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77章 十渡 怀鸿鹄之志

  “他想……”梁陈喉咙哽住了。

  他何其灵敏,三言两语就已经想明白其中关节。

  二十一年前,梁昭不明不白地暴死——对外说法是被芈族所害,但真妃临死说出的话,已经表明这不是什么炼丹走火,而是人祸。

  梁晏为谋权用什么手段杀了梁昭,梁陈觉得大概率跟造化有关,毕竟芈族是古今中外罕见的搅屎棍集,致力于乱世倾危,而之后冠冕堂皇的“灭邪”,现在看来,就是灭口。

  但造化不是轻易用的,损害反噬到梁晏身上,但他不愧是帝王之才,前三后四,在动手之前就给自己留好了后路。

  这条后路就是梁斐。

  又或者,梁晏的身体本来就到了该“万岁归天”的时候,是人就不想死,何况他还大权在握。

  而梁斐作为最像他的一个儿子,拿代生一换,寿数又延了几十年,岂不是两全其美?

  梁斐嘴唇一动,刀割一般吐出一串串言语:“梁晏拿我母亲当他梦中情人的替身——对,就是他亲大嫂——当初迎娶她,不过是不想输给梁昭,因为她们俩出身差不多,筹码类似。当时起兵,梁晏早就有光武帝之心,什么都是铺路的。”

  梁陈看着代生的纹路一圈圈缠上他的脸,那其实是很冷漠的。

  “梁晏这人,做什么都要一个清白名声,自诩情深,成婚之后从来没有碰过她。——直到他跟朴素质私下商定,要拿造化把梁昭炼成地神。”

  梁陈的眼角忽然飞快地跳了起来。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梁斐冷笑道,“因为她高兴得难以自抑,只在那几天填了几首轻快的词。还以为梁晏终于回心转意,殊不知……”

  殊不知,只是骗局。

  “我就是这么出生的。”

  “你别动——”梁陈盯着他,“我有办法把你放下来。”

  他这话一出,梁斐跟明韫冰脸上都出现了类似的神色,一远一近,重叠错落的悲剧似的。

  梁斐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明韫冰细致地从他的耳垂抚到血脉搏动的脖颈。

  “我可以抹掉代生,你不需要死,不会两败俱伤,没有山穷水尽,一切都来得及……”梁陈非常冷静地说,“至于二哥……梁晏那边,我来解释,我有办法,你别动。”

  他已经看出梁斐想做什么了。

  过溪是梁晏的炼丹炉,造化造出来的地神,会把梁晏的魂火代生到梁斐身上,叫他长生。

  被污浊的魂火要死而复生,就要吸食婴儿的灵气,造出满城的鬼婴。玄帝庙里有过溪人亏欠过的一样东西,被他们选来代替了凶煞,作为地神。

  那炉鼎里的故人。

  玄帝庙上有明韫冰说的“我自己”,被借用来复生魂火。

  造化被真多左瞎放进阵中的明韫冰和梁陈两人搅破,漏出的巨大时空裂缝要把天地吞噬。

  梁斐原本想入地下河,借封印在里面的东西来扭转乾坤,但不想青牛被缚,阴阳已破。而他一碰地下河的水,就被汹涌的代生扯进了隧道,魂魄千撕万裂。

  那山羊胡老头的惨叫都还没在耳边刮出三尺,他已经被扼住了,疼得好像代珍分娩那天。

  是我欠你的,母亲。

  好在他得到了另一样东西。

  难道被命运推着走,就不能忽然反过身来狠狠地给它一巴掌吗?

  难道人真有那么柔弱?

  痛又如何?岂不畅快!

  “你相信我……我们好好谈……”梁陈双眼闪着一种灼亮,似乎能把阴霾烫伤,一阵风波生生地抵住了造化阵心的可怕吸力,反自然地在他身边拧成了一个旋,好像要把人抱住。

  梁斐从他身边那个人扫过去,摇头道:“梁陈,你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个人。我经常觉得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比梁落尘还奇怪。”

  “不过,你们俩都是傻子。”

  梁陈瞳孔一缩:“梁摛章——”

  下一刻他身后的风旋骤成飓风,嘶吼着冲了过去,却没能把梁斐手中那条毒刺掀走,迟来一步的风骤然抱住了他,那蛇一般扭动的藤萝嗖的四散而开,钻进了梁斐的四肢,就这么把他一层层地割开了!

  他身上的血肉被片成了无数条,傲慢刻薄的眉眼露出了一个近乎讽刺的表情,然后便是难以抑制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痛快!痛快!!”

  不就一死?不就一死!王侯将相尽归土,人生自古谁无死!

  血雨从半空中瓢泼而下,造化阵心的破口骤然一卷,地脉隐约地低喝起来,梁陈嘶哑的嗓音随风刮去,又随那血脉维系的代生符文电闪似的卷进高天,长枪一刺,凌空扎散了云雾,直击汩都紫禁城!

  梁晏正在帘幕后拟一道密旨,忽而双目一定,耳边长钟嗡鸣,万镜尽碎——

  “哗啦哗啦——”

  “皇上?皇上?!”在外服侍的祝恩实在不放心,进来一看,只见梁晏手压在纸上,沾了半掌的御墨,两眼发直,进气多出气少了。

  这老太监慌的难以自抑,两脚打颤:“陛下?您这……奴去请太医?!”

  “不……”梁晏摆了摆手,跟着看见老太监眼睛都几乎凸出来,那眼里映出他被恶咒死死覆住的脸面,不似帝子,恍若恶鬼。

  “陛下……”

  “陛下——”一道声音从耳膜切了进去,似倒灌凉水,振聋发聩,回音如震,“——谢君引我渡黄泉,报、尽、身、体、发、肤、恩!”

  梁晏齿列一磕,一口血吐在了案上,在太监惊恐万状的注视下,弹动了两下,就再也没动静了。

  六神无主的老太监心惊胆战地往桌上一看,只见黄纸上铺的是——遗诏!

  但传位后写的却不是太子,而是——

  过溪,玄帝庙。

  那猖狂的大笑逝在了乱撞的大风里,造化阵吞噬了一人,却更躁动了,整个玄帝庙都被搅得地动山摇起来。梁陈猛地一扑,一把捏住了刚才那只出言不逊的白鹦鹉,在它脑门上拍了一下,倏地扔出八丈高,那惨叫还未响就被光送远!

  他还没回身,猛然瞥见地上一个阴影砸过来,顿时往边上一滚,真多左手上的巨石柱“轰”的一声在地上窝出一个坑!

  梁陈又悲又怒:“我跟你有什么仇?!”

  真多左还没放个屁,一条长棘就自上而下破空而来,把他当头一抽,直接抽得嵌进了玄帝像的基座上!

  “他恨的不是你——”明韫冰顿了顿,换了措辞,“或者说,不是现在的你。”

  梁陈听不清他的话,他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的轰隆轰隆声,就像九天之上紫雷震怒,令他无端想起末世天劫,那破开的时空缝隙不但没有被梁斐的命安抚,反而暴躁地大开巨口,疯狂地把一切所见之物都卷进去!

  梁陈心神恍惚,又被呼啸而起的乱石砸了几下,手指终于抓不住固定,就在他的上下两半快要“割袍断义”的时候,忽的从四面八方起了一圈又一圈的雪白细线,死死地把他拦住了!

  他一回头,只见老神棍呲牙咧嘴地:“你——脚——下——就——是——阵——眼——”

  梁陈大脑正离家出走呢,一听这话顿时不假思索地聚光为枪,足有一丈高的长枪猛然往下狠狠一刺——

  那一瞬间只听与魂契那边飞快地传来明韫冰一声短促的:“别——”

  真多左大吼一声:“那不是阵眼!!”

  跟着所有的地砖吼的一声飞起,玄帝庙十六根立柱在裂地坼天的巨响中拔地而起,地面轰然豁开了极深的大口,宛若缺牙的地母之口,那时间的微小罅隙在这一猛击之下骤然扩大,触目惊心的黑流一路撕破,跟着地脉的坍塌爬了下去。

  仿佛要通往地狱。

  所有人都在剧变中掉了下去——

  这真是风头如刀面如割,但玄帝庙的彻底摧毁之中,梁陈摔下去的前一刻,明韫冰纵身而来,把他死死地抓住了。

  有一瞬间梁陈觉得与魂契已经断了,他心里有种特别不详的预感,全身也随着环境里阴序的涌动而发起疼来,就跟凌迟似的。

  然而跟着明韫冰坠向狂怒的地底时,他其实又没有很深的恐惧。

  伴着昏暗暗冷凄凄,阴惨惨人戚戚的漫天狼藉,他从明韫冰的眼底看见了一片火热的汹涌。

  那是一种莫名的期待,像岩浆被冻在冰下。

  他动了动嘴唇。

  “你说什么?!”天牢里的苏视差点没把下巴挥了——只见他面前站着一只灰鼹鼠,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好似刚从炉子里绝地求生出来的鹦鹉。

  鹦鹉操着一口难以言喻的似人非人的嗓音:“三,自裁,杀,上,已,驾,加崩。”

  “再说一遍?”

  “三,戕,上,西天,稳,啵。”

  “…………”苏视手指发起抖来,“是梁远情寄你来的没错吧?!怎么那自诩符篆大家的货不给你装个能用的舌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要不你变成人我给你上个课再说?”

  鹦鹉好像被这句话唤醒了什么,抖抖索索半天,灵机一动,“嘎”的一张嘴,吐出一个字,唾沫似的黏搭在了苏大学士身上,然后——

  苏视上蹦下跳,“喔——”的一声惨叫。

  不对?!

  他神奇地发现自己的身子骨变轻了,视角也有点改变,刚刚还是低头看鹦鹉,现在却跟它“平起平坐”了,而且它突然变大了很多!

  不对!不是它变大了,是他变小了!

  听见喧哗的狱卒一个剑步冲进来,愕然地看着囚牢里两只对食的鸟,扭头狂吼:“苏子呈越狱了!大人!头儿!苏子呈越狱了!!”

  苏视:“……”

  他一扇翅膀,发现自己的羽毛纤长,羽翼雪白遒劲,就双翅和尾羽的边沿各有一层墨——还挺雅观。

  但他对梁远情的人品向来不抱希望,心想梁陈这厮不会把我变成了一只野鸭子吧?!

  这时白鹦鹉开始叽里呱啦地说起了鸟语,他们之间现在没有交流障碍了,还在嫌弃自己鸟身的苏大学士听到一半,差点没站稳,整只鸟都呆住了,“吧唧”一下歪在了稻草上,好似马上要自带调料入锅。

  “飒——”

  紫禁城上空蹿过一条灰影,那正是玩命扇翅膀的苏视。

  经过荷叶袅娜的湖面时,苏视忙里偷闲地低头一瞄,只见他的芳踪乃是一只飞鸿,不过体积好似有点超标,幸好双翅锻炼得比较强壮,不然还真的负不起这目测能有十来斤的巨重。

  古人说什么来着——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啊!说的真对!

  苏大学士嗖嗖嗖地一路刮到了勤政殿,风驰电掣地就从高窗里当了个鸟枪放炮,栽了进去,然后凭他超强的记忆力,三拐两转的,抄近路扎进了皇帝批折子的内殿里,动作之快,好似抢饭。

  那大太监祝恩正犹疑不定,一双鸡爪子就往梁晏身上戳,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苏视顿时羽毛一炸,“嘎”的一声扯出了八丈远,精准地呼破了殿内死一般的静寂。

  “哪来的野鸭子!呿!”祝恩那拂尘就往苏大学士身上招呼,这厮手法绝对练过,苏视给他抽的羽毛乱飞,眼看就要贞操不保——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祝恩一回头,只见几个人也不通报,就这么闯进来了。

  这几个人还格外成分复杂:里面有东宫的侍读,是个女子,面容冷淡;还有掌印太监——就是前几天被梁陈抓回来和梁斐暗通款曲的太监贾仁的干爹祝贤,明显没憋好屁;还有一位是国师徐倏,不知为何十分憔悴;最后一位来头就比较大了,这位是形同养老的右相,王岸时。

  “何事不通传,也不怕冲撞了圣上?!”祝恩听见自己说——

  老太监差点尖叫出来,好多会儿才意识到那是那只鸟在说话。但这一声一出来,这几人就都停步了,好险没再走近一点,看见梁晏那明显不对劲的状态。

  梁晏当皇帝当的非常尽责,就算被千里之外的儿子反将一军上了天,腰杆也是笔直了,撑在书桌后,不仔细看的话,好像也就在沉思似的。

  祝贤狐疑地往前探头,那松青色官服的女子顿时一瞪眼,把他无声地喷回去了。

  王右相——腰大膀圆,正气凛然,肃然道:“臣有闻风言,事关国本,兹事体大,特来请陛下明鉴。”

  那女伴读——似乎是名叫青峭,正色道:“陛下,东宫有要事启奏,事关禁卫,殿下不敢做主,请陛下急从定夺!”

  徐念恩则说:“臣夜观天象,卜出几位王爷凶相……不敢不报,还请圣上面听详言。”

  祝恩的汗是论斤出的,不知道那破鸟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圣上驾崩这事儿该依托谁,面容好一番扭曲,竟然阴差阳错地被看成了暗示,王右相便道:“若陛下身体有恙……”

  祝贤猴急地要往前走,谁知刚一动,梁晏的声音就响起来了:“——王爱卿且来。”

  那声音太像了,简直就是梁晏本人说的,一时间在场的知情人士都纷纷身体一僵,还以为皇帝死而复活了!

  作者有话说:

  风之积也不厚。[先秦]《庄子内篇逍遥游》

  人生自古谁无死。[宋]文天祥《过零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