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周周五, 季眠照常被林叔送到了那家装饰店。

  季眠下车前,林叔询问他道:“少爷,今天小少爷要从学校回来, 您今晚大概什么时间回家,我好安排接小少爷的时间。”

  思忖片刻, 季眠道:“先接知夏吧。”他只要待在店里, 多久都无所谓。

  “欸, 好。”

  林叔离开后,季眠进了店。

  为了不讨老板和老板娘的嫌, 他今日买了件木雕作品, 让其直接送到许家, 随后才在老板殷勤的目光中找地方坐了会儿。

  还是原先的位置——那是整个店里最舒服的座位。

  季眠本打算睡一会儿来消磨时间, 但时不时冒出来的咳意总是将他从瞌睡中惊醒。

  陆舸进来在他面前落座时,季眠正在半梦半醒中,没能注意到对面已有人来。

  陆舸支着下巴看他,并未出声。

  “嗯……”嗓子里的痒意迫使季眠从困顿中清醒。

  睁开眼, 眼前熟悉的人更是让他瞬间睡意全无。

  “陆先生。”季眠打了声招呼, 随即看了眼墙上的复古时钟。

  六点不到三十。也就是说,陆舸是下班后直接过来的。

  季眠眨了下眼睛。

  最近一段时间, 他明显感觉在这家店里见到陆舸的频率增加了。

  听老板娘之前提起过, 陆舸是每隔一两周过来一次,在店里待上两三个小时。

  可凭季眠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 陆舸似乎三天里有两天都会过来。

  实话说,这一点令他有些苦恼。

  他只想一个人独处,嗅到木头的香味, 令他感觉像是回到了那个有段酌在的世界。

  但陆舸的存在总是会无情地将他拉回到现实中。

  偏偏这家店不是季眠自己开的, 他总不能无理地不让人家过来。

  系统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 起码有个人在,季眠就没工夫沉浸在过去中了。

  “陆先生好像总是来这里?”季眠问道。

  “嗯。”

  “最近的工作不太忙吗?”

  陆舸没答话,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开口:“你好像很不情愿我过来?”

  “……怎么会?”季眠干巴巴说道,心里却想:这人怎么这么敏锐?

  陆舸颔首,道:“就算你不情愿也没什么用,这店也不是你开的。”

  “……”

  “而且,你可是坐着我的位置。”陆舸指了指季眠身下的椅子,“这椅子是我买的,右边的扶手下面还有我的名字。”

  季眠怔了一下。他以为陆舸以前所说的“我的位置”不过是因为这人生性霸道而已,但现在听起来却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抬起右侧前端的可活动扶手,下方果真印着两个龙飞凤舞的黑色大字:陆舸。

  “……”

  原来他真的坐了陆舸的位置。

  难怪,这椅子摆在这里,明显跟那些“雅致”摆设格格不入。

  陆舸的椅子跟他本人的风格很像,是一把大红色的单人沙发椅,质感厚实柔软。坐上去,就像陷入一团柔软的棉花里一样。

  季眠无话可说,但也没什么要让开的意思——这把椅子的确是挺舒服的。

  成为“许池秋”以后,他的行事作风也跟着任性了许多。

  陆舸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单手托着腮,静静望着眼前正缩在写有他名字的沙发椅上的人。

  那把椅子相较季眠的身形而言,有些过分大了。

  季眠瘦,陆舸第一次来这儿时,他的坐姿还算规矩,近些天来却有点放松下来——懒得装了,反正陆舸已经知道他的本性,也没什么装模作样的必要。

  季眠两条笔直的小腿前后微微错开,瘦长的手臂搭在厚实宽大的扶手上,姿态相比前段时间慵懒多了。

  像只窝在红色天鹅绒枕头上的养尊处优的猫。

  陆舸悄悄翘了下唇角。

  “咳……”季眠忽地闷咳了声。

  陆舸唇边的笑意便散了,起身迅速给他倒了杯水。

  接过杯子,季眠说了声“多谢”。

  近些天来,他已经习惯了陆舸这种本该是“罕见”的善举变成了平常。

  “说真的,”陆舸难得正经地开口,“一直咳嗽,总有原因吧?”

  热水压进喉咙,季眠回道:“上次发烧的后遗症吧。”

  “上次?”陆舸回忆了下。

  这人上次发烧是在那艘邮轮上,可距离现在也过去了有快一个月了吧?

  “这么久还没好?”

  季眠笑了,“所以才叫后遗症啊。”

  他话头猝然止住,因为嗓子里的痒意又反了上来。连忙喝了一口热水,这回却没能压下去,再喝第二口,咽进喉咙里的一瞬间却险些因为咳意呛住。

  季眠把杯子扔到一旁,猛地侧过身弯腰咳嗽起来,眉心紧紧皱在一起,脖颈都因为身体的反应在短短几秒钟泛了红。

  大有止不住的架势。

  “喂……”陆舸看着他隆起的脊骨,胳膊伸出来又收回去,少见的手足无措。

  陆舸绞尽脑汁地想,却想不到任何一种有用的止咳方法。

  他的手在空中探出去收回来,重复几遍后,终于是搭在了季眠的脊背上。

  他按照记忆中最笨的方法,在季眠的后背上拍了两下,却觉得即使用最轻的力道,掌心下的人好像也会被弄碎一样。

  陆舸的动作僵了一下,最后将掌心放到季眠的后颈下方,沿着他的脊骨向下顺,有点像是在顺毛。

  他顺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

  掌心下的温度似乎有点偏热,可这人分明是畏寒的。

  陆舸停顿了下,另一只空着的手探向季眠向旁侧偏过去的面颊,微微用力将人捞了起来。

  随后,也不管季眠是什么表情,便自顾自地向上抚上他的额头。

  两秒后,他定定瞧着季眠,笃定道:“你发烧了。”

  “……”

  “自己没感觉吗?”

  季眠:“我…咳咳……”

  除了大脑有一点昏沉,他的确没有太大的感觉。而许池秋的身体,又总是会因为各种原因不舒服,前一晚睡得少了,或是吃得油腻了一些都令他不适。

  陆舸没撒手,掌心仍然搁在季眠的额头上。

  没有很烫,应该只是低烧,不太严重。

  “你家司机呢?让他来接你。”

  “咳,林叔……咳……”

  陆舸分辨着他咳嗽中夹带着的只言片语:许家司机去接那个小少爷了。

  他本来还想问季眠司机什么时候回来,思忖几秒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起来,我送你。”

  “不用……”

  “就这么点小事,许少爷不用客气。”陆舸淡淡道,“毕竟是朋友一场。”

  他俨然已把自己摆在了朋友的立场上,尽管这立场来的毫无道理。不久前他还在用“心如蛇蝎”来讽刺他的“朋友”呢。

  季眠心情复杂地抿了下唇,最终还是坐上了陆舸的车。

  尽管已是夏末的傍晚,气温却仍旧很热。陆舸扫了眼副驾上的人,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了,没开空调。

  季眠此刻才终于有自己在发烧的实感,开始觉得脑袋变重,双腿发软。

  人在发烧的时候总是异常脆弱,不只是身体脆弱,那种昏沉无力的感觉经常会轻易地击溃人的心理防线,令其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撒娇或是无理取闹。

  可季眠如今没有亲近的人,便只靠在座椅上,沉默地压抑着汹涌而上的负面情绪。不,也不能算沉默,毕竟他的咳嗽还没能止住。

  二十分钟后,陆舸的车抵达许家时。

  季眠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的前一秒,陆舸忽然倾身过来,一把拽住了他,

  随即,右手毫不客气地摸了把季眠的脖颈和脸颊,又觉得不太准,手心最后还是伸向了他的额头。

  季眠:……

  “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发发慈悲,把我的老朋友送去医院。”陆舸轻飘飘地开口道。

  季眠已经学会从陆舸拐弯抹角的言辞里听出他真正的意思了——他烧得更严重了。

  他摇摇头,只能小声咳嗽着。喉咙里一阵仿佛撕裂般的疼,一直蔓延到胸口前的气管处,稍微用力一些,就疼得他指尖发颤。

  见状,陆舸再没说什么了。

  他看见季眠轻微打颤的腿,说了句“等着”,兀自下了车来到副驾驶的车门前。

  打开车门,一只手伸向里面,说:“下来。”

  季眠下了车。

  许家别墅后方的几个预留车位上,此刻却停着不止陆舸那一辆,还有许家林叔日常接送的车,以及另外一辆黑色的豪车。

  季眠的视线在那辆黑车上停留几秒。

  陆舸见他不动步子,也往那辆车上扫了眼。

  “秦琰的车。”季眠说道,唇角适时浮现出一点笑意。

  陆舸:“怎么?大少爷今晚想跟这辆车睡?”

  季眠:“……”

  五分钟后,季眠被陆舸半扶着送到别墅门口附近。

  刚要过去,别墅的大门倏忽间从里面打开。一道熟悉的高大人影走出来,上身微向后侧着,似乎是在跟门内的人说什么。

  是秦琰。

  季眠正要开口喊人,下一秒,半扇大门从里面开圆了。清瘦的少年身影紧跟在秦琰身后。

  随后,别墅门关上。

  大门口,秦琰与许知夏面对面站着,没注意到附近阴影中的两人。

  季眠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但只看画面,便已然体会到两人气氛的暧昧。

  不远处,秦琰俯身抱住许知夏,像是告别。但这个告别的拥抱明显太久了些。

  在许知夏看不到的角落,秦琰情难自禁地吻了吻少年的发丝,未被发觉。动作之轻柔,任谁都看得出他对少年的爱惜。

  季眠搭在陆舸小臂上的手猛地攥紧了。

  “好疼啊,许少爷。”陆舸低声抱怨道。

  【深情值加100(50x2),贡献者陆舸。】

  “伤心了?”陆舸贱嗖嗖凑到他耳边问。

  季眠瞥他一眼,眼眶因高烧和恨恼微微泛红。

  再次望向别墅门前时,门口拥抱的两人已经分开,相互道了别。

  许知夏低着头,似乎有些赧然。

  直到秦琰离开,他才抬起头,重新进了别墅,关上大门。

  季眠看着紧闭的大门,双腿迟迟没有动作。

  今天一整天,他都很少进食,此刻一发烧,身体压根没有多余的能量供给,浑身发冷汗,腿肚因为发虚有点打颤。

  陆舸见他一直没有上前,只以为季眠受了方才那一幕的刺激,连门都不愿意进去了。

  他道:“不想回去的话,我的后备箱倒是挺空的,可以收留你一晚。”

  季眠腿软得要命,还是支撑不住将重心压在了陆舸身上。

  他攥着陆舸腰间的衬衣布料以支撑身体,额头虚抵在他胸前,喘着气,气息虚弱。

  陆舸莫名想到了以前季眠被他气到咳嗽,靠在秦琰怀里的画面。不同的是,那时候的季眠是主动依赖秦琰,而现在的他却是不得不倚靠着自己。

  【深情值加120(60x2),贡献者陆舸。】

  “你这样,我没法走路了,许少爷。”陆舸戳了戳趴在他胸前的脑袋。

  季眠吸了口气,直起上身打算站直。

  后腰处忽然横过来一条结实的手臂,桎梏住他的动作。

  他听见陆舸似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因为不耐还是什么……

  下一刻,陆舸的右手握住了季眠的右腕,旋即他背过身去,俯下身。

  季眠只觉得握着他右腕的手用力拽了他一把,他整个人便稳稳趴在了陆舸的背上。

  “……陆先生?”

  “不用谢。”

  季眠怔了一下,轻轻垂下眼睛。

  *

  关上门,许知夏方才在秦琰面前乖巧的表情顿时敛了几分。

  “知夏少爷,秦少走了?”在一楼大厅的林叔问了句。

  “嗯。”

  “秦少这些年跟您的关系好像更要好了,下班还特意去学校接您。”林叔感叹了句。

  许知夏对此不予置评,问:“我哥呢?”

  “哦,池秋少爷出去了,还没回来,说是让我先去学校接您。”林叔说道。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去接许知夏,秦琰已经提前开着车把人给带回来了。

  许知夏顿了一下,“我哥……让你先来接我?”

  “是啊。”

  许知夏的表情更古怪了。以那人的性子,要是知道他回来,装病让林叔留在家里随时候命才应该是他的作风。

  更别说让林叔提前去接他了。

  “您先休息,我等池秋少爷的电话,等会儿去接他回来。”

  “嗯。”

  许知夏应了一声,迈步上楼休息。

  走到一楼的楼梯口时,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侧目望向楼梯口左侧的一个半人高的柜子。

  很久以前,这里的柜子上面是有一个花瓶的,但被他打碎后,就再也没有摆上新的。

  因为楼梯口的遮挡,花瓶坠落的碎片像一个漂亮的扇形。可年幼的他沉浸在打破父亲“古董”的惊惶中,只觉得那完美的扇形格外恐怖,甚至于简单处理完地面的碎片后,躲回房间里毫无意义地哭了很久,才重新动身去找能够彻底清理掉残余碎片的东西。

  他抱着房间里那条可以当作毛巾使用的卡通绒毯,小心翼翼打开房门。

  楼梯口下却多了一个人,站在那片扇形的碎片前低垂双眸,一动不动。

  “哥……”

  在“小心”二字说出口之前,他看见平日里最疼爱自己的哥哥,在那扇形面前缓缓脱掉鞋子,赤脚站了上去。

  从那人脚下蔓延的血迹,形成了一个更小的、更漂亮的扇形。

  ……

  许知夏望着柜子,定定看了几秒,抬手抚了下左耳上方的一缕头发。恰好是方才秦琰吻的位置。

  ——只要抢走秦琰,就能彻底毁了他。

  收回视线,他缓缓上了楼。

  *

  “今晚睡后备箱还是公园长椅,大少爷选一个?”

  别墅外,陆舸刚把人背上,嘴贱技能又开始发动。

  季眠脑袋搁在他肩膀上,没搭腔。

  陆舸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不再说话了。

  这是他第二次背季眠,跟头一回的感觉有点不一样。

  还是很轻,很热,可那轻飘飘有点硌手的感觉莫名比上回更加真实、深刻。

  好轻。

  好轻……

  陆舸皱了下眉头,但这种上次不曾在意过的感觉,这回却一直挥之不去,丝丝缕缕缠在他心头。

  过了会儿,季眠又开始小声咳起来。

  因为热,陆舸下车时没穿外套。

  季眠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布料传给他,热得要命。

  陆舸估量了一下。

  得了,也别去什么后备箱公园椅了,这回真要把人送医院去了。

  “咳……咳咳……”

  隔着两人的衣物,陆舸能感受得到季眠胸腔的震颤,每咳一声就震一下,让人忍不住怀疑背上的人会不会被这动静震碎。

  季眠一手捂着唇,咳嗽得更厉害了,声音持续不断,陆舸能明显感觉到后背又一开始的震颤,变成了连续不断的抖。

  随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季眠的指缝中溢处,滴在陆舸的颈部和领口上。

  像是一滴热的雨。陆舸侧头看了一眼。

  是血。

  “……”

  季眠明显感觉到身下人的呼吸一瞬间停止了。他看着陆舸颈侧和衬衣领口上的血渍,也茫然了一瞬,“抱歉陆先……”

  陆舸有点呼吸不畅,从唇缝里蹦出两个字:“闭嘴。”

  季眠感受到陆舸明显加快的心跳,箍着他大腿的手臂似乎也抖了下。他忍不住开口:“其实——”

  陆舸的步子骤然变快了,一边回头吼他:“你闭嘴!”

  季眠只好沉默了。

  他本想说,咯血有可能是支气管或者什么地方的黏膜破裂了,不是一瞬间得了绝症。

  毕竟看陆舸的反应,好像以为他要一命呜呼了。

  于是这晚,季眠没睡后备箱也没去躺公园的长椅。

  他在医院的急诊室病床上躺了一夜。

  熟悉的吊瓶重新挂在了季眠的左手上,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沓厚厚的化验单以及好几种退烧消炎的药,还有一瓶黑黢黢的止咳药水。

  陆舸倒了杯热水进来,放到柜子上。

  急诊医生方才把他叫出去说了半天,大致可以总结成两句话:

  “没有生命危险”以及质问他“病人的身体状况怎么能差成这样”。

  他哪里知道病人的身体状况怎么能差成那样?又不是他的小孩。

  陆舸扫了一眼那沓化验单,上面一大片的指标都低于正常数据。

  “你有以前的住院记录吧?”他问。

  季眠点点头,说道:“我的主治医生会帮忙安排病房。”

  “哦,”陆舸就在他的病床边上坐下来,看上去也没什么要走的意思,“那就等明天一早再转普通病房,今晚暂时待在这儿吧。”

  季眠有点意外,道:“陆先生不回去吗?”

  陆舸眼睛缓缓眨动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是哦,他干嘛还留在这儿?

  他当即起身,准备离开时想到什么,问了句:“那明天谁来帮你转病房?”

  “我可以自己转。”

  陆舸的脚步顿住,问题又多了一个:“饿了渴了呢?”

  “明天早上,我会请家里的护工过来。”

  “要是今晚去洗手间呢?”

  季眠感到莫名:“那就去呀。”

  “可你挂着点滴。”

  季眠歪了下头,示意陆舸去看床头的可拆输液架,“这是可活动的,我可以带着它去。”

  陆舸沉默两秒。

  他脑补了一下这人深更半夜拖着输液架起身的画面,忽然冷笑一声:“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

  季眠:“……?”

  总之,陆舸重新坐回来了。

  他说:“你是病人。”

  季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病人不能自己做事。”

  季眠向他解释:“……有很多独身的病人,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陆舸想了想,又说:“你不一样。”

  季眠问:“哪里不一样?”

  陆舸盯着他平静的面容瞧了一会儿,心道:你是易碎品。易碎品不能自己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