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8章 想活下去

  是日无风无雪,天色晴明。

  大清早,茂竹将院中散落的木梳一一拾起,拾罢走回房中,瞧着屋里的人一脸不解,“公子,你与六殿下吵嘴,与这梳子何干?他怎旁的不扔,专与这梳子过不去?”

  座中人摩挲着掌中的玉梳,笑而不语。

  他实未见过这样记仇的人,那人昨夜进了门,二话不说便将他那些梳子全给扔了出去。

  跟着又翻出锦盒里的玉梳,非要他说到做到,“物尽其用”,还抽了他的簪子,逮着一把头发玩了大半夜。

  茂竹猜不出这是什么哑谜,但他主子显然不想告诉他,他也只好不再多问。

  正要上前倒茶,忽听他主子吩咐,“去将我的药拿来吧。”

  他愣了好一会儿,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旬日药送到嘴边,如何劝说,这人左推右推就是不肯喝,今日竟主动提起。

  他忙应声说道,“主子稍候,我这就去。”

  裴景熙听着小奴步出门去,面上笑容悄然隐去,他希望是真如他以为的那样,昨夜只是累了,可即便是累了,也不至连躺着说几句话都觉得头晕目眩,两眼发黑。

  他想好起来,想活下去,这念头从未这样强烈过,而与这念头相伴而生的,是恐惧,每一个将死之人都能感受到的,死神步步逼近时的恐惧。

  他不想死,不想这样离开人世,哪怕曾经很多次恨不能一死了之,但如今,只要能活下去,再大的苦,他也肯吃。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变得懦弱,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愿对一切神明摇尾乞怜,祈求上苍多赐他几年阳寿,好陪心上人白头到老。

  两个小鬼头天不亮就被人从被窝里拖出去拎走了,小安子揉揉半天也没睁开的眼睛,“主子,天都还没亮呢……”

  顾元宝“嘤咛”一声,表示附和。

  慕容胤也困,两眼垂萎倦怠,满是惫懒之色,“就是天不亮才好走,等天亮了再叫人捉奸在床么?”

  小安子一听,瞌睡顿时醒了三分,“主子你莫不是被捉过!”

  “那倒不曾,差一点罢了。”

  少子挣扎着从他手里跳下来,“差一点被谁捉住了?”

  “……裴夫人。”

  小安子摸着下巴,老神在在盯着他,若有所思道,“主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慕容胤伸手推开小崽子在跟前摇来晃去的脑袋,“胡言乱语,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说着,刚刚才见舒展的眉头,此时又不由自主拧在了一处。

  他下意识探手入怀,自怀中摸出一把纠结的乱发,这是昨夜他从玉梳上悄悄抹下的,他虽不懂医道,可也知晓发丝脱落是气血衰颓的征兆。

  他感到一阵心慌,不,不,不,该是他想多了,上辈子裴景熙外理邦交,内合朝议,分明好好的。

  他当不会记错,至少十年内,那人不会有事,给他十年时间,山海都能寻遍,还怕找不来灵药么?也不知那封信送到阿舅手里了没有。

  “主子,你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来 “没什么,你刚刚问我什么?”

  “问你什么是了不得的事呀!”

  慕容胤扬手要打,“小小年纪,你问那么多作甚。”

  少年机灵,赶忙矮身避开,“不问就不问,做什么又凶我。”

  他见主子装腔作势,也不是真要打,扭回来接下顾元宝,想起昨夜三人一道转街时欢聚玩耍的时光,忍不住一脸羡慕地瞧着面前人,“主子,茂竹哥好有钱,有一大袋银子呢!”

  慕容胤听出他话中之意,没好气地赏了他一记白眼,“我没给你钱么?”

  少年皱皱鼻子,低声咕哝了一句,“就那么几个钱,主子你也好意思说……”

  慕容胤语重心长地拍拍小奴的肩膀,“人呢,要艰苦奋斗,不要一味攀比。”

  小安子惆怅地瞪着两只大眼,“主子,艰苦我瞧见了,可怎没见你奋斗呢?”

  慕容胤叫这小鬼噎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小安子朝顾元宝作了个怪脸,心里还惦记着昨夜吓得他整晚没睡好的另外一件事,“主子,陛下何时才会把城外的蜀人撵走?”

  慕容胤微微一愣,“都已撵到城外了,还要往哪儿撵去?”

  少年想起昨夜在街上听到的传闻,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主子,我听说,那些蜀人坏极,没有东西吃,就从村子里偷小孩煮来吃……”

  慕容胤蓦地顿住脚步,此语实在耸人听闻,“这话你听谁说的?”

  小安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他拉紧顾元宝,紧张兮兮道,“昨晚转街路上听人讲的,大家都这么说,城外的村子里已经有好些小孩儿被抓走吃掉了,好几个都跟元宝差不多大呢,实在怕人得紧。”

  慕容胤脸色难看至极,灾荒之年,人相食并非奇事,但现下无论如何远不该到这个地步。

  天色未明,早点摊子已生火开灶忙碌起来,小娃娃卷着袖子,蹲在炉边,麻利往灶膛内添着柴火,“阿婆,恩人何时还会来呢?”

  老妇人呵呵笑道,“这个老婆子可说不准,哪天再被人打出来的时候,兴许就来了。”

  涂山鲤摸摸卧在脚边的狗儿,闻听此言,面上尽是担忧,“阿婆,何人驱打恩人?可是城里的恶霸吗?”

  老妇人笑瞧了他一眼,“来与不来有甚么打紧,你还要报答他不成?”

  涂山鲤连连点头,“恩人救我性命,予我衣食,大恩大德,自当回报。”

  “嚯,小小年纪,你欲如何回报他?”

  小娃娃想了想,“我为恩人当牛做马!”

  老妇人闻言大笑,“当牛也不过牛犊一个,做马也只是马驹一匹,你那恩人已说了,不须你报答。”

  涂山鲤蹭蹭脑门上的柴灰,“可我总要知晓恩人是哪般模样。”

  “莫急,莫急,你那恩人风仪姿态,世间少有,他若经过,老婆子定当指给你瞧,届时,你上去磕三个响头,也不枉他一枚上品玉簪,换你一条小命。”

  老妇人掀开笼屉,香喷喷的白汽窜将起来,她捡了一个烫手的肉包,递给灶前烧火的娃娃,“快些吃一个,趁热呢!”

  涂山鲤高兴地接过肉包子,一口咬下去,香掉了鼻子,再咬第二口,却又忽然心头一酸,悲从中来。

  他在这里穿棉衣,睡暖床,吃肉包,可是族人却都还在城外挨饿受冻,钻山挖地,四处求食。

  尽管他们并不喜欢他,对他也不好,但族长说过,他们同族同宗,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果,注定从生到死血脉相连。

  一想到那些人还在城外受苦受难,他便觉自己在此独享衣食,实在是天大的罪孽。

  “阿虎,接着!”

  “好嘞!”

  “哥,我来帮你!”

  “你们几个当心着点儿,那个放上面,这个,这个放底下!”

  齐业端着算盘珠子不动声色从货仓外走过,待离了货仓,才回头看向身后亦步亦趋的管家,“我记得我没交代叫这帮小子干活儿吧?”

  管家低眉顺眼,实话实说,“东家,此事无人安排。”

  “奇了,合着还自愿给我干活啊?工钱开了没有?”

  “回少爷,未曾,他等不要工钱。”

  齐业想起方才仓房所见,孩童不论大小,无一人贪懒,尽皆卖力,尤其是那几个大的,手脚麻利,甚是能干,“六哥哥这回倒是没诓我,虽然没赚到,却也没赔什么本钱。”

  管家谨慎,“少爷,外头传言纷纷,城外的蜀人,还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我们收留这些少年,已是与官家旨意相悖,来日恐怕惹祸上身。”

  齐业一声哀叹脱口而出,“谁叫我押错宝,攀上这位六哥哥,我一介商贾,原以为抱上了皇子的大腿,今后生意场上也能有几分排面,未曾想,他如此不争气,不单自己吊儿郎当混得灰头土脸,还甚爱多管闲事,总拖我下水。”

  管家早觉这位六殿下前途渺茫,旬日不好直说,今日东家自己提起,他没道理不多讲一句,“少爷,城里皇亲国戚这样多……”

  齐业不待他说完,脸色已沉了下来,“胡言乱语!我二人自幼相识,多年来恩德相结,腹心相照,声气相投,这番情谊,谁人也比不上,便是他无权无势,他也是我齐业的挚交好友,我爱他柴立不阿,爱他不法常可,爱他落拓不拘,爱他一身的风流蕴藉,旁的那些皇亲国戚,莫说我攀不上,便是攀上了,也入不了我齐某人的眼!”

  管家听了这话,如何还敢再多说,“东家恕罪,是我多嘴了。”

  “看好那些蜀中少年,莫叫他们乱跑生出事端,有事速来报我。”

  “是,东家。”

  少子道听途说之事,着实匪夷所思,慕容胤对此倒并不十分担心,京兆尹刘恕德高望重,做过三代帝师,为人刚正不阿,素来明察秋毫,辟谣安民,于长者并非难事,况且,他实也无暇再操旁人的心。

  多情如病,其苦难医,自那日起,他便总觉梦魇缠身。

  白日心神不宁,夜夜蘧然惊起,那人一日不好,他便一日寝食难安。

  现下除夜来入府,替他舒筋理疗,陪他谈天,守着他入睡以外,白日里他几乎从早到晚扎在兰台阁馆,只盼望能找到有关那两味灵药的更多线索。

  数日之间,已是翻遍了大燕经籍库中所有疆域图刊,历朝会典,遍览北疆山川风物,纵使野史轶闻,神怪传说,都恨不得一字不落刻进脑中。

  “蜀人装神弄鬼,凶残无度,只因我朝不予留居,便逞凶作恶,连我京畿孩童都不放过,实在罪大恶极!”

  “陛下,现而今,城中流言纷纷,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新年将至,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蜀地与我朝有天险阻隔,两方素无往来,燕国开仓赈济,已是仁义之举,这些蜀中叛民却胆大妄为,乱我国都,定不能轻易饶恕。”

  朝臣争论不休之际,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京兆尹,忽然上前一步,启声奏禀,“陛下,此事老臣近日已着人前往京畿调查,但目下暂无实据,不可妄下断言。”

  君王浓眉紧锁,自蜀人入京以来,国中便风波不断,他望向殿下老臣,“那依恩师之见,该如何是好?”

  “目下最要紧的,是将孩童失窃一事查明,令城中流言蜚语早日平息。”

  臣列之中,有人出声询问,“刘大人,不知此事几时才能查明?”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望向老臣,蜀人是块烫手的山芋,成王败寇,谯氏虽为叛臣,可如今大权在握,远交戎狄,近结邻邦,已是一副天命所归的姿态,连素来与蜀国王室交好的陈国都这般不念旧情,燕国就更没道理不识时务。

  刘恕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为恶之人想必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方在此时,趁乱行凶,“陛下,来者是客,事情尚未查清楚,便妄加罪名,实属不义,请陛下再给老臣几天时间,定将此事断个明白。”

  慕容肇当然不会不给恩师这个面子,只是如今流言一起,蜀人在燕地想必再无容身之处,怕只怕,狗急跳墙,当真在国都为祸作乱。

  他斟酌片刻,“京兆府琐事繁多,恩师旬日操劳,这样吧,赵大人,即日起,你去京兆府协助调查此案,务必尽快有个结果。”

  赵唐急忙上前,“微臣遵命。”

  刘恕虽不欲旁人插手,但见君王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赵唐此人,人品不佳,断案确是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