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11章 请君入瓮 问世间情为何物

  足足十天明韫冰那间客房都没有动静。第四天的时候所有四楼的住客都下去了,第七天整个客栈人全部清空,梁陈给惊恐过度的店家补了银子,因为从各种裂缝里冒出的鬼魂实在太恐怖了。

  民间传说,鬼帝早就被诛杀,这位兴风作浪的,因为融了梁陈一缕魂,可以在白日里行走,倒也无人起疑心。

  ——也可能是梁陈那种令人信服的表情太自然了,其实明韫冰祭魂第二天就有人来问他,他当时直接撒了第一个谎,顺畅得事后自己都不信。

  第十天的时候,还在处理各种事的梁陈把林瑟玉找过来,叫她上去。

  林瑟玉当时惊恐无比:“大人,我……我能说什么啊?”

  明韫冰不把她片了才怪!!

  从来都游刃有余应对自得的大神沉默片刻后,居然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让我上去干什么?!?!——林瑟玉敢怒不敢言地用目光控诉。

  “你上去陪陪他吧,”梁陈低声说,“他说喜欢你。”

  从红蛇表情来看——她想的可能是——你太抬举我了,明明人家最喜欢的是你啊!除你以外全世界垃圾!原话!

  但梁陈不再多言,不容置喙地手掌下扣,强行凝聚力量让毫无准备的大蟒化成了人形。因为太猝不及防,她甚至还是半坐在地上的。

  回过神梁陈已经走了,游丝远远对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这货度化即将结束,马上要回兜率宫了,显然很开心。

  “……”管杀不管埋啊?!还有没有天道了?!

  林瑟玉郁闷无比地爬起来,想了想在附近搜罗了一圈,兜了一裙子的红花——静修的醉玫还有很多没开败的,这种植物天生就和极美的凶煞匹配,不知道是不是被鬼帝吸引,周边特别多。

  她见过明韫冰喝周旋酒,那应该是喜欢这种花吧?

  三寸不烂之蛇在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鼓足的勇气还没支棱一会儿,门居然从里面自动打开了!

  她吓得一跳,撒了满地的醉玫,透过明亮天光,只看见入目之处全都是书本,摊开着,仿佛每本都检阅过,所有能坐的不能坐的地方都放着书。

  明韫冰没有如他们所想的歇斯底里或者别的,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简,正在看。

  林瑟玉小心走近,凭她那几个大字不识的水平,认出那是《南华经》。

  “心斋……”她忍不住读出了声,却见明韫冰放下手,抬睫看着她。

  “我没在看。”他安静道。

  “哦……你……”林瑟玉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好,把几朵醉玫一抓,递给他,“看花吗?”

  人面衬花,还是花衬美人?只怕很难分辨。

  明韫冰接过这几枝,放在了手边。

  林瑟玉说了一会儿废话,他都“嗯”“哦”答了,但完全没有要摊开来说的意思,把红长虫弄的挫败无比,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忽觉耳廓发沉,抬水一看,鬓边簪着一朵花。

  明韫冰看书——或者说沉思累了,手扶额头在闭目养神。

  才只过了这么一个多月,他比在汩都的时候,变了不少。

  不止是那种鬼魅的气质变冷了,连有些浮动的眼神都变了,好像那种沉到最深处的寒莲,终年在不见天日的冰底散发浅香。

  好讨厌啊——如果他一直都被好好对待的话,根本就不会这样吧。

  林瑟玉攥拳甚至想出去找梁陈打架了,但凭她那脑袋,也隐隐约约知道,他们俩如此纠缠的原因,并不完全是因为谁答应谁不答应。

  那其后更深重的东西,怎么会是她这种小小妖兽想的明白的?

  街外的人来来去去,明韫冰静静看着,片刻说:“其实我从来没有在第二阶天有过,你们称之为喜欢的东西。”

  他心口那个约定明明灭灭,忽然降到了很暗的地步,几近虚无。

  林瑟玉瞪大眼睛。

  “你喜欢过谁吗?”

  “我……没有。”不知为何林瑟玉哽了一下,那只是一个很短暂的凝滞,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然而明韫冰马上注视过来,目光宛若飘雪,直接吹进了心里。

  仿佛能够读心,他没有追问,而是说:“从我出生以来,我就没有在人间烟火天里尝到过任何有关爱意的东西,孙大圣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却不如他自傲。我比纸还要脆弱,童年时,只要有一天晚上收养我那户人家那个女性不过来看我,我就一整夜睡不着,也不想数星星,我就看着外面的梧桐林,想象自己是一只鸟巢在上面。”

  林瑟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根本不是那种喜欢剖心的人,如此坦诚的表白就像告别,然而她却想不到任何一个字回。

  “后来我被他们丢掉,在大雨里被法亟抓住锁在无望涯用暴刑抽了一千八百六十一个耳光,教化让我几乎骨骼重磨,痛到极致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只有极端的恨意和怒火,”明韫冰垂下雾沉沉的长睫,“拿密折折掉这段又重塑了一遍骨骼,也很痛,但不管多痛,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

  林瑟玉手捂住嘴唇,眼泪大滴大滴地从她眼睫滚落。她想说不想说就不要说,但又感觉明韫冰并不是在对自己说。

  “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需要等我去确认,这个如此憎恨我的世界为什么总是那么吸引我,天空、悬崖、海潮、鲜花、美景……”他覆住林瑟玉的手背,就像择花一样把那只手摊开,不带任何撩拨、纯粹审美地拂过五指。

  “你们。”

  像西风从掌心掠过。

  “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发现的。”他说,“梁陈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忽魂悸而魄动,像复活,像新生。好像我是鬼也没事,好像敏感也不是缺点,虽然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是怪物也没事,也是会有人靠近的。”

  “别说了……”

  “我迷恋那种感觉,就像对待以前所有的东西一样,想让他臣服,成为我的东西。想让那个高高在上的领神大人成为我的专属物品,想他再也不要看着其他东西,一心一意地为我存在,就像其他的鬼魂一样,在我看向他的每一眼里,都为我神魂颠倒。让我借着和他厮混的感觉,自欺着一个骗局,假装我不是异类,不孤僻不是畜牲。”

  “别说了!你有病啊?!你有病啊?”林瑟玉哭着扑上来捂住他的嘴,然而被他决然扯开,一字一句地继续,自虐似的说:“我无所谓其他人,那些灰尘一样的东西,却在他眼里如此珍贵。我想杀掉的,他拼尽全力去保护,而我不愿意理解只想要他,我发了疯似的想要他补偿我曾被神族伤害过的创伤,想要他带我脱离卑鄙的鬼族身,其实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其实他何必负责?其实那不过是一种自私的占有欲和虚荣感,说是喜欢都太高攀,跟爱情更是不沾边。”

  他心口那个契约灼热地亮了起来,他抬手按住那地方,感觉心脏像被抓紧,而枯逢像在疯狂地枯萎。

  “我在亵渎他以前就想过,此后会如何。我不是不知道一切暴露以后他一定会被打下云端,那规避不了的后果。但以前我只是阴暗地想到,如果是那样——才证明他是真的爱我吧。”

  林瑟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手臂和浓密的长发横亘在他颈前。

  他抓着这个柔弱女子的手臂,感觉眼眶里一阵热意,他这段时间哭的太多了,实在是不需要了。

  人生如逆旅,何必如此痛苦呢?

  “我只想看见他为我不顾一切身败名裂,丧失理智坐立不安;这几天我想了很久,才发现这种想法有多自私,有多恶毒,有多自我。”一阵极重的酸楚冲上鼻尖,但他很快就把那哭意压了回去,像身体里另一个灵魂在说话,“看见静修和梁仲臣接连死在我眼前,我才知道原来我没有那么恶毒,我才知道哪怕只是想象他稍微磕碰一点,我都会万分痛苦,我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从来没有扰乱过他,让他陷入这么左右为难的境地……”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明韫冰深深地抽了一口气,那听起来非常像一声哽咽,但他的声音无比冷静。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都没有放弃的东西,我现在不想要了。”

  云层沉沉地飘落,不知哪来的二胡,拉出一首应景的离歌。

  心口的契约仿佛感知到一方的心绪,从胸膛缓缓散开一阵又一阵的微痛。

  牵引着四肢百骸,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让感官格外灵敏。在渴爱期是这样的效果,需要伴侣通过灌溉来滋养鬼魂的元气,作为代价的是太放纵,神志会受到损耗。

  感性动物的鬼族都非常直白,从来没有哪个契约是像这样,约定以后空白了数都数不清的渴爱期。

  偏偏是我,是这一族的帝王。

  所谓佼佼者。

  他不禁笑了一下,那是一个自嘲又自伤的笑。

  “我曾以为我永远都不会主动解开这个契约,我以为我会永远抓住他不放,像厉鬼缠身一样一直骚扰他。”

  “你才不是厉鬼!”林瑟玉语无伦次说,“你在我心里比他们那些神族好看一万倍,比第一阶天那些人要好一万倍!”

  这样天真的话只是让他笑了一下——并不是因为喜悦。更多的是因为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肯定。

  “比清渼还要好看吗?”他问。

  一瞬间林瑟玉简直无法形容地心脏刺痛,仿佛终于明白自己随便一句戏言,会在他心上刻下多深的伤痛。

  “没关系……”明韫冰很快地收回目光,夜色里那张美到甚至超脱了生死性别的脸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静谧,以及挥之不去的内蕴的伤心。

  “我这样的人开不起玩笑合不了群,又爱多想禁区又密,难怪你们都避之不及。”他又极轻地笑了一下,“我自己也不喜欢我自己。”

  林瑟玉哆嗦一下,马上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张口欲喊,人却被一缕寒气定住了。

  婚约回撤当然不会有什么损害,但明韫冰现在不止是解开与魂契——他手里引出一团灼眼的白光,刺目无比,一眼令人心惊胆战。

  那是平天之刑——大概率是之前从紫微宫顺的。法亟打下天界以后,勾陈代掌过一段时间的法令。

  只要平天加身,他再拆密折,纵破天道横冲时序,一霎那扭转的巨力超出五行三阶,根本就不需要那么久的累计时间,瞬间就可以把祭品剐成!

  但那在一具人身上,无异于把活人丢进旋转刀生生挤碎——虽然明静是鬼族,但该有的痛感情绪一样不少,岂能如此造作!!

  林瑟玉简直急得想狂甩尾巴!

  刑罚是很痛苦的东西,代表戒斥,代表规训,当我一次次在那些强权的欺凌下焦虑辗转时,是对爱的渴望让我还没有彻底疯狂。

  当我遇见你时,我以为你会毫无保留地回应我的告白。

  因为在长久的偏激菲薄下,那实在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做到的事。

  每一次袒露出心底所想,有多真心,被无声忽略的时候就有多痛苦,令我想起那些光阴里无数次孤独的时刻。

  你犹豫或迟疑,都这样残忍。

  是我太伤情,不应该将如此沉重的爱意托付给你的。

  你太高瞻,怎么会在意一颗心的反复凌迟。又听不到动静。

  令所有恶鬼闻风丧胆的天刑灼伤他的手掌,才愈合不久的皮肤再次滴下鲜血,那所有鬼魂避之不及的光辉因为与神族同源,其实一直都让明韫冰极度依恋。

  他想起当年梁陈还很无知地说,既然他已经发现了,能不能让他成为第一件让他又痛苦又喜欢的事情。

  其实他一直都是。就像一个迷局。

  舌底发苦,即将剥离的契约怒斥你的无情,几近疯狂地报复毁约者的灵魂,就像无数细密的刀在骨缝里割,真是太痛了——但早就学会如何熟练地忍受,甚至表现得不猛盯着完全看不出来。

  好厉害啊,真是好厉害啊。

  怎么会这样呢。

  九十重奈何天里帝姬撒娇的模样再次闪现,就像残枝羡春一样分明又可笑。林瑟玉极度惶恳的目光下他取出密折。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何必再等一千年。

  密折像拜帖,微蓝的光刹那与平天荧澈的金光交错在一起,幻景一般,有一瞬间林瑟玉觉得他所坐的那一处空间都扭曲了。

  明韫冰抬眼看了她一眼,随后林瑟玉感觉自己脸上拂过几缕阴凉鬼气,像丝帕一样擦干了那些不受控制的泪。

  她看见明韫冰对她笑了一下,不同于之前的几个自嘲,这个笑几乎是纯真的,像劈开万丈寒冰在最深最幽暗的地方,发现了一朵弱小的花。

  就像他说的那个脆弱如纸的孩童,途径杀戮孤独执着放弃,再次在这个成年人身上出现。

  “女子的眼泪是最珍贵的,我到底还不配。”她听到他轻声说,像一个最后的告白,“留给你的情郎吧,希望他不要像我的那个人一样,袖手将你辜负。”

  他手指一动,密折就要展开——

  “不——!!明韫冰!!”极大挣扎中林瑟玉发出堪称撕心裂肺的怒喊。竟然生生冲破了那寒凉术法。

  刹那间疾风狂转,脚底摇撼,风灯只只甩落在地砸烂,顷刻间密折就要拆开和平天撞在一起撕碎一切;但就在那前一瞬,一阵难以形容的金光自天地轰然而下,猛地一声巨响,荫蔽消失豁然开朗,明月大片大片地泼在地面上,林瑟玉懵然无比一抬头,只见头顶皓月千里清云如盖,墙柱还在半空中招摇,屋瓦石屑却在气势浩荡的神光里转眼灰飞烟灭!

  这栋楼也就四层,刚刚那一下竟然连顶带盖,把人家头盖骨掀掉了!

  ——天为穹地为庐,何处无家,何处无家?

  不知是凑巧还是刻意,这场景恰好跟当年邬梵天念恩一行人撞破他们的一刻微妙地重合了。

  仿佛又回到那一刻,但他这次没有走。

  梁陈——勾陈大神估计这辈子从生到死都没有这么暴怒过,几乎是真正凶狠地扼住他的咽喉,危险的平天转瞬就被他并指掀到天际,爆破出一大片流融的金彩。

  奇景和巨响引出人群,很快有人发现了他们。“那是——”“那不是上神吗!?”“还有那个大美人!”“他们这是——”

  梁陈掐住他脆弱的颈动脉,野兽一样把他顶在窗沿,不顾他身体过度后折到呼吸都难以继续,在所有人的惊呼里炙热地一口噬咬下来。

  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密折、与魂契甚至风声人声,三阶五行,都安定如水。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应该要劳各位再等等。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