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5章 三不问 故着

  一千年前,九州大地上有过一场前所未有的神陨。

  神陨时期是一段非常长的时期,只有清晰的结束节点,没有清晰的成败兴亡。

  现存典籍中史家对那时的记载大都语焉不详,但流传下来的零碎记录非常之多,众口难调的偏信将那段时期变成了一只千奇百怪的万花筒――从任何一本书的角度看过去,都不一样。

  有时翻这本书,以为这件事是这样,大骂唾弃此人奸诈阴暗,再翻另一本书,又惊觉他的痛苦,如此切肤,如此难逃。

  那是一个遥远的时代,也是一个善恶不明、爱憎不明的时代。

  许多事情已经情疏迹远,只香留。

  神陨时期在正史上的划分,以疏荡自九天上奔泻而下,天池清泉漏尽钟鸣为止。

  这一刻,离今正是整一千年。

  那时地面上凡有生灵,皆疲倦不堪,耗尽了一切心力,如同车辙万里的斑驳轮毂,终于得以一憩。于是飞禽、走兽、草木、湖泊、山川、鬼、人,都沉沉地躺在野坟与屋檐下,停下了斗狠不停的戾气。世界真真正正地闭上眼,沉眠而无梦。

  但神陨的正式结束,却不是这时候。

  第一位陨落的神明是司春之神,彼时她正在酲泉将被一只恶蛟捕入沉沉黑水之中的凡人解救出来。司春之神头戴柳叶环,衣青如薄暮,法器为九天韵律,一支飞雪迎春曲渺渺如云,清新空灵,犹如旷野上牧歌。翻滚的恶水从蛟爪下挣脱听调,狂刃扭作水做的百花,船一般托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与惊恐万状的大人飘上岸崖。

  司春之神歌如流云,吟唱着避开黑水怒浪,踩云御风,缠斗间翩然如舞。须臾嘈杂的哭闹的,拍岸的撞崖的,怒吼的拂面的,皆化刀刃,神明一掌握千声,刃穿恶蛟之首。

  蛟龙两眼暴出,脑髓转眼已被音刃震碎,翻天搅地,随后烂鞭子一般甩在了水面。

  山崖上凡人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还未被水花完全送上岸的凡人已被同伴牵住手,一长口气。

  忽然脚下的水花散了,好几个人坠将下去,或者大骂一声,吊在半空中,扭头回看,却见神明身上卷起了难以形容的紫焰。

  那焰火的紫,如世间上最毒的一颗心剖出来的肝胆,映得半边天都紫得发黑,云霞痛苦。

  司春之神的歌喉被紫焰烧哑,在足以烧穿时空的毒火之中睁大了微惊的双眸,手足堕下去,在掉入水面的前一刻焚为飞灰。

  法器尖叫一声,仙乐走岔,随即神明的躯体急速地灰飞烟灭,她奋力而起,身上的紫焰果实一般摔落在各地,绽开。

  凡人一声惊呼。

  天上像打翻了一瓶深紫色的染料,令人心惊肉跳的紫将淡蓝的云雾一口吞下,噬出一个空落落的黑洞。

  神明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已在云头被吞噬殆尽,歌喉散为一场余音绕梁的仙乐,花雨一般落在第二阶天的地面,那是司春之神法器的最后一奏乐。

  那是最后一场恩典。

  亦为第一场神陨。

  弹落在水面或地面的紫焰像菌子一样跳动着一分二,二分四,绵绵不绝的毒火顺着路与长川,像一只只嗅到了猎物气息的鬣狗一般,循着神明的气息呼啸而去。

  神明降世后,便从第一阶天到了人间,不再回神宫。毒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未曾预料的时刻像一只毒龙从神明手中啸出,将法器毁伤,神躯灭亡。

  三十三层天上有一座仙箓盅,是天帝亿万年前在未有三阶天之时修道时用过的茶盅,倒扣下来,取天圆地方之意,上头刻录所有神明的尊号。

  若有得道成仙的凡人,贬谪下凡的仙人,此盅上名姓自然随之添灭。

  不知来处的毒火席卷第二阶天时,法器四碎,人间奇景异象频出,仙箓盅上的名姓一日少似一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盅旁一柱香尚未燃断,仙箓上的纹路已然回到初分天地时的拙朴。

  传闻道德天尊陨落,青山一夜雪白头。又说情仙寂灭,十里城郭尽披红。

  天上一如紫火侵蚀,地上却仍然动荡不安。鬼族猖獗,阴阳乱序,神明们飞蛾扑火,前仆后继,直至三十三神宫里一片荒芜,以神明清气为底的天池疏荡从灵气微薄的第一阶天倾塌,流下九天。

  疏荡倾泻之时,天帝陨落。

  彼时他于寂寥神宫之中安坐,那浩浩荡荡的天水洗清人世一切污浊之时,便是那焚仙之火烧尽他神魂之日。

  最后一滴水落,寂灭前,天帝暂收了天地间的一切活气,扣于空荡神宫,于是大地得以昏睡十日。

  天地玄黄,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天赐安宁。

  十日安静后,活气复归,人世苏醒。密云里重新放出天日之光,上一阶天已无人照临下土。

  这一场神陨气势磅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像是能把一切阴沉都烧为不存。

  然而也只是像。

  实际上,神陨之后,九州上仍然有鬼族,并且就像神明一早预料的那样,不仅有,还不少,毕竟仙箓盅虽然可以无限膨胀,但神明的数量仍然远远少于恶鬼。

  即使神明以命相抵,几乎毁灭殆尽,也无法完全将这些东西除净。

  对,几乎。

  神陨时期之后,世界上还有一位神明。

  这位神明生于疏荡之中,诸神尽灭之时,是月落后的曙光,是断泉再续流水,也是最后一代领神。虽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领神是领诸神降世救灾的,而那时候他只能领空气。

  这时候,第一阶天所留下的除了他,就只剩冰冷而公正的天道,与无情而伟大的使命。

  关于这位神明呢,只知道他的尊号、容貌等等,一概没有。毕竟当时大难才过,所有人都在灾难的余韵之中,也没有人有闲心给他想个金贵的名字,画张英俊的画像之类的。

  掌管什么,好像也没人知道,反正天上什么也没有了,说他是天帝没什么问题,说他是看大门的,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神陨时期以后,他游历人间九百年,除凶灭鬼,扶危救难,走山穿水,使命就大剌剌地写在他道袍的两边,乃:“鬼族来一个收一个,恶人见一对殴一双。”颇正义,颇神明。

  他自己呢,自称降真。

  其实人间也就那么些遗留的鬼物,凶煞难杀,也难成,他孤独地行了九百年,千山万水,也总算是将神陨时期的漏网之鱼们除得七七八八。

  一百年前,这位降真大神在一个叫错汝的地方遇上了九州最后四只凶煞,彼时他神力已尽,于是将真身拆为四份,以神陨之力与凶煞同归于尽。

  据说那几日暴雨飞沥,半空中雷电如鼓,声震九州,错汝之中金光如海,和光同尘飘了三日三夜,最后全都雾死在地面上。

  从此绝迹。

  那就是最后一位神明的陨灭,称为大神之祭。也是神道的正式湮灭。

  但其实降真其人,因为后期行踪诡异,长生老不老,还真又不一定,但总被反叛的当个鸡毛令箭插头上,所以他被历朝历代的皇帝当做过疯子通缉。又因为他的画像画不下来,代代相传的口信都对照不了,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好是坏的论辩都能互啐出一条黄河来,有人便怀疑降真是个神秘组织,有人怀疑这人干脆就是鬼族,到处害人,还有人觉得他早死了,后人非得牵强附会。

  这种唾沫星子横飞里形象千变万化的神明,不当也罢。

  梁陈一听就认定朴兰亭在扯淡,再者如今九州上太平安稳,等闲常鬼都能如临大敌,凶煞就跟绝世美人似的,属于难得一见的彩虹动物。

  嗯……除了他手里这只。

  “他手里这只”是什么来龙去脉还不太明白,但听了这破名字,不出意外地冷笑一声。

  梁陈对朴兰亭敷衍地笑了一下:“哦。”

  “姑且说我是吧,”他没分辩,问,“那你又为什么听他的,大费周章地用那什么梅收集什么‘喜乐’。”

  还喜乐,梁陈不动声色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也太肉麻了,绝对不是好事。

  再说,照这个思路,难道要收个七情六欲,那又给谁?吃饱了撑的?

  朴兰亭:“吾听上神号令行事,怎知上神要做什么?不过吾有猜测。”

  梁陈:“什么?”

  他倒从来没看过有关这个降真的轶闻,因为这人在他心里就是个骗子,有史录的时候,就正直得像个假人,最没意思了。一翻就是歌功颂德,今天走在这个山扶老人,明天站在那个水抓小鬼。无聊无聊。

  明韫冰忽然动了动手,将梁陈的盗作渎神全都拉回来掐碎了。

  梁陈:“呃……”

  鬼帝掀起眼皮,下巴一抬,眼中一点隐约的谴责旋散――就跟他有魂魄似的。

  梁陈连忙装作无事地挪开目光。

  朴兰亭道:“降真上神未殉魔时,便一直在各地游历,明为除鬼,实则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人。昔年上神还曾想入寒蜮,那地已被封死,您一无所得,不过带走了一些东西。”

  梁陈越听越不对劲:“你这话说的……”怎么好像个闯空门的?

  明韫冰猝不及防地插话:“他拿了本尊什么?”

  梁陈:“不好意思,不要血口喷人好吗。”

  朴兰亭:“当年您将鬼门关度化为仙门,在牌坊上以冰瓷铸成飞甍,成八十一种灵兽模样,成为寒蜮的新门关,镇守门前。后冰瓷飞甍碎,降真上神将这些碎瓷收集带走,用来寻人。”

  这种冰瓷原本就是寒蜮里忘川河岸的一种花上的凝露结成,不知多久才能有一片,拿在手上,便可以在彻骨冰冷之中看见所寻觅之人的踪迹,离得越远,就越需要更多的冰瓷指引。而鬼帝搜罗了所有冰瓷,却只拿来做个中看不中用的装饰,简直是浪费中的浪费。

  于是明韫冰看了梁陈一眼:“你待如何?”

  梁陈心里吐血,脸上微笑:“凭什么认定我是降真?”

  朴兰亭:“你若不是,如何破得了鬼帝的冰阵?”

  明韫冰缓缓坐起,随手一挥,一阵狂风拔地而起,刹那轰隆几声巨响,地上废墟风卷残云般回到了原状,连破了个大口的墙壁都恢复如初,窗外的一栈冰梯倒是咔哒一声碎了个彻底。

  朴兰亭看了一眼,又抬起眼往明韫冰这边一扫,然而直到床沿,又转了回来。

  梁陈算是明白了,这老头方才就是一步步地走过来的,一想他大早上冷着脚一步一步地从山外山爬着梯子下来,就为了来这里扯淡,梁陈就不禁肃然起敬。

  明韫冰还穿着血衣,又垂眉看了一眼自己同样不干净的手,然后看了一眼梁陈。

  “………………”梁陈忽然从这种眼神之中读出了一种不怀好意。

  果然明韫冰问:“冰瓷是寒蜮至宝,指甲盖似的一片就抵得上人间十里,你捡了多少?”

  梁陈做了个手势,请他闭嘴,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当有一个人发疯的时候,要是旁边还有一个配合的,他会很来劲的。”

  朴兰亭如他所愿“来劲”道:“上神把八十一道仙门所有的冰瓷飞甍都捡了,少说也有五百片。”

  梁陈掌心甩出一束光绫,似乎想使用暴力,朴兰亭不慌不忙道:“降真上神就是以天地光华为刃的。”

  明韫冰似笑非笑。

  光芒无力地一散,梁陈诡异地在心里算了算帐,觉得要真还,那八成得让他二哥把皇位给让了。这么一想居然马上心宽了――反正还不上,那还担心什么。明韫冰能杀了他吗?明显不能。

  想着,梁陈就准备爬下床去收拾一下自己,并随便检讨了一下自己半坐在床上竟然跟一个老头说了这么久的话。

  朴兰亭:“鬼帝天生断情绝爱,所以降真上神便让吾收集‘喜乐’,将天缺的七情六欲给鬼帝一一补上。”

  梁陈一个脚崴,就噗通一声掉下去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什么???”这一爬刚好趴在了明韫冰脚边,于是梁陈一抬头,就看到他居高临下的脸,莫名高傲得像只幽然而立、尾羽逶迤的白孔雀。

  明韫冰膝盖一挑,梁陈下巴就往上一勾,被他膝骨扼得更高,然后梁陈莫名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凡俗,蠢不可及”的意思。

  “……………………”梁陈颇郁闷,“不管我是什么,好歹也是我把你从湖里挖出来的,你就不能……”

  不能什么,还没说完,楼梯口一声长呼――“哎哟――”

  梁陈跑了十万八千里的思路才想起自己脚底下还有个活人,并在苏视满脸谴责与欣赏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幸灾乐祸之味。

  “一个老头,一个血人,一个二百五,”苏视总结完,又盯着梁陈的姿势,好奇道,“请问这是在干什么?供神吗?拜堂吗?”

  “………………”这人瞎掺和什么?就不能滚吗?

  梁陈火速起来,抓着明韫冰把屏风一拦,叫他把那凶案现场似的衣服换了,又火速洗漱了一把,拿鬼帝的脸当锅子胡乱刷了,才拽出来。

  朴兰亭和苏视已经对坐着聊了起来,颇有共同话题。

  “哎呀,哎呀,老先生,这事儿很风雅啊,这么说,您应该见过不少事,读过不少书。”老头方才那说辞,显然已经跟苏视过了一遍,这傻子马上就信了,赞叹不已:“实不相瞒,我也一直觉得梁远情骨骼清奇,绝非俗人,降真么,降真很好!他肯定是!”

  “您这个义学,考不考虑招凡人?是这样的……昨天我在一醉阁吃了道蟹雪膏,我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只要厨房不停火。”

  “只要小友命不久矣,吾可收纳,不过至多二十年,长久之物,总不可取。”

  “哎哎?人生一场大梦,哪个不是命不久矣?还有别的条件吗?我能写,能打,能养鸡,还能修楼梯……昨天看到有人在修外头的梯子,不是我说,这梯子做的也太……”

  守灵还从画卷里飘出来,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茶。

  朴兰亭捋捋胡子,神色庄严仿佛在坐而论道:“小友说的是,那些鸡是养的太肥了,好些都飞不起来,宰了却不知道能不能入口……嗯,嗯,有理有理。”

  “……食用雾绡?此种鬼物,不知如何烹煮?味道如何?再者,也不知是否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