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22章 失足老人

  车帘放下,马儿迈开蹄子,车中人这才转向身旁伺候的小奴,“现下可说了,到底何事。”

  原本是件好事,茂竹却忽然舌头打结,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我听大公子身边的洗砚说,陛下欲为公子指婚,已选中了纯妃娘娘的十公主,夫人急着唤主子回去,怕就是要给公子通报这个好消息……”

  “陛下!臣妾就这么一个女儿,求陛下开恩!”

  君王睁开惫懒浑浊的双目,两眼迷离地望着跪在脚下伏地悲号的女子。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纯妃了,那个曾经在花朝节上倾城一舞,便自此叫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他们的确有过一段恩爱的时日,这女子还为他生养了一双儿女。

  岁月夺去了他的英武,也磨灭了她的美貌,她已不再似年轻时那般娇艳动人,嗓音也不如过去妩媚婉转。

  “爱妃,朕怎样才算是开恩?”

  女子闻说,以为君王心中动摇,忙不迭叩首谢恩,“陛下,雪儿还小,恳求陛下,再让臣妾留她两年吧!”

  慕容肇微微一笑,“再留两年,不一样要嫁?”

  “届时陛下再为雪儿挑选一位满意的夫婿。”

  “也就是说,眼下这一位不满意了?”

  她怔愣一瞬,知晓是自己误会了,人主这般神色,哪里像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望着面前这个天底下最薄情的男人,口中含冤衔恨,眼中泪水涟涟,“雪儿可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君王并不恼怒,依旧温声慢语,细细说与她听,“你的意思是朕薄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燕国四大家之一,折辱了她吗?宰相嫡出的公子,配不上她吗?”

  他知道爱妃仍然有话要讲,有许多话要讲,可他已不想再听下去了,“朕以为这么多年,你该明白了,可你竟然还是不明白,自你入宫的那天起,便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闺阁女子了,你,你的儿子,女儿,包括朕,都是这大燕国的一份子,谁也没有能耐随心所欲地活着,下去吧,朕会给雪儿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不会叫她受委屈。”

  女人心中最后一丝天真的念想,终于在君王冠冕堂皇的无情话语中支离破碎,她恭恭敬敬朝御座拜了三拜。

  这一刻,她拜的不是皇帝,是年少时听信的荒唐诺言,是前半生在这牢笼里虚掷的青春,是一厢情愿念重的夫妻情分。

  慕容肇望着座下的女子擦干眼泪,轻道一声“臣妾告退”,接着昂起头颅,转过身去,头也不回步出大殿。

  那端庄的仪态像极了他的母妃,当年那个柔弱的女子,也是在父皇下旨要将他送去战场的那一刻,脱胎换骨,涅槃重生。

  连他都不曾想到,自来将父皇看成是一切的母妃,有一天竟当真会狠下心来,在他的汤药中下毒。

  兴许,这就是帝王家,败寇成王,从来没有什么对错是非。

  李珲扶着老腰一瘸一拐走上前来,“陛下,甄仙人正在殿外等候。”

  君王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吓得他登时两腿一折就跪在了地上,“主子,奴才这回真没收旁人的好处!”

  “你的老腰可好了?”

  李珲欲哭无泪,六皇子这一脚踹得半点也不含糊,愣是叫他在床上躺了几天,他一时也猜不透主子话中之意,只能老老实实将脑门贴在地下,不敢吱声。

  慕容肇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主子,奴才收些好处,他即便晓得,也睁只眼,闭只眼,况且,他还没有糊涂到能被一个奴才干扰决断的地步。

  “起来吧,叫他进来,瞧瞧仙长今日又给朕送什么好东西了。”

  李珲抹把额上的冷汗,应声而去。

  不多时,一个身披鹤氅,手摇拂尘,慈眉善目的老道款步迈入殿中,不紧不慢踱至君王御座前,越过人臣之礼,只微微颔首,唱一声“无量天尊”,便在君前立定。

  “仙长今日出关觐见,有何教诲。”

  “特来向陛下贺喜。”

  老道中气十足,拖腔曳嗓的一句话,惹得君王立时好奇地从座椅上拔直了身子,“喜从何来?”

  道人手捻长须,“贫道此番闭关,潜心参研《金丹妙诀》,特依古法,为陛下采炼生气,此丹一成,莫说延年益寿,便是返老还童二十年,亦不在话下。”

  慕容肇怔愣一瞬,尽管他自己也并非全然相信,可闻听此言,依然禁不住哈哈大笑,“果真如此么?”

  “天佑吾主,寿与天齐,泽被苍生。”

  赵唐战战兢兢候在殿前,亲眼瞧见君王毕恭毕敬将老道送出大殿,一时间,只觉得脚底发冷,背脊生寒。

  毕凡跟丢贼人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甄道人替皇帝炼丹的万寿宫。

  一想起那些丢失的孩儿都作了何用,他便两腿发抖,魂飞魄散。

  “大人稍后,奴才这就前去通禀。”

  他一把拽住面前殷勤的内官,“不必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下官明日殿上奏禀,不去打扰陛下歇息了。”

  他说着,好似有人在身后追赶一般,二话不说便慌不择路朝宫外行去。

  难怪君王撇开京兆府,专指他来调查此案,府尹刘恕刚正不阿,少卿赵唐佞臣一个,帝师有德,敢当廷诤谏,佞臣无耻,才能助纣为虐。

  的确是送上门来的功劳,真天大的功劳,天杀的功劳!

  暖室中,柴炭烧得热火,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十公主的好,简直恨不得将那天仙一般的人物顷刻便请进门来做媳妇。

  裴景熙从头听到尾,既不多言,也不多语,还不时附和点头,好似与母亲同样兴致高昂,遂心遂意。

  孙氏大感喜从天降,旬日说起婚事,三句话不到,孩儿便迫不及待撵她回房,今日已与他谈论了小半个时辰,也未见三儿有半分不耐。

  果然这孩子对十公主也是满意的,难怪从前说了这么些女子都不成,她的孩儿,眼光真是与她这个做娘的一般好。

  “娘亲先与你透个信儿,陛下赐婚也就在这一两日之间,十公主金枝玉叶,我们不能失了礼数,娘定然好生准备,叫我儿风风光光地娶亲。”

  裴景熙摸到茶壶,与她添了半杯茶,“娘亲,喝口水吧。”

  孙氏赶忙伸手接下,连茶壶也一并提了过来,“切莫动手,娘亲自己来,儿啊,我跟你说,十公主可真是美若天仙哪,我儿实在有福气。”

  “美若天仙的,不是先后娘娘么?”

  孙氏想起已故的皇后,笑说儿子痴愣,“傻孩子,先后娘娘美若天仙是不假,可早就过世了呀。”

  裴景熙将火上烤热的手揣进袖口,不着痕迹将虚软的身子靠进椅背,他并非不想陪母亲谈天,只不过不想再谈什么十公主了,“听说儿肖母,先后娘娘的孩子定然也是美若天仙的。”

  孙氏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顿时哭笑不得道,“我儿莫不是说那六皇子?”

  “阿娘,六皇子美若天仙么?”

  孙氏一面怜惜孩儿一双眼无缘得见“美若天仙”是哪般景状,一面又对那六皇子横竖不满,“我儿,男子哪敢说什么美若天仙,况且六皇子不学无术,还忤逆不孝,便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又能怎样。”

  裴景熙并不关心又能怎样,“娘亲怎知,他不学无术,又忤逆不孝。”

  孙氏不假思索,“整个燕都都晓得,还能有假不成?虽说皇后娘娘走得早,没有娘亲教养,可他自己也实在不争气,动不动惹陛下生气,活该受罚。”

  裴景熙不再说了,再说就过了,“娘亲,此事我晓得了,陛下尚无旨意,还是勿要传扬,免得以讹传讹,损害公主的名节,旁的待旨意下达再说吧。”

  孙氏喜不自胜,熙儿果然喜爱十公主,这般替未过门的媳妇着想,“娘亲省得,定不叫人乱说,等皇上下旨,再与你爹一道为你操持婚事。”

  裴景灏相信阿弟并非不通事理之人,原本也未打算就此事与他多说,可远远瞧见母亲欢天喜地,满面红光从院子里出来,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

  好容易送走了夫人,茂竹刚把自家主子扶到床上歇息,就听大少爷的仆从来报。

  他愁闷地望着面前人,“主子先歇着吧,我去与大公子说。”

  床上方才躺下的人,重又扶着他的手坐起来,“叫大哥进来吧,不叫他们安心,他们怎能叫我安神。”

  茂竹受命,只好赶忙转去外间迎接。

  裴景灏步入室中,见得阿弟正靠在床头,一副将歇未歇的模样,“说一声你歇着了,大哥就不来搅扰了。”

  “无碍,大哥有事请讲。”

  “该讲的,母亲都与你讲了吧?”

  床上的人点头,“大哥要讲的,我也一清二楚。”

  裴景灏心下稍安,陛下赐婚,那是皇恩浩荡,除了奉旨谢恩,没有愿与不愿。

  父母之意尚可违,君王谕旨不可抗,这样也好,他这个三弟,恐怕也只有如此才能治得了他,况且十公主出身高贵,品貌端庄,足见陛下是很看重裴家的。

  既然阿弟心如明镜,他也落得轻松,不须再跟人讲什么大道理,正要离去之时,忽而瞥见对方枕边的简牍,不觉眼中一亮。

  他上前拿起一瞧,忍不住连声赞叹,“好家伙,《左氏春秋》!这套书刻下来少说也得三十卷,我竟不知京中还有这般技艺的工匠。”

  “任你如何夸奖也是无用,旁的随你拿,此物不能割爱。”

  裴景灏哭笑不得,“真好生吝啬,大哥不扰你了,歇着吧。”

  茂竹将人送出门去,转回来时,主子已经倦极地睡下了。

  他烦恼地蹲在床边,想问又不敢问,难道他主子真的要娶十公主么?

  裴景熙听着小奴时快时慢的呼吸,伸手拿枕边的简牍轻敲了下他的脑袋,“此事如何,莫来问我,你家主子已说了不算了,想知道,且去问问六皇子殿下吧。”

  茂竹一头雾水走到外间,主子方才好像已与他说了,可他思来想去,还是稀里糊涂不甚明白,刚要去收拾旁的,院外的小厮却照直领进一个货郎。

  小货郎圆眼大耳,满脸堆笑,模样甚是喜俏,“可是三公子身边的茂竹小哥吗?”

  茂竹摆手叫领路的小厮下去,“是我,你有何事?”

  来人伸手递给他一把糖葫芦,“方才有一位六公子,叫我来给府上三公子捎句话。”

  “什么话?”

  货郎抓抓头发,唇口张了几张,方才答应的时候,甚是爽利,到了跟前,也不知为何,竟总觉说不出口。

  “什么话,你倒是说呀!原封不动说来便是,我好前去报予我家公子听!”

  小货郎憨憨一笑,依他所言,原封不动说道,“老头子闲着没事又来作妖,无须烦扰,我自当料理,他若非要嫁一个儿女给你,叫你娘备好聘礼,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