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08章 七请 在玉壶

  帝姬大名清渼,千娇万宠闭月羞花,国色天香金枝玉叶,简直叫人惭愧。

  “真的?”明韫冰问。

  “真的!”刚从疏荡被上神召下来的林瑟玉嘀嘀咕咕,“这位帝姬出身高贵,是古神娲皇留下的一株仙草化身,传闻天帝赏仙草后回去微感不适,九九八十一天以后从脑中跳出一个女婴,就是她!”

  “——娲皇与天帝之女,简直美到不可方物!”林瑟玉心荡神驰,“不才在下曾隔着瑶池远远看过她一眼,那是她四千岁生辰宴,那叫一个华贵雍容,据说当时收的贺礼装满了一重奈何天,我等小妖……啧啧……”

  “……”

  林瑟玉——在凡间自然不能用她的红蟒身,于是化成了竹叶青一样的小蛇,在客栈茶桌上游来盘去。

  她明察秋毫地发现鬼帝大人心情有几分不美丽,用尾巴尖拍了拍他的手背:“哎呀你不开心什么,人家再好看上神也没多看一眼啊;你知道上神给这位险些成为紫微宫女主人的帝姬送什么吗?他送了一整套的固学葫芦!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是一个挂满了小葫芦的大树枝,每天学满了六个时辰就可以点亮一个小葫芦,对你说一句‘善哉’,点满了就有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对你笑一下,无比鸡肋!古神都是拿这玩意训副官的,顶多七枝十六个,他送九十九枝八千个,你说正常人能想到这种东西吗?当时那玩意气势纵横送到凌霄宝殿,所有人万丈瞩目,帝姬心潮澎湃拆开一看,八千个没点亮的葫芦迎风摇摆,对比着边上其他神明送的留仙裙、焦尾琴、七彩凤凰,着实惨烈,帝姬差点把脸气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韫冰嘴角勾了勾,对这个极其好笑的笑话没有任何被逗乐的反应。

  林瑟玉无比困惑——明明就很好笑啊?!

  但她感觉这位爷心情比刚刚还要差,身边的小寒风能把蛇都给冻睡了。

  不过明韫冰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不肉体自虐也不虐别人,只自己垂着眼睫在心里想着什么。

  林瑟玉搜啦嗖啦在边上游,好奇地发现此地竟然有紫微宫的气息——那是梁陈还没收走的圈禁术法。

  梁陈被明韫冰前几天那差点魂飞魄散的作死弄得颇惧,说在他魂魄稳固之前别想随便出门,连度化都放开了。

  “这地方还不错啊?你在汩都就一直住这里吗?为什么不出门啊?哇这里有水和瓜子?给鸟吃的啊?我能吃吗?”

  红蛇刷啦一声钻进窗下专门喂鸟的水渠里撒欢,那边明韫冰放下反复摩挲的书角:“嗯……”

  “嗯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是所有族类都会在出生那天开宴庆祝,还是单神族会这么做?”

  水花四溅里林瑟玉震惊地抬头,跟眉宇微带困惑的鬼帝大人遥远对视——

  “难道不是全天下所有人都庆祝的吗?!”

  当然不是,明韫冰都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但肯定是黑夜。

  只有黑夜时刻孕生的人,才像他这样不惹人喜爱,甚至令人厌烦。

  他没再管跳脱话唠的林瑟玉,让她在边上自娱自乐,自己就着梁陈留下来的字画开始练,写了三百多张,天就黑了。

  那场雨停了,神明想带他去清野,离他而去,或永远如一。

  是吗。

  哪怕像现在这样的时刻,能多留少许,就好了。

  如果滴漏子点掉一下,而不止是一下,就好了。

  要是我很早同你相遇,就好了。

  你所有关于未来或爱人的幻想与准备都归我,那该多好啊。

  可惜飞絮太无情,从不肯让我如愿。

  梁陈黄昏带游丝回来时,在门口跟少白头说了很久的话,大概是嘱咐他先给清野诸神发帖,琐事闲话说完,又把林瑟玉抓出来丢给拂尘。

  林瑟玉睡的非常自在冷不防被甩醒,正想暴怒一对上大神就泄气了,柔弱无骨地说:“那个……我什么也没说。”

  “……”勾陈眉心非常细微地锁起,“你嚼的是天道还是清渼?”

  神明威压如千钧大山照头压下,连无辜的游丝都差点想跪,林瑟玉吓得缩成毛线团,颤巍道:“……帝姬尊上。”

  上神打量这条蛇,目光让红蛇宛若被剥皮,良久不带情绪道:“看来你不懂解闷是什么意思,添堵倒是个中好手。”

  林瑟玉煎熬无比,紧张到差点勒死游丝。

  下一刻她“嗷——”的一声,只觉得喉咙被一道神光喀的锁住了,门口“砰”合上,惊恐的红蛇上下狂飘,游丝手忙脚乱抓她:“怎么了?怎么了?”

  扫帚精把僵硬成蛇棍的林瑟玉倒提起来,只见它吐着蛇信子,眼珠子泛起了过度惊恐吓出来的泪花,嘶嘶嘶不绝但发不出声。

  得,哑巴了。

  “……”游丝哭笑不得,“该!谁让你乱说!”

  我没有!!林瑟玉狂抽游丝手背,愤怒无比,他问我才说的!!

  “行了行了知错就改,过一个时辰就解开了,要不待会上神再多罚你几天你更难受……我给你找点吃的吧?蛇吃什么?老鼠?”

  游丝带着“摇唇鼓蛇”走了,门外安静。

  门里也安静。

  明韫冰对劳累一天的大神没有过大反应,手指捞着一个袖珍的瓷杯,杯中装的正是面具送给他的周旋。

  屋里有八盏灯,但只有靠近他的一盏亮着,他手边除了酒只有书,依然没有动筷子。

  梁陈擦火去点时,拨到第二盏,那火光就被一缕幽凉鬼气吞噬泯灭,而后听他轻声道:“不要点了。”

  神明回过头,只见冰凉月光下明韫冰看着窗外停了一日的雨,在日照一整天后显得非常安静的河面微澜。

  柳树摇曳,爱侣缠绵,飞絮吹远,辗转零落对岸边。

  梁陈吹灭灯芯:“你在想什么?”

  明韫冰回过神,看见神明站在岸边解开抹额和束发的冠,松开腰封,他微怔说:“你今天不看公文吗?”

  “今天被几个强占租地的流氓对着喷了一整天,不想再看了。”梁陈收起袖子把雪白手巾在客栈备好的热水里浸湿拧干,非常接地气地开始净手洗脸。

  此人明明是神,随便施术也可以洁净如初,偏偏很在意这种凡人才会做的事,吃穿用度都是如此。

  明韫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抿了一口周旋酒。

  那味道非常烈,闪电一样噬人。

  梁陈自言自语似的说:“明天最后试一天,说不通我们就直接走了,其他的事让他们本地人自治,跟傻子较不来劲……你笑什么?”

  明韫冰——其实只是嘴角非常轻微地勾了一下:“我笑你号称上神,连几个凡人都搞不定,像是浪得虚名。”

  梁陈眯起眼盯着他:“你过来我让你切身体会体会我是不是浪得虚名。”

  鬼帝大人又不傻,才不理他,捉着杯子慢慢摩那凉意。

  不过没一会儿杯中酒就被神力催热,然后咕噜咕噜冒出了泡泡,他不得不放下手,再次看向上神。

  梁陈盯着他一字一顿:“过来。”

  “……”明韫冰似乎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什么,起身以手掐灭最后一盏灯,通过一片凉月铺展的路走近他。

  梁陈把他被灼伤的手指扣在掌心揉了几下,然后做了一个非常出乎意料的动作——他直接将那焦黑的伤处含了进去。

  几乎是指腹被湿润的舌尖碰到的同一瞬间,明韫冰浑身一抖,瞬间被从近乎虚无的高度猛然拉到了地面上。

  他想抽手但根本挣脱不了,不知道是自己也在骗自己还是因为梁陈力气太大,最后麻木的伤口都被生生渡回刺痛的感觉,并在狎昵里愈合微红,才颤抖地抢回五指紧攥,有些困惑地看着梁陈。

  “想完了?”大神审视他的眸光像极了野兽,几乎不太像他了,语调都低哑起来,“是不是该想点眼前的?”

  “眼前的又有多令我喜悦?”明韫冰迎视他时眼神几近凶狠,仿佛被激怒般不受控制发出尖锐的攻击,“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梁陈攥住他手腕往前一拽,两人鼻尖几乎都擦在一起。眼神碰撞宛若短兵相接,咫尺之间压迫感极强。

  “挑衅我要是有用的话你早就风严清江爽了,你真以为我修的是此心不动的禅道?”

  明韫冰牙关紧咬到甚至有了细微的喀声:“不劳尊神再说一遍,我又没蠢死,不如等回天祭成我五感尽失你再来强调这点——不过我估计届时你对着个痴呆也硬不起来吧。”

  一方狭隘的空间刹那暴涨出阴郁汹涌的鬼气,几乎要把两人吞噬殆尽。

  勾陈上宫脾气好到什么程度——人族把他活吞了他都不会生气。这样一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明,被明韫冰三言两语激的剑眉紧蹙,那是清晰的怒容。

  神明对鬼魂有天生的压制,上神现在这模样只要去清野一晃,保管艳鬼当场就魂飞魄散跪地拜服了。

  然而明韫冰实在是一条猛士,表情甚至半点没有变化,冰冷无比地回视他。唯有紧绷的下颌线展露出灵魂的冰山一角。

  梁陈一把扣住他下巴,力气之大似被猛虎噬咬:“痴了傻了人不是照样漂亮?影响我用哪种姿势要你?说不定弄起来还比现在听话的多还根本不咬人!”

  这一句话下去简直比捏豆腐还快,梁陈眼睁睁看着他眼里浮起一阵水光,顷刻间就呼啸成雨,从那张冷淡却非常漂亮的眼里断线珠般大滴坠下。

  梁陈紧紧地盯着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只觉得明韫冰反扣他的手指冷的跟铁一样,然而喉咙里却发出不受控制的呜咽——第二下的时候梁陈精密打算的理智瞬间全崩,抬手把他按进怀里。

  伴着几乎发觉不了的压抑的抽泣,眨眼眼泪就顺着领口一滴一滴砸进来,每一点湿润都几乎让神明肝肠寸断。

  那不仅是对爱人的疼惜,还有高居云端的上神对待苦难中伤心世人的无法形容的悲悯。

  从天地那么大的维度,静静地看着世间人涌人泣。

  “别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完全不属于神族的仓惶,几乎是像少年那样手足无措地词穷,最后只能重复这么一句:“……别哭。”

  就像小孩子被故意歪解了竭力向大人描述的甜蜜,那么伤心。

  可他那么伤心。

  梁陈手指都泛着过度空白带来的麻意,到最后只能极其小心地不断亲吻他的侧脸,但感觉那眼泪根本没有止住的意思,他却不敢更多地亲昵,怕太亵渎这种全心信任的纯粹。

  明静哭起来不像别人那样歇斯底里或者涕泪纵横,他除了鼻尖和眼尾发红,脸上近乎是面无表情的,眼泪却非常充沛——很像那种传说中精美感人的泪偶,通常是鲛人模样,极其脆弱,从生哭到死。

  这种表现极大地来自无人娇纵的自我生长。

  勾陈大神其实可以感觉到他心口那封密折折的是时间,但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折,折了多久,折的是什么。——甚至都没想过。

  那就像你喜欢一个人,连他遗落的书本都仿佛出尘,其实不过是一些鱼皮的调制而已,却荒诞不经的特殊。

  你不会不愿也不忍细想,那些他身上的痛苦,曾在多暗的寒夜里折磨他如此之久。

  “你会想要我吗?”明韫冰的声音像快断的绞索一样过度绷紧,颤抖,不敢置信又惶恐,还夹杂着非常难辨的喜悦。

  “你不是说,当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那个人吗?”梁陈声音发紧,说,“无时无刻都在世界上惊恐裁决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就是那个人?我当时问你,你不是不回答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转生劫的事而不装作无事发生。

  明韫冰其实都没有什么意识,只尝到一片浓烈的血腥味,心脏跳的非常剧烈,哽咽得几乎要窒息。

  “你写过诗吗?”他近乎喃喃地说,那并不是一个问句。

  “就像李太白落笔摇五岳,就像目连救母破崇川,就像终年痴梦忽然成真希望不绝,就像天地风吹开万千惨淡,就像一片清明自混沌中恶狠劈开;遇见你时一个谶言般的声音冥冥之中骤告宣判——那是我自己的声音;他在一瞬间告诉了我极深极广的内容,他告诉我不管你过去哭过多少次有怎样深重的痛苦有多恶心有多丑陋有多下流卑鄙,你都不会贬低我轻贱我折磨我,你会把我被普世认为的冷漠恐怖看做动人,你会把我被万人唾骂的阴暗看做特殊,你会平等地爱我的灵魂,你会亲吻我的疤痕,你不会衡量我的痛苦不舍得伤害我一毫一分,会珍惜我会拥抱我,你会爱我。那是初见给我的感觉,那就是你给我的一切,这种疯狂的感觉在这个令我无限惊恐的世界里镌刻出一点虚无缥缈的意义让我没有彻底疯掉自戕还在为你坚持……你不是吗?难道不是吗?难道你不是如我所想地对待我吗?鸿蒙未被劈开时我与你就是一体的,我们一直在互相交融,被狠心拆开了初见才重逢,这么长久的分开还不够,你却还要继续延长分离的痛苦!你既然一早就在我全身烙满标记,为什么还让我等那么久?为什么还在我如此确定你就是我的命运时对我怀疑?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唯一?天命算什么?天算什么?地算什么?让他们去死,让他们去死!那些东西根本比不过我的万分之一……”

  这样剖心泣血几近疯狂的告白几乎比他对抗冰火那晚还要震撼,过度冲击下上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在他祷告般的急语里匆促地亲吻那极其湿润的鬓角,呼吸极重甚至凌乱,然而却不发一言。

  泪水就也一直未曾止住。呜咽的痛苦甚至传染到阴序,令半夜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明韫冰的声音嘶哑到几乎有血腥气,在神明将他抱起时问:“……你不想要我吗?”

  他眼神里有很执着的东西,竟然让被万众景仰惯的神明也不敢对视。

  “你不想要我吗?”他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

  几乎没有成年人会在对方无声回绝的时候还追问几遍了,那简直就是把自己送上去给对方羞辱。更何况是这样的时候。

  梁陈把他放到客栈的硬桃木床上,起身时被他紧紧扣住,实在没能狠下心挣脱,只能抱着他沉入一片夜雨。

  “睡吧。”黑暗中神明的声音明明缓和,却宛若惊判。

  作者有话说:

  什么时候能稳定更新啊——我也好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