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25章 四悲 子期

  老臣下狱,青天叹息。

  自古忠臣与厉刑有不解之缘,从来不以为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范公含冤受苦,足有三年,古稀之时,天有异象,彗星扫月,于是天下大赦,改元。

  范公被赦,牢狱之灾改为流放到广南,他沿长江而下,不准带家仆,不准住驿站。

  因为莫须有的罪名。

  梁陈记得这一趟流放,范公因年老体衰,不堪奔波,死在了舟中。又因为所谓的“十大罪”,尸骸不允许被运回家乡,只好暂时葬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待江山易代,范公的后人才得以扶灵送他回家。

  到了新朝,范公早已被平反,在旧朝的忠臣传第一页上。

  在最后的流放路上,他会怨忿吗?会悔恨吗?会认为自己倾其所有为之付出的,一文不值吗?

  梁陈看到年逾古稀的老人衣冠未正,一副“礼崩乐坏”之相,靠在船舷上,咳尽了,把带血的湿帕子丢在脚边。

  船舱里一个扎着方巾的国字脸中年人走出来,道:“父亲,天冷了,也该睡了。”

  是了,到这时,范公的家眷亲小,只剩下一个守边十年幸免被杀的独子。他带着大漠的风沙回来,陪伴父亲支离苍老的流放岁月。

  范公道:“睡什么?没几日了。”

  “总说这话,”范将军摇头,“怕是已忘了如何教儿子忌讳。”

  “讳君,讳父,不讳死。”范公问道,“你苏伯伯的信还在么?给为父念一念。”

  范将军进船舱找了片刻,拿着封信出来,念道:“范兄,素闻广南荔枝颇美,此去真享福,慕拜。偏怪走水跑马一千里,路遥,跌足!余已买定草鞋一百双,君可先与广南绣娘学些针线,再见之时,先纳一百个鞋底来做补贴……”

  梁陈不禁腹诽:“姓苏的怎么都那么喜欢满嘴淡话……”

  不过他记得,这姓苏的,是跟范公是至交好友的,此时也正在被流放途中,这两位实在是一对令人抹泪的难兄难弟。

  中间都是些真心的叮嘱,范公听着听着,便偏头笑了,说是“再见”,其实何曾会有再见之时。

  范将军念罢,见他一直不语,便问:“父亲,您在想什么?”

  范公道:“民间常说,人死为鬼,执念愈深,越容易盘桓不去。我在想,这把老骨头,若阴魂不散地终日缠着这江山,又不知道要惹多少人烦了。”

  范将军取出一壶温好的甜酒,范公干枯得犹如老树根的手指掐住了瘦酒壶,没有喝。

  他望着黑如夜啼之乌的旷野,低声说:“边塞我也守过几年,不知道腊月苦寒,将士们冬衣可足?”

  像自言自语,也像对堂质问。

  可这里只有无边的大风与冷寂的黑夜,再多的回应,只是如泣如诉的洞箫歌。

  那是范将军静静吹的。

  多少人无以话答,只能长歌当哭,或以歌代悲。

  “江北大水,赈灾的官兵可到了地方?淹得不成样子的水田里,还有饿殍吗?百姓还在易子而食么?”

  老人又咳了起来,他弯着腰,一滴滴血眼泪一般漾在了冷之又冷的湖面上。

  “朝堂之上,还几分黑?还几分白?”

  若是他心中有一把万古长刀,能够斩尽一切小人之心,将山河收拾成真正的海晏河清之相,即使身化为血,也必将万死不辞。

  可一朝为臣,又如何扭破信念,掉头犯上?

  不遇圣主,就好比啼血而下,从错误的血路爬了出来,痛恨地对这光明又阴暗的世界发出一道尖声痛哭。

  此后人生,打碎牙齿和血吞。

  “咳咳……书、书生无用!书生……咳咳……无用……”他口中念了一会儿,剧烈的咳嗽截断了叹息,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混浊眼中已是花了,涣散。范将军丢了洞箫,上前扶着,觉得手中的这一把因为衰朽而十分瘦弱的躯体,犹如风中之烛一般急速地抖动着。

  “离……离广南还有多少里?”范公吃力地问。

  还有八十里。

  “向……向……陛下告罪,”渐渐流沙般的星子落到范公手中,他手里突然捏着了一页书,往上一折,他的声音拖的太长,难以为续,“罪臣未能身抵,有……有愧……”

  有愧于心。

  不辱使命。

  梁陈掌心光芒一闪,汹涌的海潮大浪却骤然被一只手按了回去,他眉头微皱,扭头。明韫冰没有看他,静静地凝视那摇晃的乌篷船,像一个没有情绪的假人一样,那侧脸愈发冷如寒夜,动了动嘴唇,道:“密折。”

  常人临死前,密折会自动脱出,随神魂散去。但不知为何,范公身上的密折竟像有了实体,被失态嚎哭的范将军一碰,就跟打碎的玻璃瓶似的,顷刻坠落――

  梁陈猛然意识到那不是密折――或者说是,但最初用的长安符,是朴兰亭!――它身为文曲星的一页纸,自然也可以当密折用。

  那东西一跌落,便焕发出长光,瞬间四周照得犹如白昼,那船与河水骤然被吞没。白光里范公的一生回马灯似的走了一遍,密折――朴兰亭从里面挑出了几缕纯粹如晶的书魂,妥善地存在了字句之中。

  梁陈已经从剧烈的心绪波动里抽身而出,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把鬼帝“施恩”般的手甩开了。抬头看着朴兰亭的运作,心想:“该不会那一大堆书魂,都是这么‘偷’来的吧?”

  明韫冰手中成空,目光从他的指尖滑到脸上,惊鸿一眼飞快,但最终没有出声。

  地上逐渐浮现了一列一列的正楷字,端正无比,似摊开的书卷,梁陈低头看去――正是范公的手迹――铺陈如画,绵延如海,一路展了开来,伸向光阴前程。

  有新景色擦破白光,这偌大的书卷随即把两人放了下去,眼前一闪,又是一幕。

  大街上人来人往,看那百姓的服饰,已经离今很远,约有三百年光景。而范公约是一百年前的人物――看来朴兰亭这一段记忆,是从后往前推的。

  它这么些年,大概一直在人群中,藏在密折里偷偷收集这些心血似的书魂。

  这街这巷,分明是陌路当年。但梁陈一见入眼,就觉得异常地眼熟,像是每一个晤面的人都曾是名为故乡的一幅画中的浓烈用色。

  是以无论经年此去,都难以忘却。

  “降真!!”大街上突然有人叫破朦胧,那原先隔着若有若无距离似的一层幻境似的感觉蓦然消失,世界将他们抱了进怀,浸入两心的喧嚣。

  梁陈与明韫冰同时看去,只见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形物体应声从暗巷里跑了出来,姿势犹如刚偷完鸡,两只瘦如鸡爪的脚吊在烂布里陀螺般狂转,身后一大队追兵,转眼把一条街的人都转了大半,沿路点燃一挂此起彼伏的唾骂。

  梁陈被这形象震了一下,想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降真大神?……还真接地气。”

  明韫冰方才有所波动的表情在看到这人出来的时候已经凝回去了。

  听了梁陈的心音,他不冷不热道:“冒牌货。”

  梁陈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脸脏的他妈都认不出来,你一眼就知道不是本人?没见过?骗谁呢?朴兰亭说这两人没有苟且,说出去谁信?

  他现在是不怕这鬼物了,说来容易,梁远情这辈子就正气凛然,从来没怕过什么邪物。他行的正坐的直,再说也不是不能打一架――谁输谁赢还未可知。法自然剑可是在他脑袋里。

  谁知明韫冰听完,不阴不阳地对着他冷笑了一声,其中讽刺之意,来得简直莫名其妙。

  梁远情回之以客气大法,假笑了一下。心音已经冻住了。

  那疯子笑笑闹闹地抓着根打狗棒,一路狂奔而去,朴兰亭大约就在他心里,于是周遭场景也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变化。

  “死疯子!在那儿呢!”

  “进巷子了,从那边进去!”

  “别跑!”

  那队追兵衣着可见是一气的,但并非衙役。也许是大户人家的家仆,显然很熟悉这弯弯绕绕的街巷,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神志不清的疯子堵在了小巷子里。

  梁陈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此地虽然陌生,房舍街道都有所不同,但可以从街巷看出,这确实是汨都――就是如今新朝的京城。

  汨都自古以来就是京都之地,曾是十二朝古都。梁陈虽看古书,但还是猎奇多,诗书礼乐没学多少精的,认不出是哪朝哪代。

  那疯子被堵住,乱棒打下,下栗子似的棍棒齐下,人蜷缩起来,手里死死地拿着一个荷色的荷包,那手被一个家丁踩在脏水里,碾烂。

  系荷包的丝绦编的很粗糙,像打开复又编过许多次的,随了半生,但此时全都混在泥泞和烂菜叶里,成了污渍。

  有好事的路过,拥上来看,三三两两,互相闲话:“这是怎么?”

  “这不是前些年救了尚书千金的那位游医吗?叫什么?怎么疯成这样?”

  “谁知道?”

  “不就叫降真么?十里八乡有名的神棍。前几年尚书千金出城祈福,被蛇妖摄走了魂,命在旦夕,这人不请自来,拿一朵奇花把千金的魂魄找回来了,又说这花不能离身,需要将养。放下小姐,他自去降妖。”

  “然后呢?”

  “然后尚书大人自然千恩万谢,请他去了呗,还答应回来就把小姐下嫁,你说这福气不福气?”

  “好福气!那蛇妖抓回来没有?”

  “没有,他去了三月,回来之后性情大变,反而要把小姐杀了,可不就被打出来了。汨河都传这游侠被蛇妖蛊惑了,上身了,他三番两次去尚书府闹,又说要尚书大人允诺成亲,结果嘛,说一次打一次,这不是疯了?”

  “我看这样子,也不像个好人。”

  “那小姐病好了,早风光大嫁了,谁还管他。”

  “依我说,攀什么高枝,简直做梦。还不如自己多垦几亩田,别饿死是正经。”

  “这人是个游医?别不是有病吧?还到处跑?我怀疑他根本不是降真,降真不是个神仙吗?有这种‘闲疯盗骨’的神仙吗?”

  明韫冰嘴角动了动,不是一个笑的表情。

  那疯子被赏了好一阵爆栗,瘫在地上,待人全都走了,才一步一停地爬出了巷子,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虫似的。这种人大概也没有家,两人跟着他的定向爬动,走到了一条小溪边上。

  这条“虫”在河岸边瘫了一会儿,伸手捞了一把水,把脸慢慢洗干净了。

  还挺爱干净……梁远情想。

  他看着这疯子乞丐心口上的密折一闪,朴兰亭的胭脂色――却好像有另外一股气息附在上面,像一层黑雾,转眼就没了,以至于梁陈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错觉。

  但他瞬间却扭头看了一眼明韫冰。不明缘由地。

  明韫冰根本没看他,漠然地看着湖水。

  那疯子洗净了脸,却相貌堂堂,并不是一个丑的。人瘫在河岸,竭力地喘了几口气,将那脏兮兮的荷包放在心口。

  “我不后悔。”他突然喃喃自语。

  眨眼天暗,像世界骤然被凶煞一口吞下,梁陈心里一悸,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捞,抓了个空――

  扭头看去,明韫冰宽大的袍袖暗夜般融入月色,几枝柔和的杨柳落在他肩上,离他远了许多。

  流水潺潺。

  有人来了。

  那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穿着水红色的罗裙,走路的姿态异常袅娜,叫人想起水底飘摇的水草,裙子比一般的制式要长很多,遮住了双脚。

  她慢慢悠悠地走近,一双极为妩媚的眼睛看向地面上的人。

  她开了口,声音十分娇柔,像一把丝糖:“――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了,你自己不听。”

  疯子的眼睛几乎凸出来,鱼目一般,喉咙里的字句弩箭一般尖锐:“――我不后悔!”

  女子娇娇软软地笑了一声:“没人说你后悔呀。”她从袖间拿出一个小锦囊,针脚正如疯子视若珍宝的那个一样,道:“这是降真大神制的解毒丸,你吃么。”

  解毒?解什么毒?梁远情皱眉。

  那疯子闻言霎时伸手,但好像动弹不得似的,女子便十分好心地把解毒丸送到他手中。疯子几乎没有犹豫,便张大嘴巴吞了下去。

  几乎是他刚咽下去的一瞬间,一把旭日东升似的剑芒就从天边杀了过来,雷霆一样打在女子身上――被她先一步灵活躲开,只劈烂了岸边青草地,掀起焦泥。

  那棵柳树猛地被狂风卷起,所有的垂柳就跟发怒一般炸在了半空――梁远情扭头一看,明韫冰眼中生出一片骇浪。

  作者有话说:

  声明一下,就是1v1,我是坚定的反替身白月光主义者,并青睐于“我醋我自己”情节。不管从三百六十度哪个角度看,都是1v1,蟹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