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9章 二忆 荣愿

  梁陈莫名心虚地把自己收拾了一通,那小精灵又从画卷里跳出来,把浴桶里的水收走,重新换了一桶水。他自镜中一照,自己尊容也没好到哪里去,尤其是一边袖子还随薄如蝉翼的廉耻丢在长亭上了,形象跟乞丐相差不大,便宽衣解带也洗了个澡。

  那精灵只有拇指大小,跟普通姑娘没有两样,眼角有颗泪痣,衣带飘飘,像长了翅膀似的能飘来飘去。梁陈不由地想起老皮说过的梅花仙姑,便趁它拖来衣盘时一把抓住它的后领:“仙姑,可会说人话?”

  仙姑震惊地看着他,一张秀丽小脸上眉毛都拧在了一起,估计在辛丑十一待了若干年,第一次遇到这种缺德作派的人。

  梁陈朝她温柔一笑。

  仙姑声如蚊呐道:“会……”

  过了一会儿,她又害羞道:“大神,劳您穿上衣服再拷问我。”

  这话说的!你以为我会对你怎么样吗!

  梁陈瞬间抓了一把光凝出个泡泡,把这小精灵装起来,往外一抛,光泡泡轻飘飘地在空中游移片刻,最后莫名其妙缓缓落在了坐在窗边闭目养神的明韫冰怀里。

  明韫冰垂眼,和小仙姑目光一接,这小姑娘脸上就一片飞红,又好像有点怕似的,抖了抖衣袖,行了一礼。

  他抬手,把这泡泡搁在了面前的茶盏上。小仙姑便十分上道地托起茶盖子,从桌角的一个篆体凸银的“水”字里引出了热泉水,又从一个“藏”字里拿出了茶叶,尽心尽力地给明韫冰泡起了茶。

  费好半天终于泡好了,便笑眯眯地端起了一副优雅姿态,摆了一个矜持的“请用”的姿势。

  明韫冰没用,他指尖穿过光膜似的泡泡,轻轻碰到了精灵的发髻。

  她明显很怕,但却不躲,任这手指拂过长发,又非常慎重地停在了泪痣边上。

  精灵忽然浑身一战,小声道:“我主……”

  还没说完,那边梁陈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话。

  梁陈满身水汽,手里还拿着什么,他走过来,小仙姑便主动说:“您受伤了,我为您上药。”

  梁陈还没反应,手上的金疮药就被那小东西攫走,跟着悬在半空,她跳下去施法,那药自动地落下,转眼就把明韫冰的脚伤覆完了,她又从台阶旁一个“愈”字里扯出几条雪白绷带,手法生花地缠完了,比苏子呈吃饭还快。

  梁陈一口老血闷在半路,上不去下不来,然而又确实没什么可说,只好在明韫冰对面一坐,抓过那仙姑放在茶盘里,磨牙道:“没想到你道法还挺厉害的哈――你是天上下来的?”

  精灵双手捧脸道:“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我说,你扭什么呢?喝醉了?”梁陈警惕地一抬头,正撞上明韫冰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又笑什么?”梁陈心里发虚,脸上气壮。

  精灵把脸埋进手里:“好多年没被你们二位这样美的美人盯着了。”

  “……………………”

  闻言梁陈放在桌上的手马上收了回去,并飞快产生了一种贞洁不保的错觉。

  这里真的是正经义学吗?这位袖珍仙姑俗姓莫不是姓登徒?

  明韫冰这才动了方才沏好的茶,他穿这身衣服,似乎有些尺码不合,手腕都露出来,线条分明。梁陈一晃神,便听明韫冰道:“我笑你不伶俐,这是一只鬼。”

  “…………”梁陈很想骂回去,然而他平时跟苏视对骂的那部分仿佛死了一样没动静,看了又看,心里一点火气都没有,好像还被骂的很舒服。

  听说血契会让奴隶对主人有一种“就算他生挖我心我也觉得甜蜜蜜”的效果,这怕不是妖术已经开始影响他了!简直太恐怖了!

  梁陈于是假装没听见,“叭”的一声戳破了那个光泡泡,爆开的光没有消失,而是像雾一样连在梁陈十指上。明韫冰眼睫微微一抖,就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好像在打毛线似的,不等鬼帝眨两下眼睛,一只水车似的木轮小架子已经拼好了。

  那精灵犹在沉迷美手之中,就见这“美手”一把抓起她的领子,把她丢在了小水车里,跟着那轮子就开始不停地转,为免摔成一坨,她也只好不停地跑。

  梁陈这样公然当着鬼帝的面折磨小鬼,脸上一点自觉的害怕都没有,笑眯眯问:“好了,交代吧――你是什么东西?”

  精灵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我……我是‘守灵’。”

  梁陈正经地点头。

  据他套出来的信息。抱朴义学的山长就是镇山仙人,也就是那位叫做朴兰亭的,梁陈觉得他腿脚一定很康健的长寿仙人。

  他们平时的活动,好像也不足为奇,跟上来时单眼皮少年说的差不多,只要上学就行了。但梁陈这个套话的个中强手却没有从任何人嘴里听到他们是如何进山的,更有一点――他们嘴里说的,全都只关于义学。

  常鬼是不可能忘记自己活着的记忆的,否则执念无所寄,根本不能成鬼。

  如果这些常鬼不记得他们在人世的事情,连带如何进山的也都一并忘了,那就说的通了。那么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被用术法刻意掩藏了,要么也许这就是他们入学的代价。

  梁陈觉得后一种可能性高一点,毕竟他用通灵眼看到的“灵气”,不多不少,恰好每一座斋书台里都有一个。如果只被当做什么东西的养料放在这里,那么当然要忘却前尘,否则如何过日子?

  所以这个守灵一出来,倒对的上他的猜想。

  一般阵法、咒术等等,如果下咒人分身乏术,或者有什么特别的要求需要随时观照,便会抓些小鬼充当守灵,这样的小鬼一般比较虚弱,像地缚灵,走不出一亩三分地。

  梁陈:“你守什么?”

  小精灵吃力道:“我守记忆。”

  “…………”这答案倒是始料未及的。

  梁陈思索起来,貌似他并不知道有什么阵法或咒术是可以拿“记忆”做文章的。毕竟……记忆并不是灵魂,常人都有可能随时失去的东西,谈得上什么价值呢。

  那小姑娘一面跑,一面从广袖里挥出了一道雪光,直冲明韫冰脸面。梁陈瞥见,一个弹起就拦住那光,猝不及防地和明韫冰一起被晃了一下神。

  那只是一瞬间。

  但梁陈看见了不同的面孔和他们一样坐在这大窗之下,窗外飞雪或天光澄澈,光阴不一,他们面貌形体都不相同,或坐或卧,烛断雪融,转眼就已散如九秋蓬。

  数十张面孔的侧脸有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恬静专注,静垂着眸,安然而读,手中一卷书。

  守灵道:“在斋书台住过的人都是快要消散的常鬼,他们走时,一般都会留下一样东西做留念,然后彻底死去,我守的就是他们这些记忆。每一个人散去的人会把面容送给我,称为换代,我是辛丑十一的第二十二代守灵。我没有姓名。”

  梁陈默默收了小车,守灵满头大汗地坐在一个倒扣的杯子上,发髻乱了好多。

  “大、大神……我交代完了,”见梁陈颔首,守灵又擦汗道,“其实我根本没想抵抗。而且我就睡在那幅画里,我跑不了的。”

  又不是什么秘密……

  然而姓梁的还是很缺德地把人家放在木轮子里跑了几十圈,并且颇无人性地用光控制,速度越拨越快。

  梁陈其实就是觉得好玩,闻言汗如雨下,假笑道:“我就是觉得你太虚弱了,小姑娘家家的,一阵风就吹跑了,叫你锻炼锻炼,哈哈。”

  “这么说这个义学,还真是义学啊。”

  “当然啦!”守灵骄傲地挺起胸膛,“我们师祖朴老先生就是最最善良的!”

  梁陈都还没见过这位,随口道:“何方神圣啊?想必是个妖物。”

  守灵一听此人胆敢污蔑师祖,气得冒烟:“朴老先生才不是妖物!他是仙人!”

  “他一手创立义学,把所有残卷都修补收藏好,让所有心有笔墨的常鬼都有个最后了愿的地方,每日里起早贪黑,解惑答疑,谆谆教诲,呕心沥血,又秉持苦修之心,夜夜都在山外山凝思闭关,从来没有害人!他怎么会是怪物!他是神仙!”

  梁陈哦了一声:“但是如今,凡人虽说有时会有些奇术吧,也没有奇到能到别的境地再开几座山出来。你看我就不行。再说,神陨时期之后,九州大陆上最后一位神明勾陈上宫不是殉魔死了吗?这世界上早没有神仙了。”

  说到这,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明韫冰。

  据他所搜刮的各种轶闻,这位穷凶极恶的鬼帝跟光明伟大的领神勾陈,似乎是有点不清不楚的。虽说那都是野史,但梁陈坚信空穴不来风,况且正史还说鬼帝早被钉死在寒蜮了,为什么他现在还坐在这?

  那必然是因为勾陈当时没有杀明韫冰,反倒让他活下来,且在之后的神陨之难里隐了形,寂然无名一千年。

  且梁陈发现他时,他可是在法自然剑里,那可是勾陈上宫的本命法器――上古神明里,每位神明都有自己的本命法器,仙歌塵尾,不一而足,都是宛如第二个身家性命般的重要存在――勾陈上宫司兵器,本命法器便是一柄巨剑。

  神明的本命法器,要么随死去的神明一同化了,要么留在某处成为奇景――例如夸父逐日,不至而死,那弃之的桃木杖就化为邓林。

  为什么勾陈的本命剑却在鬼帝那里?还挡开了太虚阵的攻击,那明显是在护佑而非惩戒。

  什么“笑语人曰爱侣”,真的假的?这幻影要是在为祸人间的状态里,貌似那会儿还没遇见勾陈,问他,他能有反应吗?再有,鬼帝的真魂到底去哪儿了?

  守灵当然没狡猾的人类那么能说,自顾自气成了灯笼,鼓着腮哼哼唧唧。

  明韫冰对这些没有兴趣,从刚才就没在听,现在也果然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梁陈看他看得太久,引得他略带疑惑地回望了一眼。

  梁陈一噎,正想说话,楼梯处就传来了一阵喧嚣。

  原来是苏视他们回来了。

  为什么会有一个“他们”。因为苏大学士吃饱喝足,想到这里还有个饿着的,心里颇为过意不去,于是在一醉阁带了一桌全宴回来,发现他们还真有这项服务,于是差点把半个厨房搬来,闹闹哄哄冲进来一大波人。

  守灵一见人多,就尖叫一声躲回了画卷里。

  刚刚还冷淡的房里一下子闹如街衖,苏视招呼人把各种蒸笼碗盘往桌子上摆,这个也是“兄”,那个也是“弟”,熟悉得好像在这里住了一千年。

  梁陈佩服无比,讽刺道:“乐不思蜀了吧,我看你不如就在这里住下,明儿我就去给你说个好人家嫁了。”

  苏视哈哈一笑:“你别说,我刚刚真的在见素京看到好几个大美人,那叫一个艳绝啊。人生在世,妙啊妙啊。”

  梁陈见他神情荡漾,不由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苏视指挥人把东面的折桌摊开摆满了,书架前的墨香愣是被美食珍馐的香气冲了个完全,这一室的雅致也瞬间烟灭,降格成了大街上的排挡。

  一醉阁的伙计摆完了,便嘻嘻哈哈又走了。

  苏视扯住一个厨子,热络道:“沈大厨,劳你忙好半天,别急着走,留下来一起吃哇。”

  那厨子颇高,体格健壮,乍一看简直像个习武之人。梁陈一开始烦得要死,刚想喷人,就突然一愣,也迎上去,把这徐大厨给拉住,笑道:“是了,这么多菜,我们三张嘴也吃不完,大厨赏个脸。”

  这位大厨明显嘴笨,错过了跟大部队走的先机,被两个人精抓住袖子,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

  他眉平眼阔,五官厉得有些硬朗,正是一直跟着昭阳郡主徐晓晓的那个侍卫,十七。

  这侍卫还是梁陈给徐晓晓挑的,没想到他如此尽忠尽职,协助个毛丫头跑了好几次,更没想到他还在这里当厨子。梁陈一见他就火大,脸上虽然笑得温煦,心里磨牙舔血,连怎么架锅烧都想好了。

  苏视一边盛汤,一边问:“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当厨子?”

  厨子――十七有点憨厚地笑起来:“从小就想当厨子,后来好容易做梦来了这里,师祖说想留就可以留,我就留下来了。”

  梁陈剔鱼骨头的筷子一顿。

  先前他套话,那几个人都是以做梦为借口说了怎么进义学,但梁陈不觉得“做梦”是什么正经途径,还以为只是推脱之辞,其实很可能并不是!

  并且这个说辞的格式,还很类似,都是:“我从小就想……有幸做梦来了……师祖说可以留,我就留了。”

  “做梦,”梁陈心中冷哼,“这几个月饷银全部扣光。”

  然而脸上笑得非常温和:“那你都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了?我们就是静熙山羊角村人,那儿民风一向彪悍,我觉得你挺像我们庄里人的,你是不是――你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从东岭正门进来……”十七闻言,脸上一片茫然,梁陈眼中一闪,发现他是有魂魄的,只是身上有封印记忆的术法。

  梁陈其实对这些法术之类的没有多大了解,他自己天赋异禀是个“光人”,日月之下,光明随指随用,对阵法符篆之类的却是一窍不通,顶多也就会画几个符。

  然而看到这个术法形状的时候,梁陈脑中却无比清明――他知道这是什么,并且知道该怎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