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02章 七请 何须将泪梦中揾

  明韫冰不知道头天晚上大神干什么去了,清早睁开眼睛只看见他坐在晨曦弥漫的阳台上闭目养神,睫毛都好像沾着露水。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比起寻常的春季,这天似乎太过干涸,似乎很久没有下过雨了。身为阴序的鬼帝来到这里,才有了一点暧昧的晨雾。

  梁陈永远是睡着了都要放一缕魂魄去外面,这种看似不设防的端坐,要么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要么就很难捉摸那意图了。

  明韫冰其实是个非黑即白的性格,但大神非要跟他来虚的,也没办法。

  他细细端详这个人,发现他搁在冷雾的手背上有一点抓伤,不知道是哪只畜牲没长眼。

  倒没有鬼气,想来是人干的。

  明韫冰俯身跪坐,柔滑的长发摔到神明软和的袖袍上。

  下一刻勾陈上宫手指一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明韫冰若无其事地起身走开,仿佛什么也没干,他手背上伤口迅速愈合,完好如初,只留一片异样的触感。

  “你……”

  明韫冰打开门,来送早膳的小二顿时鱼贯而入,打散了想做思想教育的大神话音。

  然而丰盛多样到有点夸张的早茶让神明蹙眉:“怎么有这么多?我记得不曾有给那么多钱?”

  明韫冰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二们一边瞅他一边笑的很有内容:“这个嘛哈哈哈哈,这个是咱们掌柜的给明公子加的,咱们这小本生意刚好满三年!有钱没处使!哈哈哈哈!昨晚那顿比这多两个八仙桌呢,掌柜的看您喜欢吃水晶虾,这不是有虾片粥吗?您快用吧,一会儿凉了不好吃,嘿嘿嘿!”

  “…………”

  上神一言难尽地见明韫冰泰然自若坐下,拿起一看就是专门从藏品里找出来的一对银牙玉箸,慢条斯理开始在一桌子琳琅满目里挑拣。

  “…………………………”

  刚要对虾饺下筷,手腕就被勾陈擒住。

  他略抬下巴,只见神明表情间有种很难形容的复杂,就像看见别人在自己领地瞎采的沉默野兽。

  “撤走。”上神冷道。

  他威严很足,小二们生怕他怒来抄家,还在上菜的赶紧往回撤,其他人一人端几个碟子,没命地逃,很快桌上就只剩两碗淡粥了。

  梁陈松手,把寒碜的稀粥推到明韫冰面前,一句“莫食施舍之物”还没出口,就听鬼帝大人食指敲了敲碗沿,语出惊人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得亏神明没吃,否则一定得颜面扫地,喷饭如雨。

  然而这话实在是有点好听,大神脸色顿时就缓和了。恢复正常。

  明韫冰拿他脸下饭喝了一口,就不动了,倒茶慢品。

  他们俩其实要不是受第二阶天影响,都是不用进食的,勾陈上宫禁欲已久,都靠修炼,明韫冰戒断颇长,不爱珍色。

  上神略用了一点,便也开始喝水,并瞟过明韫冰的侧脸。

  “你今天跟我出去。”

  明韫冰对他皱眉——问“为什么”。

  “度化。”

  “不。”鬼帝大人说,“我不想看见除你以外的任何人。”

  “首先,我不是人;其次,你应该要见。”

  “如果我坚决拒绝,你我在这里开战恐怕不太好收场吧?误伤凡人,怎么算?”

  两人对视时,明韫冰看见上神眼底明显软化了,如同坚冰火燎。

  “你想怎么办?”良久他涩声问。

  明韫冰睫毛下垂,视线落到神明的嘴唇上,但不发一言。

  屏风挡住逐渐明亮的天色,刚合上的门缝之间堵着磅礴的灵光,帘幕下的修长兰草刚被阴郁的鬼气打蔫,瞬间就又被纯澈的神光催得精神焕发。

  是难说的,当你看见他的时候。

  那一眼,你就知道是不同的,和别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往常繁复的、无聊的、痛苦的、重担的一切,都在他身上湮灭无痕,只剩下我与你的存在本身,在生命的起伏里喘息着。

  就像原始蛮荒时代,兽的爪牙在乱草中挣动。

  纤长的叶脉刻下一道万古的划痕,穿透时光割在你的颈部,是我的指纹。

  他把一切光源都拥堵,自己变成光影的一切,俯下身来。

  在忽明忽暗的暧昧中我宛不自禁般抬起双手,却被他更快地拉扯入怀,像夜幕降临大地一样细腻而全面地吻住。

  桌椅倾倒,脚步仓促,纱帘皱折,明韫冰被他抱着抵在墙的折角,狭窄空间里全方位地被侵占掌控,连呼吸都不被准许,在窒息的时候只是被吻得更凶,像是一种挑衅的惩罚。

  他是神明吗。这样热烈地汹涌着一己之私,他是神明吗?

  还是只为了我?

  明韫冰勾着他的脖颈偏过头大口地喘气,只感觉耳边还在被密密麻麻地吮咬,就像细微的电火在烧。

  他抚过神明的侧颊,只觉得是那么滚烫,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不堪一击还是表里不一;但明韫冰没有追问,只是凑近了,在那鬓角烙下一个湿润的吻:“我想是你的。”

  梁陈呼吸颤抖地拥住他,仿佛千万年的冰川绝域都在这样深重的示爱中坍塌,但心底始终顽固的那一隅却立地顶天,极尽残忍地叫他止步。

  天命与缘分并非不可兼得,只是要想不辜负,只能选择一个。

  当你已经付出极大勇气向我袒露最不可启齿的心思时,我却无法放任自己回应,那又是怎样的痛苦?

  梁陈深吸一口气,似乎肺腑化作冰雪千里,又在烈风里高扬入天,顷刻撕碎。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闪出三十三重天望舒古神愁结宫里那一大片一大片的丁香,常年盛开的淡紫在一眼望去时,皓云明月下,是难言地伤感的哀美。

  为什么你的味道让我想到丁香?

  明韫冰埋进他颈窝,冰凉的鼻尖擦过皮肤,微湿。

  须臾他轻声说:“你太坏了。”

  那声音轻的就像蛛丝,稍有留神就不可能捕捉。

  神明无声地松开了禁锢他的双手。

  汩都,求雨台。

  所谓度化,就是让断情绝欲、视凡人如蝼蚁草芥的人,和人族其乐融融打成一片。

  当然对鬼帝大人来说,叫他亲切和蔼还是难度系数太高了,勾陈让他从简单的开始做起——汩都已经三年没有降雨了,上神正和当地人查探此事,又在母亲河的边上沿岸每隔几十丈设立了一个求雨台,布阵点兵,只等良辰吉日做法。

  这断水是大事,百姓们平时吃饭洗衣全要用水,偏偏打的井全枯了,于是很多人都不远千里挑担来这运河处打水,打多了运河水位下降,汩都人开始抱怨;于是求雨台就设置了“水长”,管登记打水的。

  明韫冰缓缓重复:“水,长。”

  大神看了他一眼,郑重点头。

  “……”明韫冰阴沉地盯着梁陈嘴唇,感觉还是自己太纵容他了,一伸爪子想抓过来再要点补偿,却被上神轻而易举闪过了。

  下一刻台外的一大堆人就拥上来把他团团包住:

  “你是水长吗?!啊?!俺三天没喝水了啊!!”

  “哇——”“别哭了别哭了,哟哟,马上就有水喝了!”

  “怎么还没开始啊?等一个时辰了!回去还要走山路呢,俺还等着天黑前回家喂老母呢!!”

  “……”明韫冰不发一语地被梁陈抓着肩膀,按在那个放着毛笔名册的小桌子前,只见册子上写曰:“癸卯年甲寅曰戊午日辰时,王二丫,三担;李小毛,两担;刘天狗,两;钱妇,七桶……”

  “一担就是两桶,有的人拖亲带故就算一家,把家住何方、姓甚名谁记下,没名字就记特点——”梁陈指着“赵秃”两字说,“实在不知道就写妇或丁,不知道写的字用你们鬼语写。”

  “……”明韫冰起身想走,但势能被此人死死按住,挣扎无果,跟梁陈对视片刻,只好垂下眼睫,捏起那根一看就是代代相传的毛笔。

  梁陈把他的无名指和小指捏着并排扣住笔杆,没管他盯着自己,对等的人温和招手:“来。”

  第一位是个年芳五十的老妇人,一看就是远途跋涉而来,皱纹里全是风尘,黄牙坦露,可惜一开口明韫冰还以为自己学了一套错的人话。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老妇又手舞足蹈说了一遍。

  “……什么?王?姓王?”

  老人急得学了两声狗叫:“汪!汪!”

  “哦……汪家庄?”

  明韫冰手腕如龙一下子写了排狗爬字出来,梁陈低头一看三个字只会写一个:“……”

  他突然想起来这位主虽然在大悲宫自己进修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书,但是……书面字他是很多都没学的,是个美丽的文盲。

  明韫冰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梁陈按下不语,招手让第二位来,这是个畏畏缩缩的少年,人还没有桶高,一脸面黄肌瘦,一见明韫冰顿时羞涩不敢直视。

  “名字?”

  少年忸怩:“七……七毛。”

  明韫冰笔尖一顿,缓缓记下。

  “……小狗湾,大槐树下……”少年羞羞答答说完,抓着俩比他腰还粗的桶跑了两步,又在梁陈警惕的目光里回头,“姐姐你真好看!”

  “啊?!是大姑娘啊?!难怪这么盘靓条顺的啊!?”后面排队那大汉吼道。

  “…………”眼见人民群众惊奇的目光不停在鬼帝大人惊艳的脸部、平坦的胸部以及显眼的喉结处徘徊,梁陈慈祥地笑道:“这位是我的师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男性,不要激动。”

  他那笑怎么看怎么像假笑,大汉噢噢噢了一路,粗犷道:“俺叫虎头……”

  明韫冰皱眉,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大汉闪亮的牛眼睛,又仰头看了看梁陈。

  大神以为他不会写,怜爱之情犹如滔滔江水,顿时在繁杂的日程里抽出了一点时间,心想还是晚上给他教一下繁体字好了。

  就见他勾了勾手,梁陈弯腰将耳朵贴近,就听明韫冰低声问:“怎么会有人叫裤头……”

  “…………”

  梁陈正色严肃道:“嗯,实在欠妥。”

  明韫冰颔首附和。

  “梁半仙——!”远处有人招手叫,“你在那干什么呢?!对岸凿河挖出来个怪东西——过来看看——!”

  他招手示意自己听见了就来,而后说:“你先在这里,不准乱跑,饭点等我来找你。”又指了指自己眉心:“跑了我就知道。”

  那红痣一闪,就隐没在英俊眉眼。是与魂契。

  明韫冰眼尾抽了抽,可能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自己下的绊子坑到。

  梁陈又习惯性地往下凑,目光相触拉近,然后突然像是被那沉默眼底的天真惊醒,突兀停住。

  我这是想干什么呢?

  那是一个说近不近的距离,说悄悄话是听不见的,做其他事又太远。

  大神掌控不好自己,后果是很严重的,但这会儿雅名“裤头”的大汉完全没发现这些暗潮汹涌,拍桌狂吼:“老爷们!这快渴死了!记完了吗?!啊?!虎头,虎头!邱家坡小东村!五桶!”

  明韫冰垂眼迅速写完,抬指让他走。

  梁陈有点怔愣地收回眼光,感觉契约那头,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其实从结契以后,只有当他靠近自己的时候,那无尽深渊似的心思里,才会有一点类似欣喜的反应。

  但每次稍微一雀跃,就会被他没有回应的态度打成更多的云涌伤心。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诚然是真——但既然相遇无法结合,又为何要相遇?既然已经遇见了,又怎么能狠心斩断?

  好像是无解的。

  天幕变黑时,求雨台里只剩下一个人,四面中空扫来带着水气的风,坐在栏杆旁,水面上被吸引不断跳出来的黑鱼被鬼气一次一次地按下去。

  却那么锲而不舍。

  明韫冰对着湖面上自己的照影,只觉得那人很怪异,不像是熟悉的东西,“自己”这个音节,在心里想想都觉得很陌生。

  “不阴不阳”“冷漠”“怪异”“孽畜”“妖怪”。“美人”“漂亮”“狐媚”“下流”。

  大都是这些。

  明净,静,冰,玉。

  为什么呢?

  铿镗冰有韵,的皪玉无瑕。

  怎么会是我?

  透蓝的月从高茫的天泼洒而下,顺着他优美的脸部轮廓一路淌到地上,那双修长的眼睫下,漆黑眼珠里映着反射万家灯火的流淌长河,没有一点情绪。

  水面下似乎有什么在游动,掠过惊人的黑影,一眼都看不尽地绵延下去。

  被寒川囚禁的月似乎触手可及,忍不住伸出手朝那冰冷探去。

  “哗啦——”一声摇水而动,一条蛟龙从宽大的河面上抬起头颅,湿冷的触角在暗夜里惊心地发着亮,粗重地喘息,那泛着红光的眼珠似乎阴沉地朝他转动。

  蛟性本淫,最常在失意人的落寞时将其俘获,按进水中浸没,直到耗尽精魂,交泄而死。

  某种角度来说,这种阴邪的异兽,与鬼族很像。

  活的那么清醒,岂不是徒增痛苦,不如糊涂一场?

  是他不是他,有那么不可替改吗?

  对着一片无尽沉默的前路,何必执着?

  他合上眼睛,垂拂的指腹被蛟一口咬了下去,刺痛传开时水面泼下一大块血染——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觉得还蛮,甜的。我最喜欢那种甜虐口味啦。ps更新频率还是不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