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眠的这个秋天过得还算安稳。

  一直到十二月结束, 他的身体都没有再出过问题。

  因为陆舸的缘故,在这个贴秋膘的时节,季眠成功比夏季时候重了整整四斤。他自己照镜子的时候还感觉不到, 但后来连伊岚都惊喜地询问他最近是不是胖了一点点。

  的确只是一点点而已,他从头到脚仍旧是硌手的, 浑身上下就没有哪一处是圆润的。

  但到底是胖了, 手腕上, 多出来那么一点点的肉,好像看着没以前那么骇人了, 季眠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种状态维持了好几个月, 乐观到连季眠都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身体会一天天好转起来。

  直到腊月一过, 最冷的时节到来, 他猝然就狠狠遭了殃。

  临近一月底时,这一带下了一场大雪。上辈子季眠生活在南方,几十年也就见过三四场雪,雪花像是大颗点的盐粒。

  而这里的雪花居然足有拇指长度, 真正意义上的鹅毛大雪。

  他看着窗外软篷篷落下的大片雪花, 实在没忍住出去逛了一圈。出门的时候,季眠里三层外三层, 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在外面也只转了半个小时就回来了。

  然而就是那半个小时,让他回来后又一次卧床不起。

  当天晚上回来, 季眠就咳嗽起来,吃了药在被子里捂了一整夜,第二天果不其然发起了热。许家的私人医生来检查, 就是普通的着凉感冒。可普通的着凉感冒落在季眠身上, 也绝对够他喝一壶了。

  “咳……”咳嗽的症状比几个月前那次轻很多, 但还是不舒服,嗓子里、鼻子里、脑袋里,都是一团乱。季眠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看,被漆得很白的墙面亮得他眼晕。

  笃笃——

  卧室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

  “哥,我进来了?”许知夏的声音透过一层厚木板传进来,许家的门隔音效果不错,把许知夏的声音削得很闷。

  一月底许知夏正巧赶上放假,照顾兄长的任务便被许父许母郑重地拜托给他了。

  说是照顾,其实也就是监督季眠吃药、吃饭,其他的活都有家里的佣人去做。

  打过了招呼,许知夏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温水和一大包药。真的是一大包,捏在手心里鼓鼓囊囊的。

  他扶着季眠坐起来,把药和水一并递给他。

  吃药时,季眠喉结随着吞水的动作上下滚动,随后忽然顶在上头,不向下了。

  许知夏知道,这是季眠有点反胃,咽不下去。

  他急忙去找垃圾桶,以为对方要吐。

  垃圾桶提在季眠跟前,床上的人却愣是咽了下去,神色如常地放下杯子,上顶的喉结也下去了。

  许知夏放下垃圾桶,把包药的纸张捏成团丢了进去,犹豫要不要现在出去。一抬眼,却发现季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看得很专注。

  他有点莫名:“哥?”

  “头发上,”季眠指了指他的右侧头发,“沾上猫毛了。”

  还不止一点,许多多大概是欺负到许知夏的脑袋上了,并且显而易见是趴在许知夏的右边脑袋上,好几撮长而白的毛亮得跟羽毛似的。

  “哦……”许知夏抬手摸了两把,手在头发上抓了抓去,愣是完美地错过了。

  “我来吧。”季眠冲他抬手。

  许知夏顿了一下,还是走近他,乖乖底下脑袋。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居然称得上和谐。事实上,无论是许知夏还是许池秋,待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表露出对彼此的厌烦,相处得格外融洽。

  他们对彼此的敌意只在人后施展,明面上绝不会泄露半点,表面功夫皆是做得很好。

  季眠捡完猫毛,细长的手指在许知夏柔软的头发上拨了两下,确定干净了才收回手。

  许知夏眼睛缓缓眨了两下。

  大概是从上次陆舸带“许池秋”出去一趟以后,他哥好像突然……变了一点。

  至于哪里变了,许知夏说不上来。

  但“许池秋”的转变令他很不自在。

  像是闻见了被日光曝晒后的被子上的气味,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

  准确来说,从几个月前开始,“许池秋”身上就有一点微妙的变化,但那时还不足以令他觉得别扭。

  【有点崩人设了。】系统道。

  季眠:【可你说过,希望我高兴。】

  系统:【……】

  它撤回那句话!

  季眠没打算完全按着自己的性子来,让系统难办。只不过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想随心所欲一点。

  许知夏观察着季眠的表情,但无法从中判断出任何信息,唯一能获取到的只有那张羸弱消瘦的面孔。

  ‘许小少爷,何必呢?不过几年而已。’

  他想,那家伙说的没错。

  即便放任“许池秋”不管,再过一段时间,长一些或许还有几年,短一些也许就在不久后,许池秋自己就会离开他的世界。

  许知夏忽地皱了下眉,嘴唇绷紧了,有点恼恨自己想要让步的软弱念头。

  晚上,陆舸过来了。

  跟林叔打过招呼,他径自上了二楼,敲门进去。

  房间里很闷,很热,壁挂炉烧得屋子里热烘烘的。房间里还有一台加湿器,以免屋内太过干燥。

  陆舸往卧室的床铺上扫了一眼。

  目光先是捉住了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季眠,随后才打量起其他地方。

  他之前没进过季眠的卧室,今天这还是头一回。

  季眠的床很软,铺得十分“厚实”。

  床垫本就厚,身下床单和棉褥还一层叠一层,光是铺的床褥就比陆舸手指一拃的长度都要再长上一点,有二十多将近三十公分了。

  身上盖两个厚被子,也是叠在一起。

  陆舸第一次看见季眠冬天的床铺,忍不住嘴角一抽。

  这人怎么忍的?睡在这种床上,不被热死也被闷死了。

  他反正是睡不了,看得就闷得慌。

  季眠就在这一床暖和得不像话的柔软床铺里,脸颊烧得通红。

  “咳,陆先生……”季眠只说了几个字,觉得嗓子疼,又不再说了。

  但他一开口,嗓音含含糊糊的,还有点哑。

  陆舸就只听了这一耳朵,心里就像是陷下去一块,软得不像话。

  他垂着眼,静静打量着被棉被簇拥在最中央的人,只露出一个脑袋,脸颊泛着红,因为感冒,呼吸时能听见闷闷的鼻音。

  好乖啊,大少爷。陆舸想着,忽然就觉得心脏发疼。

  他倒希望季眠别这么乖,最好是恶劣一点,心狠一点。有点活人的气儿,别乖得这么讨人喜欢。

  “听说大少爷又病了,我顺路来看看。”

  季眠卧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陆舸脱了外套随手挂在书桌前的椅背上,然后拉过椅子,在季眠身边坐下来。

  没忍住又犯贱,伸出手指戳他的脸颊。指腹的触感暖烘烘的,像是在戳有些薄的软面团。

  脸颊上凭空多出一个人的手指来,本来就不多的脸肉被戳得陷进去一个小坑。季眠没力气搭理他。

  陆舸从来不知收敛,变本加厉地又戳又捏。

  季眠终于被他惹烦了,悠悠地转过视线,不吭声,就用那双微红的眼睛望着他。因为发烧,眼睛黑亮亮湿乎乎的,没半点攻击性。

  陆舸被这一眼看得唇焦口燥,身子都酥了半边。

  人的心脏怎么能忍受那么多种情绪,陆舸觉得自己的心脏像只充满气的气球,从进门见到季眠的那一刻起就被塞满了各种情绪,一会儿心疼一会儿心酸,鼓鼓胀胀。

  可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快要破开的边界,季眠一个眼神过来,这只气球却再次膨胀起来。

  这回塞进来的不是酸也不是甜,而是让陆舸瞬间红温的欲望。

  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病得还不轻,对一个瘦成骨架子的家伙发了情。

  季眠眼看着陆舸的脸在一瞬间变了颜色,一副已经神游到九霄云外的表情。

  他不禁疑惑:“陆先生在想什么?”

  陆舸幽幽看他一眼。

  “想跟仙子上床。”

  季眠怀疑是自己烧迷糊了,连听力都出了问题。

  仙子?什么仙子……上……上什么?

  陆舸却没再提这回事。

  他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同季眠聊着天。

  季眠本来就不是很清醒,被他念叨得直犯困,没多久眼睛就闭上了。

  陆舸:……

  这礼貌吗?

  于是,他说话的速度缓了一些,音调也缓缓放轻了,像是有人在慢吞吞地,一格一格按着陆舸的音量下键。

  几十秒后,音量彻底归零。

  他不说话了,看着床上睡着的人弯了弯唇。

  盯着看了一会儿,陆舸低头看了眼表,九点多了。今天公司有事情,他来得晚了些,现在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陆舸静悄悄地起身,来到卧室门前,按住门把手。

  季眠迷迷瞪瞪的,却感觉到身边轻微的动静,睁开眼睛。

  “陆先生要走了?”他的鼻音有点重。

  陆舸开门的动作一顿,转过头。

  一看季眠,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句:“大少爷要我留下?”

  他松了手,两秒坐回原位,道:“也不是不行,但我睡觉爱翻身,占地方,你得往里头挪挪。”

  被子下面,季眠默默张开胳膊,把自己的床盘圆了,守卫自己的领地——尽管床大得能塞下十个人,他把臂展伸到最开也没这床的一半宽。

  陆舸本来只是随意地一说,逗逗他的大少爷,结果这话莫名其妙进了他自己的耳朵里,反复品味。

  床上的被褥看起来仍旧很厚,像陆舸这种体热的,躺久了就会难受。

  但他忽然想:要真跟季眠睡一块儿,热一点也不是不行,不过是出点汗而已。

  陆舸设想了一下,发现跟季眠睡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大少爷虽然瘦,但腰还是软的,搂在怀里刚刚好。

  晚上要是季眠发烧重了,他把人抱着一下就能感觉到。

  如果季眠咳嗽,他能给他拍背、顺气,等怀里的人平静下来,再用指腹一寸寸去捋他硌手的脊骨。季眠要什么,他就给他什么。

  陆舸的耐心不算多,但要是做这种事情,他一整个晚上也不会腻烦。

  他又往远了想,觉得几十年也不会烦。

  这世上就没有陆舸想干却干不成的事情。

  他打包票,他要是做护工,周忠都不如他。

  脑海中的画面一帧帧的,像是被打了暖光,温暖得让人心生向往。

  陆舸就只是这么想了一想,就不得不抬手捏住自己的鼻子,闷住鼻腔里的一股上头的酸意。

  这想象有点太爽了,爽得他眼酸。

  他真想睡在这人身边,照顾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