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1章 二忆 无书

  整个三楼跟废墟没两样,桌椅板凳全都被拆得碎如烂絮,混在碗盘里,真是一眼都不能看。也只有床边还能坐坐人。

  守灵在画卷里幽幽叹息,一轮明月知心似的从豁了个大口子的窗里流水般倾泻而入,裹在两人身上。

  梁陈让鬼帝坐在床沿,半跪下来,看着那只被凛铁噬伤的手。

  他脑子里万种办法转了起来,但世上各道,好像只有说怎么镇鬼,从来没有讲怎么救鬼的。

  难道痛感极弱的鬼,就从来没有痛过吗?

  难道自愈能力极强的鬼,就从来不曾伤过吗?

  梁陈呆了许久,眼睫下忽然微光一跳,便开了通灵眼,随即只看到了自己眼前的一片漆黑。荒芜得像鸿蒙之初就无人踏足的不毛之地。

  那白骨精很有可能是神陨时期的东西,见过鬼帝。

  方才梁陈一提明韫冰,彡就立刻看向鬼帝,梁陈自己都是从摄魂里才知道他的名字。那为他取名的人……彡说不定见过。

  但梁陈根本不好问,一来他根本不确定彡是个什么东西,只从他对鬼帝深恶痛绝这一点来看,他勉强应该是个“正派”。不一定是人,但也不可能是鬼――所有的鬼,一眼之下都要臣服下跪――那还能是什么?也不像灵兽法器,白骨、白骨……

  什么人的白骨?

  二来,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

  等闲人能御日月光华么?仙缘身?梁陈跑遍四海九州这十几年,也没有见过第二个他这样的人。彡为何不选别人偏选他来胁迫?总不可能真是凭脸选的吧?梁陈在流渡出生后不足一岁就被买给了拐子,此后逃出流离,吃了几年百家饭,乱世之中他大哥却拥兵成了皇帝,不足一年又莫名暴毙,二哥随即登基,封了国师。这才将他接回去,梁陈从那时候开始全天下到处游历,就跟得了多动症似的。

  他二哥――皇帝梁晏总说他是没笼头的马,拴都拴不住,梁陈却很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一处待不住,他从小――从小――就觉得自己少了一样东西,少了什么。

  少了天?少了地?少了雾样的爱情?少了这个朋友?少了那处团聚?不是,全都不是。梁陈走过边疆大漠,走过江南河北,几乎是看遍了所有风景,都没能找见他少的那东西。

  有时下雪,大雪絮絮,将天地间孤独一身裹得不剩颜色,他才若有所得。

  然而那很淡,淡的就像要大雪落细雨,像素白丹青描色时狼毫不足墨,费力蹭上的浅浅一笔,淡的连青红都难辨,像忘记了一个人的眉目。

  然后他跌入梦中梦里境,见到了明韫冰。

  然后那感觉消失了。

  梁陈不确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但更希望自己是个凡人。那样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也不用遭什么正派追杀,默然地过了这余生,遇见个什么人,当做意外之喜,也就是了。

  为什么不行呢?又不是什么宏志大愿。

  他难以抑制地在一半黑暗里,握月化刃,一刀刮破了自己的指尖。

  温热的血涌出,滴在明韫冰面目全非的指骨上。

  那手接触到他的血,如同枯木回春,凛铁荡邪之气散去,血流回手掌,皮肉复长,极寒的清气被涤走,手掌又长回原样。

  梁陈头有些昏,像被谁照天灵盖打了一拳似的,脑中渐渐有些嗡鸣。这时明韫冰忽然伸手,勾起了他的下巴。

  那冰凉的感觉让梁陈一个激灵――他的通灵眼渐渐关了,瞥见一团流光似的灵气在帷帐深处的床头一闪,消失了。

  明韫冰像有些意懒似的,居高临下看着他,脸颊上那道伤早已凝固。梁陈突然像大夫似的看不得别人有伤,想起身去碰,两肩却被压制住了,动弹不得。

  原来是他们之间的“主仆血契”或是“索命毒咒”将他定住了。

  这东西,明韫冰是一个说法,彡是一个说法。他们两个都很能自圆其说。

  很一致的倒是,梁陈只要不听明韫冰的,就不会好过。

  屋里几盏灯全都灭了。西岭安静得像一幅寒夜里的画,再无一点声息。那月光流银似的洒在一地破败之中,又若即若离地镶在梁陈眉眼上,衬得他眸底温冰似的一点光柔和得不可思议。

  梁陈太爱笑了,纵使不笑的时候,也让人觉得那眼睛是温柔微弯的――他有一张分外容易俘获万民的脸,庄严又温和,如同神明。

  然后云端上那神明坠了下来,细如丝的红尘潮水一般拥在他身边,求而不得。

  眉间和光同尘的数点花尖愈发鲜红,红如彼此指尖缠缚的红线。

  梁陈沉默,没留意明韫冰审视他半晌,眼神已经变了。

  他人被制,明韫冰便弯下腰,呼吸一下子落到梁陈眼前,两人睫毛互相擦了一下,梁陈一眼沉入那长夜般的眼眸。

  “你倒乖。”鬼帝低声夸了他一句,梁陈还没反应,这人已经微微垂睫朝他嘴唇上贴来,竟是要亲――梁陈霎时大吃一惊:“祖宗,你冷静――”大惊失色之下竟冲破了“血契”的辖制,顿时把鬼帝拿住了肩膀往后一格。这一下力气很大,两人瞬间没了平衡,团成团滚了进去。大床就惨叫一声,随即寂静里咚的一声巨响,梁陈那脑袋相当倒霉地在床头一磕,脑子里轰地起了海啸,眼冒金星,好险成为一枚痴呆。

  明韫冰抬手捏住梁陈下巴,凑上来还要行凶:“挂着这张脸在我面前晃了半日,真没有盼死你。”

  梁陈听了险些冤出一口血,一边挡他的手一边叫屈:“这他娘的是我自己的脸!!”

  两人力气不分上下,一时缠来缠去,没个结果。梁陈万万想不到自己已经这把年纪,有朝一日还要被觊觎,且这人还是他有那么一点心动的,且这人本人并不在现场,遂气的不轻,当场忘了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明韫冰拆他招数时他趁机凝光成杵,一下子打在他后脊上某处――

  明韫冰顿时像被点穴,停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

  梁陈得意道:“可继续啊,不是挺有兴致的?”

  明韫冰:“你怎么知道?”

  梁陈表情一滞,随后莫名其妙道:“对啊,我怎么知道?”

  明韫冰后脊上有一小处脊柱骨是缺的――缺了半寸,那是他的天缺之处,是弱点,不影响他任何东西,只影响一件事。

  一碰就分外凶狠,一碰就流失兴致。

  鬼帝有时会自己拿东西补上,什么金银琥珀水色天泉,不是没有试过,但是与生俱来的残缺是永远都补不上的。――只在某段时间才略有曙光,不过不等这残缺彻底补上,那段光阴连同人就俱尽缘灭了。

  梁陈没琢磨过来,见明韫冰面无表情地从掌中散出一窝黑蛇般奔腾的渎神荆棘,瞬间把他缠了个全身,然后上下看了他两遍,伸手捞住他的头发――早就被弄散了,拽着,毫不怜惜地把他往上一搡。

  梁陈脸贴住床头,一片冰冷,眼前一排密密麻麻的铭文,心都凉了,又莫名有种刺激感蹿上脊背,心想:“不是,这是要……”

  还没想完,明韫冰一言不发地从身后把他抱住了。渎神随即把两人缠了个死紧,一个呼吸都要让密密麻麻的荆棘松开一点才能顺利完成。

  那鬼荆还把内侧的尖刺都收了,幸好没把他们捆成一对抱在一起殉情的淋漓蝴蝶。

  黑暗中,梁陈那颗极为活跃的大脑又开始源源不断地爆想法了。

  “不是,他到底想干什么?捆成这样,好像是要干什么――为什么又停了?睡了?不像啊。哎哎哎哟,这样死劲,是想勒死我吗,何怨何仇啊?话说回来,我到底为什么知道他脊梁骨有个刹车的缺口?难道此前见过?可我全不记得,若真见过,怎么可能忘了?我多早晚失的忆?”

  辛苦努力地想了一条黄河出来,梁陈终于昏昏欲睡了,滔滔大水里最后一个念头――

  这三阶天里,到底存不存在一见倾心?

  鼓捣了大半日,再多想法也得歇歇,于是维持这个非人的姿势,梁陈昏昏沉沉地就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自己的意识又像跌进了哪里。

  像是做了一个梦――这可是奇了,梦中又梦,这还有极么?

  想着,面前已浮现了一排字,竖排往左铺开,有些眼熟。

  他看了半晌才想起,这不是他方才被鬼帝按着脑袋贴在床头,眼前的一排铭文吗?

  梁陈不算是个心细的人,对人,也对事。比如对苏视他就懒得关心这人有什么变化,只要有气、还活着就行,对明韫冰就好像一条守猎犬似的,少了根头发丝都要疑神疑鬼半天。

  如果情况不紧张,比如他到处游历那几年,那四周的环境他是看过就忘,就算再去一次也不一定记得起来,除非特别美。如果情况紧张,那他就会事无巨细地把所见所闻的一切细节都反复琢磨,过目不忘。

  虽然十叠云山给他的感觉并不危险,但毕竟是圣女使诡计将他们拉进来的,捡了只恶鬼,倒没什么,关键是他自己和苏子呈这条命得保一保。

  哦,还有离魂的徐晓晓,梁陈又想拔家雀的毛了。

  梁陈感受了一下,没有寒蜮鬼气,那就不关明韫冰的事了。

  这时一个声音向他说:“大人,我是守灵。”

  这声音像属于整个梦境,是一下子直接撞进梁陈脑中的,层层回荡,找不见源头。

  梁陈双手一摊,觉得自己像被包含在一片大雾之中,看不清楚:“这是何地?”

  “这是上一代守灵――也就是辛丑十一的上一个主人的留念,您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留书,这是她留给十叠云山一个梦。”

  “梦中梦?”梁陈心说,“能出去吗?”

  他本是自己想想,谁知梦中没有“心想”这事儿,于是心音直接溢出,守灵已经听见了,低低地说:“这只是一个梦,就像您在人世晚街上看的一场皮影戏,您可以等到落幕散场再走,也可以不看。”

  梁陈心想:“那我还是看看吧――”

  于是须臾雾散。

  梁陈眼前重重迷雾分开,雾气将分明的景色吐了出来,那是一方珠帘绣户,豪门大家。

  后院中花木扶疏,奇花异草,闺秀丫鬟。这些人俱都眼生,并不知道是何朝何代,看服饰,却是去今不远。

  梁陈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眼前却动了,好像是挂在什么人身上似的。

  他进了一间闺房,马上想捂脸:“非礼勿视!”

  却发现自己是动不了的――他没有形体,只是借一个旁观者的眼睛看着这地方。随即他视线一矮,看见了一面打磨的十分光滑的铜镜,镜中映出了一张柳眉芙蓉面。

  这女子年纪不大,脂粉上的很淡,然而秀面慧目,如兰如蕙,分外惹人喜欢。

  她身后有个双环髻的丫鬟帮她松发,笑道:“姑娘这一去,可是要做王妃了,以后还许我跟着。”

  梁陈一听“王妃”这词儿,条件反射地浑身一哆嗦――吓的。

  无他,他做奉亲王的几年,他二哥梁晏可能是年纪大了,老想着做媒人。点亲点的不亦乐乎,把个丞相尚书侍郎的千金全都依次配了来。谁知简直是夺命手,一点一个病,病得奉亲王煞名远扬,只好把王妃之位高悬,还成功地令他被退婚五次,成为史上最不受待见的亲王。

  梁陈索性当没这事儿,然而皇帝他老人家兴致勃勃,孜孜不倦地仍然乐在其中,还要给梁陈点亲,吓得奉亲王一逃三千里――据说现在还想定某某千金,只能说,双方都相当痛苦。

  那姑娘大约是候门千金了,杏眼含笑:“从来短了你什么?从小都跟着,难道就留你在这儿日日给我念佛?”

  “疏桐姐姐,姑娘的对簪落了一个在院里呢。”

  门外一个小丫鬟怯怯地说道。

  那双环髻的丫鬟――疏桐索性就接了过来,原来那帕子裹着的另一个簪子已经碎了,断在软帕之中,正是一支凤簪。

  向来人都忌讳这个,梁陈虽不信,但也不免有些被梦主的情绪带去,心情阴郁起来。

  正低落,那姑娘伸手一拿,梁陈的视角随即天旋地转,然后被拿在手上,看到了一坐一站的两个女子。

  他往后一看,那镜中美人手里拿的却是对簪的另一支,原来他是一支发簪。

  这姑娘轻轻地摩挲发簪,说道:“原是一对,怎么偏碎了一个。”

  疏桐道:“姑娘别伤心,物总没人要紧,别人并不在意这个。再者这也是托人送的,总不及到了王府中,有人亲自送在你手上。”

  外头却蓦地传来一阵喧闹:“叫她出来!我几日里不在家,真真是反了天了!大家闺秀,就这样到处抛头露面,成个什么?你要做下流,投在我家做什么?趁早离了这里,去大街上讨!”

  梁陈心里纳闷:这到底是谁?出了什么事,骂的这样难听?且这千金都要卸头面休息了,要打要骂,何必挑这种时辰来扰人?难道是她老子不成?

  那姑娘微露惊惶,疏桐也是急得乱转,但她却将发簪戴回乌发之中,整了整衣冠,起身迎了出去。

  外头又是一声暴喝:“柳书贞,喊你!还装什么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