。
志远睡在最边上,侧身朝外躺着,这会儿听到身后的议论声不由紧紧抓着身下床单,牙齿恨不得咬碎。
陈成他们都是听故事的人,而只有志远知道他就是故事里的人。
连这些无关紧要的旁观者都觉得老王此举不公平,何况身在故事中的志远呢。
志远没敢参与讨论就是因为他觉得老王跟表侄的故事跟干爹和他的故事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原本志远从来不多想,现在一些事情就摆在眼前只隔了一层纱,他稍微挑开一条缝隙往里看才发现事实放在他眼前。
什么多加照顾的干儿子,他分明是齐石磊的私生子!他娘是齐石磊在外面养了多年的外室!
怪不得志远从小没见过亲爹呢,只隔三岔五见到干爹往家里送东西,原来这所谓的干爹就是他的亲爹!
这两个人竟然瞒了他这么些年,他娘死前犹犹豫豫,最后也没把真相直白的告诉他,只暗示说,“你就当你是你干爹的亲儿子,好好跟着他,将来不会差的。”
志远也听话的跟着齐石磊,可结果呢?落得好处了吗?
寒冬腊月大冷天,他裹着小被子跟一群人挤一个屋,洗脸的热水都是自己烧才有。
他每日在府上哆哆嗦嗦当个跑腿的小厮被人呼来喝去,连向阳院里的那个死丫头阿栀都敢对他甩脸色,每次他事情做的不好的时候,都战战兢兢害怕被干爹训斥,活得提心吊胆。
这就是好处吗?
反观齐石磊的其他三个儿子,各各都管着府上油水最肥的庄子,每日在庄子里当个主子就行,根本不用在齐府里头伺候人。
两相对比,志远心里更不平衡,嫉妒憎恨的种子疯狂发芽生长。
谁也不是天生就想当下人的命,谁不希望自己能当个享受的主儿。尤其是在得知自己本来有这个机会却被人抹掉的时候,更是难熬,手里的活半分都做不下去。
自从得知身世真相后,志远对齐石磊的态度越发懈怠,虽不敢光明正大忤逆反抗,但心里已经对他派下来的活不情不愿了。
今日白天上午,庄子上来了个下人,说齐三公子的庄子上出事了要找齐管家。志远多嘴问了一句,“你们三公子呢?”
那下人回,“三公子出去喝酒去了人不在庄子上,柔妈妈这才要我来找齐管家。”
喝酒去了,志远心里撇嘴,吊着眼睛问下人,“他喝酒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不是说在外头老实看庄子吗。”
下人不懂志远问这些做什么,但还是有问必答,“也不是经常,几乎是天天。事情都是下人管着,三公子只露个脸就行,这些活儿哪里用得着三公子亲自做。”
这话听在志远的耳朵里就是齐保只负责享受,干活是半点不用亲自动手。
你再看看他,穿着个下人服,当个传话的奴才,跟齐保比起来哪里像是一个爹的。
志远心里嫉妒,恨不得齐保真出事了才好,要是齐石磊的其他三个儿子都死绝了更好!这样只剩他一个亲生的,他就可以出去管庄子当主子了。
志远已经潜意识不想传这个话,正巧这时候福佳郡主回来了,得知事情原委后,翠翠跟他说,“你不用管了,我们去看看就行,不会有事的。”
这要是放在平时志远肯定不听,甚至会立马回去把这事告诉齐石磊,可如今……
他跟翠翠说,“好,我知道了。”
反正福佳郡主都发话了,他一个下人总不能不听吧?
他可是个下、人,自然要听主子的话。他要是齐石磊的儿子齐家四公子,那他说不定才有选择的权力,可惜他现在是齐石磊的干、儿、子呢。
志远瞒着这事,府上一日都没有半分外面的消息。
齐石磊下午还嘀嘀咕咕心不在焉,说什么阿栀去查账了也不知道去的哪儿,他说道:
“左右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片子,管管内宅还凑合,出了门肯定就不行了。”
“东郊庄子上没传来消息,想必是往西郊去了。她倒是机灵,知道柿子挑软的捏,轻易不敢动东郊。”
志远在边上听着,心里既忐忑不安但又有股子幸灾乐祸的解气感觉,忍不住腹诽:
猜错了吧,那死丫头真就直奔东郊去了,你那宝贝疙瘩儿子现在怎么样还说不准呢。
至于郡主午后才回府的事情齐石磊根本没多想,她只当郡主留在太学院用了午饭,毕竟入学考试过了,她现在也是太学院里的一份子。
直到晚上阿栀回来,齐石磊问陈成才得知一切。
陈成茫然又疑惑,看了眼齐石磊又看了眼志远,“啊?这事您没听说吗,齐三公子跟齐大公子都进去了啊,京兆尹府亲自派人来抓的人,走的时候都戴上了镣铐。”
他唔了一声,“我记得这事柔妈妈派人跟志远说了啊,……您怎么没收到消息。”
陈成乐呵,“我下午没见着您跟周娘子过来,还当您心里有数相信两位公子是清白的官府会还他们公道,这才在府里坐得这般稳呢。”
有数?他有数的屁!
清白?他怎么可能清白!
贪了多少银钱齐石磊心里明镜似的,儿子在庄子里做的什么勾当他更是一清二楚,所以才会怕。
齐石磊心脏都快吓停了,尤其是知道老大跟老三都进去了。
老大还有点脑子,老三是半点脑子都没有啊,而且老三出生的时候府里的主子已经全出京了,他在府中几乎是被当成少爷养大的,连身边的下人都直接喊他“小少爷”。
老三被娇惯纵容的没有半分心机跟本事,只懂享受,所以齐石磊才让柔妈妈跟着他。
如今人被弄去了京兆尹府的大牢,衙役根本不用严刑逼供,只要随便吓唬两句他可就全招了。
齐石磊是又心急又心疼,毕竟是从小没破过油皮的亲儿子,他觉得齐保现在肯定吓坏了,还不知道在牢里要吃多少苦头呢。
“这事我可是一点都没听说过,半分消息都没有啊。”齐管家捂着胸口,呼吸都喘不匀。
陈成摇头,“我不知道。”
他又强调一遍,“但柔妈妈说她派人来找您了。柔妈妈对郡主不敬指点郡主查账的行为,被阿栀姑娘两巴掌扇肿了脸,心里气恼就说让阿栀姑娘等着,她已经让人去请您来做主了。”
“可惜到最后也没见着您的人,”陈成咋舌,假意奉承两句,“我还跟郡主称赞您深明大义,知道这种刁奴不能留这才不管她。”
齐石磊都要吐血了,“郡主?郡主也去了?”
“对啊,晌午前到的,”陈成笑得像个没心眼的二傻子,“亏得郡主去了京兆尹府才插手这事,要不然也请不走大公子啊。”
齐石磊,“……”
陈成说的每一句话都跟刀子一样插在齐石磊心口上,一刀比一刀深。
陈成回小院之前还补了一刀,“哦,二公子也被看押了。今天太晚了来不及查账,说是明天早上查,我估摸着二公子应该没事吧。”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齐石磊一下子三个儿子都出事了,老父亲的心忍不住颤抖。
要不是平日里滋补的好东西吃多了身体硬朗,这会儿齐石磊都该口喷鲜血晕厥过去了。
陈成埋完雷就走,留下齐石磊跟志远站在原地。
志远的脸色从刚才就刷白,几乎陈成每说一句话他都哆嗦一下。
他是气齐石磊,可也怕,如今见齐石磊知道了事情真相,人都抖成筛糠了。
“柔妈妈派人来找我的事情你怎么没跟我说?”齐石磊转身问志远。
志远低着头,拿出自己准备好的蹩脚说词,声音打颤,“郡主说她去就行,让我不用管。”
“你个混账东西,”齐石磊暴怒,气到极致,抬手一巴掌抽在志远脸上,“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是她养着你还是我养着你!”
志远瞬间被扇倒在地,嘴里软肉磕在牙齿上,出了血。
他捂着脸趴在地上,头埋低不敢吭声。
齐石磊腮帮子发紧,抖着手指着志远,“你是猪吗,这种事情她说不用管你就不用管,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事情!”
“我把你带在身边耐心的教,怎么就教不会你这个蠢货!”齐石磊深呼吸,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我去走动走动探探口风。”
齐石磊急的心脏冒火,准备花点钱去京兆尹府打听打听。
他眼神沉沉,心里本能觉得这事不简单,连京兆尹府都插手了,说不定上面也知道了。
齐将军现在不在京中,否则他豁出老脸还能求求将军。如今事情败露,他所求无门,要是账本全查出来他就是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齐石磊之前有恃无恐,依仗的就是福佳郡主是皇室的人,性子怯懦柔软还顾及面子,所以不会把齐府的事情往外抖搂出去,否则外面传她治府无能,她还怎么保她那未来六皇子妃的位置。
堂堂未来的六皇子妃连府里的下人都约束不住,有什么资格进宫?
齐石磊以为朝慕会帮自己维持住这主仆和谐的假象,谁知道她糊涂到竟然把人直接送去官府衙门了!
果然是怯懦无能又没脑子!
现在事情到了明面上,齐石磊的胜算并不多。
他绷紧脸,心底深处已经隐隐有个念头,要是不能把儿子们保出来……
至少他得活着。
最迟明日中午,京兆尹府就会把事情查明白,留给齐石磊的时间不多了。
齐石磊抬脚就走,志远被他留在身后,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亲儿子都顾不上了,何况这还是个私生子。
志远低着头,眼泪顺着鼻梁滑下来,心跟手底下深冬夜里的石板一样冰冷。
这就是他跟齐保的区别吗?
齐保是金疙瘩,他是泥块子,齐保是捧在掌心里,他是被踩在脚底下。
凭什么。
志远抹掉眼泪从地上爬起来,他没跟上齐石磊,而是直接朝向阳院走。
他不好过,那大家都不要好过!
反正齐石磊现在恨死了他,觉得听他害了他几个儿子。那老大老三还没死呢齐石磊就这么打他,往后肯定也不会对他好。
志远满腔血腥味,失望至极下定主意,反正他一直没爹,那以后有没有也都那样。
“志远?”
向阳院门口,翠翠看见他一身狼狈,一侧脸颊高高肿起来,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露出惊诧的神色。
阿栀说让她在外面等等,今晚有鱼上钩。
果然,这鱼不就来了。
志远说,“我要见郡主,我有齐石磊贪污府中银两的证据要跟郡主说。”
他跟在齐石磊身边有段时日了,自然知道他贪污的事情,甚至还有部分证据呢。
翠翠激动地掐了下手背上的肉才没露出高兴的神色,“好,我进去给你通禀一声。”
朝慕已经坐在床上了,闻言想伸手掀开被子下床。
她洗完的脚还暖和着呢,要是出去坐一会儿等再上床的时候脚可就凉了。
阿栀弯腰伸手掖住朝慕的被角,温声说,“郡主安心睡着,奴婢出去听,等听完回来跟您说。”
她道:“夜深天冷,您别起来了,回头再冻着。”
朝慕真就乖乖躺下来,水润干净的杏眼看向阿栀,“那你去处理吧。”
她从自己被窝里捞出一个手炉递给阿栀,“拿着。”
阿栀抱着手炉出去,站在台阶上看志远,如今这副场面尽在她预料之内,没有半分意外。
等志远说完这些后,阿栀让翠翠带志远下去单独看管。
明日一早周娘子会来给朝慕送布料做衣服,到时候要是知道齐石磊把私生子带在身边,对方还害的她三个儿子入了大牢,周娘子会怎么想?
“翠翠,”阿栀跟翠翠轻声叮嘱,“让陈成带上那四个家仆跟紧齐石磊,免得他跑了。”
翠翠诧异,甚至有些难以置信,“他所有家业跟家人都在京中,他会跑吗?”
他夫人儿子私生子可都在啊,他真能抛下他们自己跑了?那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吧。
阿栀浅笑,想起什么,不由抬起眼看了下漆黑的夜空,声音也有些凉薄,“有什么不可能的,在自己活命面前,旁的都不重要。”
她爹不也跑了,府上所有人死的死关的关。
亏得她身份一直上不得台面这才捡回来一条命,后来进了宫才遇到自幼被送养在别人府上的姑母。
姑母告诉她:之前如何不重要,往后要活着就行,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阿栀始终记得这话,她要活下去。她在宫里活下去了,如今在这里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翠翠担忧地看着阿栀,阿栀收回目光看她,眼里带出几分笑,只是笑意没到眼底,“去忙吧。”
“……好。”翠翠见阿栀不愿意多说也就没多问,转身去找陈成了。
阿栀抱着手炉在外面自己站了好一会儿,等再回去的时候,已经满身凉意。
“阿栀?”见阿栀进来,朝慕眨巴眼睛看她。
出去时好好的人,进来后好像冷了很多。
朝慕撑着床板坐起来,也不急着问外面事情如何,而是声音温软说,“阿栀,帮我倒杯茶水。”
阿栀摸了摸茶壶壶壁,刚换的水,现在滚烫。
阿栀小臂夹着手炉,双手捧着茶盏过来,“郡主,茶水很热,等一下再喝呢?”
朝慕自然知道茶水热,她伸手拍拍床边,示意阿栀坐,“那阿栀帮我拿一会儿,我待会儿喝。”
“好。”阿栀双手捧着茶盏侧身坐在床边,小臂中夹着的手炉被朝慕伸手抽回去。
她摸了摸,轻轻叹息,“傻阿栀,手炉都凉了怎么还一直抱着。”
刚开始手炉也不是凉的,只是她在外面站的太久了。
阿栀低头看着茶盏里的热气,“奴婢忘了,可能是事情多没感觉到。”
她这一生感受的热意永远没有寒意多,已经习惯了手脚冰凉。
阿栀跟朝慕说志远的事情,“陈成的话起效了。”
从上午志远没把事情说给齐管家听就能看出来志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刚得知自己亲生父亲是齐石磊,心里的埋怨还没开始正式发酵就遇到了这种事情,埋怨直接变成了怨恨。
要是换成平时无事的时候,齐石磊心平气和日子舒畅,肯定不会大发雷霆打人巴掌。
说不定在得知志远知道他自己的身世后,还会补偿他一二,借此拉近父子关系。
志远被收拢抚慰,心里只会更感激父亲,哪里会来投靠小郡主,更不可能交出齐石磊贪污的证据。
奈何阿栀将时间算的刚刚好,父子温馨相认直接变成了两人反目。
“阿栀好棒,”朝慕夸她,眉眼弯弯问,“只是我那算无遗策的阿栀军师有没有算到自己冻红了鼻子?”
阿栀茫然,“啊?”
朝慕伸手,温热柔软的食指指腹点在阿栀鼻尖上,梨涡浅浅,“都红啦。”
安抚人心的暖香飘过来,惹得阿栀心尖一颤。
她低头,有些慌乱地抬手用手背贴了贴鼻尖,闷声解释,“外面可能太冷了。”
好像没流鼻涕,还好还好。
阿栀吸了吸鼻子,拿出大丫鬟的气势跟朝慕道:“您看,不让您出去是对的吧,不然现在就有两个红鼻子了。”
朝慕兴致很高,眉眼含笑,昂头仰脸轻哼,手指点了点自己鼻尖,语调缓慢悠扬,“阿栀又怎么能知道我不想要红鼻子呢。”
“我跟阿栀同甘共苦,这才是主仆嘛,”朝慕用手贴了下阿栀捧着的茶盏,“给我吧,可以喝了。”
阿栀把茶盏交出去的那一瞬间才陡然反应过来,小甜糕睡前没有喝水的习惯。
小甜糕刚才应该不是想喝茶,而是见她情绪不对劲,又怕贸然开口问她她不说,于是便委婉地寻了个借口说要喝水,其实是想让她捧着个热杯子坐在这里捂手取暖。
一如既往地体贴细心又顾及着别人的感受。
这个溏心糕!
阿栀垂眸看着自己温热舒服的掌心,浅笑了一下,眼尾往上。
“奴婢不要跟郡主同甘共苦。”
阿栀看了眼朝慕,眼里有光,轻声哼,“奴婢希望郡主永甘无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