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33章 四判 他恋恋无声

  游丝最后没有消逝,还要感谢勾陈大神发的那道开天号令。

  他其实已经感觉自己离魂飞魄散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像站在飞来峰上再往前一步就彻底坠死的那种危险距离。

  阴冷的鬼气将他往前拉,温暖的神光把他往后推。

  即将跳下去以前,神明道高一尺,将那支箭的寒凉气息攻尽,游丝陷入了昏迷,化回了原形:一缕微弱的白气,被虚弱的红蛇藏在毒牙里,一路躲躲闪闪,最后才到的清野。

  过溪的古名就是清野,千年后这里住的是被放逐的长佘一族,族长是世世代代的真多左。但游丝他们刚来的时候,清野还只是一座正常的小城镇。

  林瑟玉能被吸引到附近,一是因为这里曾是道衡的道场,玄帝河下沉着疏荡的倒影,有心渊为源头的水流与游丝气息相近;二是因为玄帝河边的那座神庙此时还未被天道拆坼,庙壁上有鬼帝的气息。

  一蛇一物起初是在那间果林旁,守林人的弃屋中住着。那地方灵气充沛,伤势不一的两个魂魄修养的状态时好时坏,并不同步,化人形也经常不能一起。

  往往是一方化为人形的时候,另一方却还未能聚力,因此虽然一起修养了很久,却有点咫尺天涯般的寂寞。

  林瑟玉能化形的时候最喜欢去玄帝庙,那地方香火鼎盛,包求百事,科举升官生子,但据说求姻缘最灵。林瑟玉应景地买了一把神棍的香火,一无所念地插进了炉中。

  说来也很有意思,——被神明成功净化救赎的林瑟玉本人,她其实是不怎么信神的。

  林瑟玉有过很信神的时候,不过那还是在少女时期,长大以后,她就没有再信过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还豆蔻时思慕男子,幻想高头大马的英俊公子来迎娶自己,最好天上刷满彩虹般的红橙黄绿蓝靛紫,期待那个人把自己捧在手心,永远对自己好,永远唯一地爱自己。

  不消有多么惨痛的经历,单往红尘一望,这热切就降温作土,后来她更信自己的手。

  她的手不像别的姑娘那样水润细滑,指如削葱根,纤瘦有力,布着薄茧,总的来看,不是很美观。林瑟玉把手腕上的一圈丝线往下拉了一下,遮住了腕内的一道疤痕。

  那丝线不知是什么材质,发着微光,好像有灵性似的。

  林瑟玉视线刚从那巍峨临水的神庙收回,身后就有人支支吾吾:“姑……姑……”

  莫名其妙多了个侄子的林瑟玉转过脸,只见一个衣着考究的青年男子涨红面皮,手脚好像刚安上躯干似的,颠三倒四地说:“姑娘……这……这这……这是你掉的……”

  林瑟玉接过这人递过来的东西——一个平安符,神棍硬塞的,她不想要,随手丢在香桌上了。

  没想到清野人还挺乐于助人,不愧是道德天尊的道场。很有道德。

  林瑟玉颔首:“多谢。”

  说罢她一拱手,但掉身以前那青年破口一句:“等等——!”因为太激动还破音了,把林瑟玉吓了一跳。

  她定睛一看,这青年面如猴屁股,行如中虱子,不远处柳树下一堆人——看样子是和青年相熟,一边打量这边一边若无其事地互相扯淡,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八卦之情。

  手腕一紧,林瑟玉明白过来,登时哭笑不得:“公子,还有何事?”

  这公子如同锯嘴葫芦似的,死活吐不出一句话。

  林瑟玉善解人意极了:“这是酬金。”——从袖口凭空摸出一锭银子。

  她摆摆手,走远了听见那青年的朋友拥上来,一阵嘘声,摇了摇头。

  这时耳边传来一道男声:“你不接这桃枝,是因为不喜欢那人的样貌吗?”

  这声音和缓,但依然有些元气不足的哑,是游丝——林瑟玉手腕上那圈线。

  林瑟玉有点走神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神庙,本来她还心存希望地幻想能找到一点故人的气息。可惜并没有。

  想来碰运气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他们这些庸俗身上的。

  “你知道这座庙的来历吗?”林瑟玉不答反问。

  自然知道——

  “此庙乃鬼帝给领神大人的定情信物,凡间关于这事的编排都能塞满一座藏书阁了。”

  林瑟玉笑了笑。

  “他们真正说破定情时,我和你就在现场。我还被那骗子当道具骗了一场眼泪,事后答应了要赔我几壶周旋酒,还没兑现承诺。”

  神鬼一会,该是多么困难重重,多么艰难险阻。

  可好时光竟然不长久,转眼就又离分,忘了的人还在跋涉,不见行踪的人又该如何度过这些禁锢的难关?

  谁能回答。

  游丝沉默片刻,说:“曲高和寡,烈火尽烧,冰霜易凋,弦绝不调。”

  太热烈的东西不长久,太痛苦的东西诚然珍贵,然而并不是谁都愿意苦尽甘来的。——很多人并不想苦。

  林瑟玉就是这种人。

  她不想像明静那样,背负太过沉重的恋爱。——一段情意,连是否长久都要跟人世安危挂钩,岂不是太累,也太负担了吗?人生在世,本就诸多遗憾难以两全,再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忧虑,何必呢。

  她无法对别人负责,只想要自己安心,只想好好地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诚然大爱无疆,高山仰止,但凡人——世俗所念的,终究不过一个两情相悦,朝朝暮暮。

  林瑟玉年幼时受过不少痛苦,如若说对爱意还有期待的话,并不希望爱人还时时刻刻牵挂着天地万物。她宁愿对方自私狭隘一点,只为了小家而庸碌满足地活。

  最好殚精竭虑地为她一点点细微的不满而想方设法哄她开心,全心全意地关心她,宠爱她。

  她并没有说出这些话来,而是转而说:“上神大人此情惊世骇俗,并非不动人,我也羡慕过那种热烈,嫉妒过明静那种堪称惊心动魄的爱意,但后来我仔细想过——如果是换作我的话,我是不会想要那种表白的。”

  江河还是大海?——不,小桥流水人家,我就满足了。

  河水长流,像还倒映着当初那对在岸边结下与魂契的爱侣。然而并肩的照影,早换了人。

  静谧的水声里,游丝说:“我不明白,你是自私还是胆怯。”

  按理说这种话一旦说出来就很容易被打,游丝这货从来不知道花言巧语,哪怕是真身就被林瑟玉掐在手里,能随时拆成十八片的时候。

  泼辣的红蛇罕见地没有生气,想了想,反而笑起来:“应该是害怕吧。”

  “害怕?”

  “嗯,”林瑟玉的声音被风吹得往半空飘去,如语如絮,“我非常、非常害怕。”

  秋暮的风吹过岸边,拂柳的末梢被即将退去的暑气染的发黄,漆黑的长发在半空中缠绵地飘。

  林瑟玉随手揽起鬓发,不易觉察地肩膀一颤,一步一步迎着微凉的风,转身走了。

  岸边青草丛里,那枚平安符还是被落下了。

  林瑟玉紧了紧衣襟,手指被风吹得泛起粉红,睫毛凝霜似的冷。一步步地走,因为不太适应双腿而姿势有些怪异。而她手腕上的游丝则在想:“你害怕什么呢?”

  你害怕什么呢?猛兽,还是无常?重蹈覆辙,还是遇人不淑?我……可以为你驱散那些恐惧吗?

  你允许我这样吗?

  游丝总觉得红蛇身上有些习惯,是经历过撕裂了无数遍的痛苦,才保留下来的。

  就好比他能化人形以后,在家里那一间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的烂板床边费心劳力地辟出一角,垫了柔软的布料,还用仅剩的灵力画了个阵法,弄得又潮又冷——那是专门给蛇做的窝。

  然而游丝每次醒来,都能从自己衣服里摸出一条两指细的蛇。

  在与天性相悖的干燥温暖之地,她反倒睡得安稳。

  但游丝总不敢确定那到底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人身时心口上那一点微末的温度。

  在很少的他们都化作人形时,天性爱闹的林瑟玉会想各种办法找乐子,不是捣鼓饭菜就是琢磨酒酿,为捡来的野花栽种在哪里这种小事也可以煞有其事地列出个一二三四,又问他怎么想。

  游丝其实对衣食住行,甚至对自己的生死存亡都没什么要求,每当这时候,往往只是觉得她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很有活力,才配合着说下去。

  不出意外,他们也许会一直这么下去,不求余生、不求许诺地彼此相伴下去。

  其实如若是那样,有没有誓约,又有多大关系呢?

  一朵花已经存在天地间,你再强名为何,又是何必。

  名者,实之宾也。

  然而就当一向不对未来存太大期待的游丝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极其漫长,将只会在他消逝以后才走到尽头时,意外出现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件事比日升月落还要自然,而不可接受。

  事情的起因是林瑟玉在草丛里乱游时,被一支箭嗖地钉在了边上的槐树根上。

  剧痛袭来的下一瞬,她就通过无欺给游丝递了感知——离家也不远,但窸窸窣窣分开草叶走过来的是个锦帽貂裘的年轻人,并不是少白头。

  那人“咦”了一声,像是诧于林瑟玉的花色。寻常人看见这样妖艳的颜色早都吓得屁滚尿流了,这人反而徐徐走近,并毫不畏惧已成攻势的毒蛇威胁,出手如电,轻而易举地捏住七寸,把她提了起来。

  箭还穿着,林瑟玉简直货真价实地肝肠寸断,泪珠子差点下来,拼命地扭动,大脑一片空白。

  “呵。”她听见那人笑了一声,那声音令她想起那个久违的仇人恶人徐念恩,但比徐念恩要更直白,“是条灵蛇。”

  “梁大哥,”身后有人走上来问,是个穿红色劲装的女子,眉间一点痣,“你抓住什么了?”

  “一条毒蛇,”那梁大哥转身笑道,“泡酒给你喝,清热解毒,如何?”

  那女子审视林瑟玉片刻,摇首:“不了,阴性太重,不合适。”

  “哦?难道要放生?”梁姓男子将蛇翻过身,仔细端详,“我看这条也不错,不能滋补,至少挖出心肺做个药引,能解你几天心绞痛。”

  解你奶奶!林瑟玉恨不得破口大骂。

  女子摆手:“解不了,你看她花色这样艳,必然浑身淬毒,一口下去我岂不是要七窍流血?放了吧。”

  梁大哥却没听她的,捏的林瑟玉感觉自己一条软骨都快碾碎了,痛苦不堪之际,才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公子,姑娘,叨扰。”

  ——没长脚的游丝终于来了。

  林瑟玉见他那一瞬间眼泪哗啦就下来了,惹的那梁恶魔又疑地“嗯?”了一声。

  那女子抱拳,明显很警惕:“何事?”

  游丝一身雪白,头发乃至眼珠都有些微微发白,青天白日的,看着宛如山间成精的鬼魅幽灵。不由得人不警惕。

  他顿了片刻,拱手道:“这位公子手中的,是我家养的宠物,请问能否归还?”

  “你养这种一口毙命的剧毒灵蛇做宠物?”梁姓男子并未像同伴那样愧疚,而是反问。

  “家师所传,剧毒与否并不相关。还请公子将她还与我,那伤似乎十分严重,耽误不起。”

  游丝说的客气,已经上前搭手,林瑟玉顺势一蓄力,从袖口卷进了他衣服里,只在袖沿留下了一片血迹。

  “留步。”

  游丝回头,只见那梁大哥握着弓,似笑非笑:“小友,你五感有损吧?”

  游丝胸口猝然一动,蹙眉:“何出此言?”

  “方才你与我们对话,并不像寻常人那样听完以后马上回答,而是分别注意我们的唇部;而且看的时候,眼睛也时不时需要缩瞳;那蛇极冷,钻进你怀中你竟然毫无反应——岂不是五感迟钝?”

  藏在他怀里的林瑟玉躁动地想冲出来,但被游丝按住了。

  “公子好眼力,”游丝淡淡道,“只是盛衰康病,都是常事,不值一提。”

  那姓梁的朗声笑了起来:“好!说的好!”

  这到底哪来的奇葩啊!林瑟玉忍不住腹诽。

  那眉心红痣的女子有点不忍直视地捂住脸,半晌才说:“先生见谅,我夫君出手无度,伤了她,但我们囊中羞涩,无可赔偿,只有几瓶糖酒泡的姜片……”

  “……”游丝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那梁大哥很仗义地把几个透明瓶子装着的姜片塞过来:“止痛的!还治老花眼!”

  又对林瑟玉没藏好的尾巴作揖:“蛇兄,本人不慎手滑,差点把您剁了两半,还请原谅一二……嗷!”

  那女子若无其事地收回爆锤丈夫的手,又对游丝抱歉一笑。

  游丝安抚地摸了摸林瑟玉,收下了那几瓶酒姜,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似的。

  “怎么了?”林瑟玉在他耳边问。

  开了通灵眼的神明法器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开口说话,却不是对她——

  “二位身上皆有天子之气,想必夫人腹中胎儿,以后定是人中龙凤。”

  拂尘说完就走,俨然不知道自己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留下两个被轰过的凡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晕头转向地赶忙回城看诊,待到老大夫颤颤巍巍地确定了喜脉,不由狂喜过望——

  喜不自胜后,才想起那一眼就能看出这等玄机的白头少年。

  “那是神明吗?”

  “不是罢,”姓梁的男子掌心在妻子的腹部贴了贴——虽然还很平坦,但总有一种奇妙之感,“我天生有一只眼能通阴阳,看见那少年身上的气息若隐若现,不像是神明。”

  “神明是纯澈温润的,微蓝,比和氏璧还好看呢。”

  “降真大神就是那样的吧?”女子说着说着,不由将话题转回来,“你想好名字了吗?”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被判定有天子之气的男人笑道,“第一子名昭,理义分明,如日之升;第二子晏,温柔从容,和平可爱;若是还有第三子……就叫……哎!打我干什么!”

  “你当老娘主修下蛋啊!还一二三起来了,直接做梦更快!”

  梁某人十分眼疾手快逮住他老婆的手脚,在河东拳下坚强地继续说:“若有第三子,就叫梁陈,没有什么意思。取你我之姓。”

  陈姑娘非常同意:“为什么不反过来?”

  “嗯……那多难听啊——哎哎哎别打!再打出人命了——”

  笑闹声里,梁公子一把抱起陈姑娘,倒进了世事浮沉的大梦里。

  谁也不曾想到,这看起来不过是最寻常普通的一对爱侣,在若干年以后,竟成了大新朝开国之君的先考先妣,身份一步登天,名头长的一张纸都写不下,长居了太庙。

  只是高贵的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大修陵墓以后反而不得合葬,相隔千里地受着那荣华,不知那时早已作古的一双鸳鸯,若能怀念,最先记挂的——会不会还只是这一刻?

  这石火,而鲜活寻常的一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各位的海星和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