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45章 三解忧 但为君故

  平旦时分,月还未落,朦胧挂在天际时,明韫冰就醒了。寥落晨星在远处闪烁,错汝这片世外桃源,竟然是难得的安宁。

  他有些发怔,看了半晌,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气候分外敏感,沁露的晨风一吹,彻骨的寒气就漫过了四肢百骸。

  他打了个寒噤,那只是非常细微的一点动静,但因为和神明离得太近,又或者是别的,余光瞥见梁陈睫毛微动,居然就这样睁开了眼。

  明韫冰的目光焦点就从尚未醒来的婆娑天地转向了梁陈。

  秋床被薄,明月之下,彼此的容颜都清晰如画。近到可以将眼底的澄澈一片看的纤毫毕现。

  可明韫冰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眼底是一大团如万骨之墟般的浓雾,连他自己都无从分辨。

  却静谧。

  并不尴尬的静谧里,他感觉梁陈原本搁在自己腰际的手绕过来,顺着蝴蝶骨往上,把他抱进了怀里。

  “你说的,”他声音还带有倦意,似乎还没睡醒,沉沉道,“要抱你。”

  “为什么?”良久,却听见他问。

  “嗯?”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甚至你根本不必找,只要在方圆十里以内,你就可以强行收回那道号令了。——为什么不直接这么做?”明韫冰低声问,“你能放过她吗?”

  最后一问有些迟缓,但梁陈从中听出了一些祈求和试探的意味。

  是为谁,那还真不好说。

  这人有话不直说的毛病,怕是真的改不了了。……罢了,反正他又不是不能解弦歌而知君意。

  “林暄这个人,”梁陈顿了顿,从辞海里斟酌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明韫冰道:“你是说她太漂亮了吗?”

  “差不多——嘶!”梁陈哭笑不得抽了口气,“请问鬼帝大人,我接下来说是不说?”

  “鬼帝大人”松开掐他肩膀的魔爪,冷哼一声。

  梁陈半安抚半手欠地把玩他柔软的长发:“‘木秀于林’,除了指她过于出众的外表,最重要的是她的心思。灵蛇一族,天生感应善恶欲念极灵敏,是以民间有‘蛇惩’的说法,就是说做了亏心事,夜半很可能会被灵蛇一口吞下。但灵蛇修出人形的极少,林暄化为人形后,也对各类情绪感知极为准确。”

  明韫冰没说话,垂下的眼睫凝停。

  虽然梁陈说的是灵蛇,这段话套给鬼族,其实又有哪里是不符的?

  “但林暄这个人不是寻常所说的嫉恶如仇,在她遇见你以前,也就是我将她带上疏荡以前。她在第二阶天散播谣言,人云亦云,中伤许多良家女子,其中有好些不染尘埃的,如静修那般,投水投缳。这些人命都算在了林暄头上,但是细想,她又并未亲手杀害谁,加上当时我看出她有诚心悔过之心,于是留了情,没有直接判决。”

  明韫冰忽然说:“不。”

  梁陈有些意外地转过来,两人眼睫毛几乎擦在一起,看到明韫冰眼底闪电般的寒意。

  “嗯?”

  “第一,林瑟玉感的不是善恶,是爱欲;第二,凭你这样的铁石心肠,不可能只因为罪犯有悔过之心就不诛她。”明韫冰道,“一定是因为她受的苦远远超过了她做的孽,你才会‘酌情’处理——我说的没错吧?”

  梁陈沉默。

  但明韫冰素来是灵感直劈咄咄逼人的:“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她受过什么苦。当初在汩都皇宫,我见过一模一样的惊惧出现在那个你所谓的前朝太子身上,既然是太子,意志力是否拔群?连一个男人都受不了的伤害,她为什么要感恩戴德的受?”

  梁陈紧盯他:“林暄跟你想象中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不等明韫冰反驳,他就继续道:“我知道她有多痛苦,也知道她有多折磨。她受伤后极尽疯狂,连杀二十余人,本座为她收烂摊子,将人命补回,因果债抹去,送到疏荡净化,就是希望她忘却往事从头开始,不论来路多么晦暗,至少明天要充满希望,这样方才不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他把明韫冰不自觉咬出血的唇瓣拨开:“我知道这种话太过轻巧,发生过的痛苦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心上的伤受过就是受过,刀孔永远都在,哪怕你不看它不想它,也还是在。但难道就这样被过去抓住永堕地狱?无破不立,再残忍她也必须要迈这个槛——”

  明韫冰矢口道:“难道她没有吗?在流渡时——”

  却猛然想起,他们被拆散后,凤凰涅槃、大雪卷入第三阶天,流渡被徐念恩毁的一干二净,在那种末日般的时刻,徐倏那种面热心毒的人,做什么都不稀奇。

  林瑟玉的性情是有仇必报,找他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徐念恩这个人从来不给痛快,就喜欢阴毒的那套,活活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见他神情,梁陈便道:“对,她被徐倏重伤,和游丝结伴在第二阶天逃亡。被人族当成灾瘟追来赶去。期间……”

  “期间游丝就像你一样,整天不归宿不着家,最后还因为救人,身死成为守灵,被缚在清野。她……”明韫冰蓦然想起什么,闭了嘴。

  梁陈却续了他的话音:“她魂弱,负号令,怕孤独,自然而然地去了人世,最热闹的地方,当时的王城,如今的汩都,想投靠人族。装神弄鬼以后,结识了丞相千金,帮那位小姐跟一个江湖游侠私奔后,被当成妖邪抓起。”

  明韫冰的手腕微颤起来,闭上眼睛,林瑟玉美艳的脸却挥之不去,忽而变作极深苦痛,怨恨深重地盯着他。

  “但那实际上只是一个借口,当时……”

  “我知道了,不用说了……”

  明韫冰私底下与林瑟玉有联系——自然是用鬼童那样的传讯中介,因为林瑟玉的喜怒无常,三五天就要损失一只常鬼。

  她变成这样的原因,明韫冰何等灵慧,哪需要对方亲口说才能知道。

  噩梦重演,疯狂暴虐,不就是这样?他看林暄,简直就犹如看见了对世界满怀热爱却一次又一次被打入无底深渊的自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林瑟玉被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锁住,困在某个凡人手中。指不定那千金小姐也从中推波助澜,反正一条灵蛇,又不是人,何必把她当人看。

  所以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

  等闲凡人怎么可能掣肘林瑟玉,这其中必定还有他那个好师兄徐念恩的手笔。如若是阵法围困封锁,肯定就是出自他手。

  “再阴邪的手段,到底也不是永远。”梁陈轻声说,“林暄挣破桎梏以后,崩溃失控,见人杀人,足足杀了半座城的人——不是汩都,就是酲泉。当时那些畜牲把她带到酲泉的避暑山庄,日夜折磨。”

  明韫冰吸了一口长气,感觉清透的曦光渐渐把彼此之间的雾霭吹化。却令心中多苦难言。

  “你明明知道,还是不肯放过她。”他微哑道。

  “是。我明知道,却不会放过她。”梁陈这时候才觉得先前“铁石心肠”的指控并非空口无凭,但声似利剑,绝无迟疑:

  “——受了的伤是伤,当安慰,犯了的错是错,当陈罪,这原本就不是一回事。”

  明韫冰几乎有些恨地望他。但一边脸颊却被捧住。

  梁陈这一眼,仿佛直接看进了他那条深不见底的心渊,一字一句认真道:“所以你也不必再跟她搞什么小动作,也不必向我试探。我明白告诉你,我之所以不即刻收回号令,不是因为我元神归位后不能,也不是因为我心慈手软想留她一命,而是我知道你必定要插手,一来解你的惑;二来,林暄手里还握有不少凡人的命,为免玉石俱焚,我须先想办法把那些人护下。再行审判。”

  明韫冰简直不可置信这种坦诚,同时讨厌于心思被戳中,将他肩膀猛地一推,却被牢牢箍住,禁锢在那个温暖的怀抱。

  两人纠缠片刻,到底道高一尺,明韫冰逃不掉,只得埋在梁陈胸口,任凭此人如何以吻骗哄,就是不给他看自己的表情。

  此种鸵鸟战术,倒是用的很少。对上神,鬼帝大人一般采取暴击和美人计。

  梁陈治他那简直得心应手,元神复位以后还多了若干年的经验,已经可以拿一个出神入化奖了。

  他亲了一下恶鬼乌黑馥凉的发顶:“和林暄互通有无以后,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吧。”

  明韫冰不吭声。

  “其实从搬去流渡起,我就在考虑开天了。”梁陈说。

  扫在他胸膛的呼吸微微一停。

  梁陈叹口气:“开天并不是什么好法,但我在第一阶天的古书阁找过许久,确实只有它能用。回天一事,已成定局,既然如此,将这死路看作生的一部分,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必就不能闯出一条新路来。——回天这阵法注定要我祭你,却又需要千年之久来等东风,这么久的时间,足够成一个集齐七情六欲与众生痴念的开天大阵,这力量磅礴浩大足以毁灭或重建三阶天。但我原本只想用来护佑你……”

  明韫冰终于抬起头,微蹙着眉。

  梁陈神情却十分专注:“你魂元紊乱,乏七情六欲,我就给你补魂,最好是从鬼渡为神。但补魂时,就像你为破冰火不惜魂飞魄散一样,会有点疼……不过,我知道你不怕。”

  ——何止是有点疼,简直是痛到憎恨上天,去他娘的为什么要放人来世上受这种苦。

  痛到想把自己剁成一段一段,自我绞碎!

  明韫冰这时方低声道:“所以必须要那么多的许愿之力,因为那种灵力最温和最纯粹……”

  “是啊。这样你就不会很疼了。”上神接道。

  是啊。

  曾托你上重云的温柔祝祷,脱胎换骨时若护佑在旁,我便不会那样痛苦了。

  “本来那四册号令,我想在凡世选定可托之人,但当时神官将我收回天牢,仓促间来不及,只能病急乱投医。但究竟能收、愿收的灵物太少,最后还留了一册,我洗灵下凡以后,才阴差阳错把它给了那尊冰瓷。”

  提及时想容,梁陈不免感慨。

  瞩物思人,物同时被瞩者与思者所左右。时想容的名字从她被赋灵第一刻起就天然出现,并被自己认定,因为她本来就是思念所铸——从性情到名字,都是这样。

  对她来说,其实也是很不公平的吧。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石头不能左右自己,看似无所不能的神明也不能。

  众生万物,皆身不由己。

  梁陈唯一没想到的,也许是他就近发出的几道号令,给一封家书、一条伤痕累累的灵蛇、一把拂尘的难熬使命,他们都守住了。也还回了。

  明知还回是覆灭,也依旧还了。

  哪怕是那样深刻恨着原形的冰瓷,也痛快地将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开了。

  时想容。时想容。

  云想衣裳花想容,

  时时念,难想容。

  “嗯。”如蜓点水。他应答我。

  明韫冰这才恍然,原来他不自觉将心声说出了口。

  他却像一个久瞎的人听见他人描绘太阳像铜锣一样,无所适从地茫然起来。

  什么意思?

  时想容。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就算是脑子被驴啃了一半,也可以轻易理解的东西,他却无法理解,甚至那一瞬间心头略过一个极其阴暗的想法——

  是不是为了不让我毁灭世界,他才故意这么说的?

  有与魂契相感,这想法一动,上神自然就明知了。

  换作任何人被恶意揣度,第一反应都是生气,再不济也是个伤心。很少有人像梁陈这样,只有无奈和止不住的疼惜在翻涌。

  说来也奇怪,其实他们俩都是一样的,不曾从具体的某人身上得到过长久的情感联系,却极端相反地一个完全不相信世界,一个发自心底地信任。

  明韫冰闭上眼睛,感觉眼尾被指尖轻轻擦过,那动作温柔得近乎缱绻。

  大多数时候,他的情绪都是无声冰冷的,仿若不存。但只有自己才知道,冰原下的死火山到底藏着多大的能量,那种末日般的热情一旦爆发,不是将他自己葬送,就是把周围的人焚化。

  ——这也很符合所有人对他:怪物,妖魔,邪祟、灾秧、瘟神之类的称呼。

  危险至极,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也愿意避世,既然如此,藏在骨墟那个阴沟里好了。可世事如潮如水,人就是一根柔弱的芦苇,凡浪打来,便随波逐流。

  清高虚隐,遗世独立,谈何容易。

  人活七情,从来身不由己。

  “……许多时候,”他开口竟有几分艰涩,“我都感觉不到和谁有联系。也许是鬼族的骨髓就劣质,只能通过激烈的占有或索取获得一点转瞬即逝的存在感,交合、暴力、自虐……只有这些。其余的任何方式,我都像死了。”

  梁陈——勾陈看见他眼尾上扬,泛了些妖异的红。眼底却是一片破碎粼粼的痛苦。

  那波光令神明想起从前观世,独自坐船沿长江往下游,那惊涛骇浪天有不测,怒海硬生生撞碎了满腹的玉瓷。

  大片的瓷器,人世的财富,诗子的寄托,散为晶莹的粉末,随波逐流,转眼就消失在了清透的急湍水流中。凉薄十分。

  他不由憾然,却不十分可惜。

  质本洁来还洁去,本就是天地间生物。无论怎样回归宇宙,都是最适合的。

  可面对这样的你时,我也能如此超脱吗?

  我好像做不到。

  外头日头挑高,在黎明展开的心绪,犹如只在深夜绽放的花骨朵,在天光的催促之下,隐秘地闭合。

  凡人手无缚鸡之力,无法掌控时序。神明却可以。

  一道极其清透的光倏然从窗角旋起,抖的树叶颤颤,光弧顷刻变大,随后在所有人的惊呼中,才从东方悠悠驾车而来的太阳被一片浓云遮住,照头送回了若木上。

  光华逐渐收缩,犹如在晦暗不明的隧道里探险,见到了出口却往后退。

  那个良夜,再次回到身边。

  被抛弃过,被拥抱过,意欲吐出真心时,同样的花好月圆夜。静默如你的指尖。

  始终不肯向前。

  明韫冰手掌一动,顺着明晰的线条握住了梁陈的手腕。垂眼时,感觉梁远情的胸膛微震。

  然后听见了一句出乎意料的:

  “是我不够好吗?”

  “……不。”他摇头。“你是我见过最有资格骄傲的人,却从不骄傲。”

  然而梁陈没对这句好话有任何反应,如云过耳:“在流渡那十几年,你也没有想过对我说一句真话,是不是觉得我还不够好,或者觉得我蠢钝,会因为什么事就对你武断定论,让你寄托在我身上的感情变味?”

  寄托这个词用的堪称野蛮——只有人对物才会寄托。那个物只需要存在,其他的反应,一概不论。实在很是傲慢和自我。

  明韫冰不动声色地牙关绷紧,很快就尝到了铁锈气。

  然而他无从反驳,因为一开始他确实是不在乎梁陈的反应的。决定追求神明以后,对方的喜怒、打算、付出,他完全不打算在意。就算是借林瑟玉引出了神明的怒火,两人的关系一锤定音,他演的那么感人肺腑,实际上也是不在意的。

  因为神明看似清正,实际上难守易攻,对他拿色相混过去的无数次糊弄都毫无招架之力。心照不宣。

  但再不宣,窗户纸总有捅破的那天。

  明韫冰不由想起他那个半吊子师父教给自己的一句话,也是这样一个花夜,那极善坑蒙拐骗的老道长对着少年久存的困惑,解惑道:“因为纸里包不住火。”

  你是什么货色,就是什么货色。

  你骗不了自己的。

  梁远情静静地看他,眉宇间没有如他所想的受伤神情,但从细微处,明韫冰看出来他那种沉静下的语言——我知道一切,只是在等一个解释。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到。

  如纵火飞蛾般,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明韫冰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嘴唇几次张开,却又合上。

  仿佛大海迟疑着是否落下一个潮汐的等待,听从明月之引。

  梁陈感觉自己这种宇宙级别的耐心,已经远超当年徒步西域灵山取经的玄奘法师了。

  安然间,他慢慢凑近,用一种堪称小心翼翼的谨慎,含住了那几度欲言又止的荷色嘴唇。

  从前还未化形飞升时,有一段时间,梁陈很喜欢附在各种动物身上,随它们跑跳泅水冲天,但没个定性,今天是蓝鲸,明天是野罴。

  最长的一个附主,就是一只猎豹。那豹子正当壮年,食量极大,又在求偶期,每天的活动就是狂跑狩猎,狂跑求爱。日子过得十分朴素自然。

  彼时还是一缕清气的古神明在那条雄兽上附了整整十旬,只记得当时朦胧凶猛,整个意识都被一种躁动的原始冲动牢牢掌控,不舍昼夜、肆无忌惮地发泄开来。——也就是从那以后,神明渐渐开始认识道法,修出形体。

  有了人形,“无规矩不成方圆”,为了方圆,自然要开始“不可不可”“应当应当”。

  他一向守的很好。也喜欢被那些陈律束缚,因为前人做过,检验过的真理,格外有安全感。令人信任。

  谁知这清规戒律守过不知多少年,以为当年凶猛早已消弭,却在此时复又唤起猛兽的嗅觉。

  这个吻却十分温柔,就像整个人都被羽绒裹住,遍体鳞伤在温润的苦药里逐渐止血,愈合。

  唇齿间的厮磨比诗三百还温情脉脉,但亲昵之间,梁陈的指尖却接到了一点破开的湿润。然后是第二点,第三点。

  那一瞬间梁陈心中简直无法形容,甚至史无前例地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不该开口逼问他的。

  封存许久的创伤,连自己都以为已经结满一层又一层的痂,回望时却发现,其实它永远在那里,不见苍老不见腐坏,只是那么鲜活地绽着血。

  长在了骨髓里的险恶痛苦,一日一日地锈蚀自我,拆出来时,又该多疼?

  “对不起……”但那眼泪还是太犯规了。令梁陈大脑发起短暂的盲音,什么阅历什么打算什么冷静什么策反,全都飞天边了,他就像毛躁的少年惹哭了喜欢的人却不知如何安慰一样:“对不起……我不问了,不想说就不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

  明韫冰近乎依偎地抵着他的肩膀,被打湿的面颊反射出一种冷玉般的凉意。

  梁陈那几句语无伦次的安慰起了反效果,但他这个人,连哭起来都是没有任何声息的,像幽梦一样藏在幻境深处。

  良久,他收起眼睫,无声地吸进一口含着草木朝露的气。

  梁陈继续道:“我想了想,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知道你其他的事,单知道你愿意在我身边就好了……只要你……别哭,别哭……别哭啊宝贝,”说到后来,他无可奈何地低叹,“……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

  不知道是不是剧烈的心神震荡引发了什么后遗症,反正这身躯死不死活不活,一身的怪异,连自己也说不清了。

  他眼前甚至阵阵发晕,大片蚊蝇般细密的点挤占了视野,骨髓好像结出了霜花,冻的他战栗起来。

  随后,他听到一种很陌生的、带着无尽惊惶的声音,声声地叫:“梁陈。”

  “梁陈。”

  “梁陈。”

  别呼救,别叫——

  别叫……

  太难听了,太难听了——

  又呕哑,又嘲哳。好像从极深的黑暗里照见的鲜血,由不得人不窒痛不恶心。

  实在是太难堪了,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啊!!!!

  湿润的感觉从四面八方爬近,像黑色的恐怖无孔不入地钻进皮肤,窒息的痛苦紧紧抓住了心肺,像沉在一万丈海压以下的孤独无望。

  太贱了!为什么要说呢?为什么要说呢?为什么要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太贱了。

  可我以为忘了的,原来还在我身上毒发。猖狂。

  梁陈颤抖着双手捧住他:“我没有要你一定怎样……我在……我在……”

  于是这时,他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简直不像是真的,因为是那么无望喑哑,软弱卑贱,劣等恶心。垂眼才看见失控的泪水已经将梁陈的衣襟染深了一大片,这个素来沉稳、大爱无情的神明,几乎是惊慌地捧着他的双颊,一个又一个羽毛般的轻吻落在额心,那本是他永远都不敢奢望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对他呼救呢?一个念头模糊地从心头闪过,难道我在期待他回到我出生那刻,将人世欠缺的温暖全都补偿给我吗?

  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

  可我不想受伤啊。

  我不想受伤啊。

  我只是不愿意再那么痛苦孤单了,这也不行吗?

  “上神啊,”他觉得铁锈味从喉咙磨砺而出,沾到吐字上,“第一次见你时,紫藤荆刺遍地,此后我只要见到这两种植物,甚至见到紫色,就如在当时;荷榭那晚,子规月夜,习字冷茶,作诗。每当这些事复现时,都像再次回到那时,魂悸而魄动,心惊而战栗。我是这样的。”

  我是这样的啊。

  “……我知道。”梁陈低声说,“摄魂,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感觉。”

  永远刻在那一瞬间的记忆,包含着彼时心情,一直在你心头回溯,反复酝酿。凭类似的声色气味,一次次勾起。如同活在此刻的溯洄之人。你在一秒钟里六千次地回望。

  梁陈缓声如诉:“……我化名降真时,回过寒蜮,见到本无叶无花的阴阳树枝叶繁茂,摘叶展看,每一片其上都以你族语言写有无题诗。我原本不解,现在才知,应当是你困在有无处那九百年……零零总总所写,是么?”

  应该也是因为害怕吧……若再无相见之日。

  最后这句,梁陈没有说出口,因为真是太残忍了。

  明韫冰带着鼻音和轻微的哭腔“嗯”了一声,直“嗯”的近在咫尺的梁陈头皮发麻,一股难言的麻意顺着心尖漫冲泛开。

  他实在没忍住,贴近那双水红的嘴唇,明韫冰明显瑟缩了一下,但依然没拒绝,容许他进入到那含着幽香的深处。

  也许是这个太缠绵的吻抚平了心头的怆痛,分开时明韫冰的眼泪明显就少了很多,不再以汹涌之势折磨着梁远情脆弱的神经。

  他鼻尖微红,染湿的眼尾如水墨晕染,残胭一点,简直美的惊心动魄。叫人根本不忍心逼问。

  要命。他心下叹息,——只怕这个人真的要挖他心,他也只会甘之如饴双手奉上,只恨对方别被自己的糙皮硬骨咯伤手。此时才知,周幽王并不叛道。

  就在这时,明韫冰忽然开口:“元一年,按鬼族纪年,我五岁。被一户樵民收养,他家不远处住着一个历转生劫的神族,化身为我养父表侄,每七日一次来家,名为教我习字,实则行猥亵之事。”

  这一颗惊雷抛下,还没炸开,明韫冰紧接着又道:“我刚出生时无法自控力量,无法反抗。自然而然向养母求助,那个我叫了无数声娘亲的女人,说‘你想多了,他是远近闻名的儒士,绝不会做这种事!莫来骗我!’她不信,说没发生过,我说有,就是有,有就是有。她无论如何就是不信。下次他来时,我便提前把她生的儿子抱到卧室,小孩觉得害怕,一直哇哇哭,她果然应声来了,什么都看见了,可她没进来。”

  这一段话他说的又快又急,听进耳中却像平地数声雷似的。明韫冰却终于止住眼泪,去看外头茂密剪裁的、被神明强召回的夜空,平静道:

  “她没进来,就在门口站着,我能够从门缝看见她的衣角,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不是不信我,是哪怕这件事就摆在她面前,她也可以掩耳盗铃视而不见。因为我是捡来的贱种,所以死不死活不活,没有任何关系。为了一条捡来的野狗和亲戚撕破脸皮,没准还影响到上天的恩泽,后代的香火,这笔账该怎么算,孰轻孰重,简直一目了然,上神,你说是不是?”

  听了这最后几句,梁陈才从巨大的震惊中慢慢抽回神,也忽然明白了明韫冰对神族无比厌恶的根源何在。

  在所有人景仰第一阶天时,他最初接触到的几个神族,却都是这样的货色。他又是极其容易偏激的人,从小造成的心理阴影,一朝一夕如何能改?

  这么看来,梁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破这些障碍,走到他身边的。

  就像人都习以为常的事,对他来说却困难重重。——只怕荷榭那晚,自己情难自禁捉他上床又落吻,当时他心里也不是不怕的吧。

  会不会重演噩梦,还是刻下新的记忆,洗涤掉那些痛苦。让我可以饮一口蜜糖,再服砒霜。

  所以再怕,他也还是朝我走来了。

  这种生命的勇气,比之开天辟地,又能逊色多少。

  见他不语,明韫冰钳住他的手:“我知道他们为难,理解他们苦衷,明白他们不易,所有的一切我全都知道。但我还是不想走,还是像条狗一样对他们摇尾乞怜,疯狂地渴望他们爱我一点,只要有一点点就行了,就像他们对自己的儿子那样,稍微一点点,哪怕只是在我烧的快死的时候坐在我床头陪我一下也好,但是没有,还是没有,无论怎样都没有……不论我多听话,得多少个甲等,都不能换来多的一眼!我无数次想象他们在学堂门口等我回家,我无数次期望他们与朴老先生谈话,我无数次想象他们给我带一颗心心念念的糖,我降低愿望,不要自尊,毫无底线,一次次地去求去要,连他们要把我送给那个恶魔,我都答应了,但还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一个拥抱一个握手甚至一句软话都没有!”

  情绪的激烈处,他眼瞳又隐隐扩大,仿佛要堕入迷狂,这时候他的身体太差,实在不能妄动,梁陈猛然拥住他:“明韫冰!”

  这一声宛如定海神针,刹那搅破万重迷波,滔天的巨浪都归为一定。

  然而明韫冰恍然看他,却从那双如初澄澈的眼中无端生悲,掏心缴械后的惶惑感都飘为一空。

  他这辈子哭过很多次,从来没有一次是发出声音的。惟有这次,因为神明眼中太过明澈的温柔爱意,让他彻底卸下了积压千年的防备与重压。

  真真正正地像个孩子一样,在他怀中呜咽出声。

  作者有话说:

  递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