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83章 不要在家里乱搞

  东伯巷顾府本就门第森严,风景沉闷,一夜之间,府中较之以往,更多几分肃杀之气。

  顾斐望着院子里一言不发的老祖宗,昨夜若主子的消息再晚到片刻,只怕顾氏满身是嘴,也脱不开这谋逆的罪名。

  “四皇子……怎么样了?”

  听得老祖宗询问,他应声答道,“自刎在含光殿前了。”

  座椅中的老者垂下眼帘,他在对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难得一见的怜惜不忍,他知道,长辈并不像旁人眼见的那般冷酷绝情,到底是自家血脉,更何况瑜妃娘娘还是老祖宗最疼爱的孙女。

  “这孩子,心比天高,原以为冷着他,就能叫他知难而退,没成想适得其反。”

  顾斐想说些什么来宽慰老人,可他笨嘴拙舌,到底一个字也未能讲出来,况且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是无用。

  好在,老人家也并未打算从他这里听到什么,“顾覃何在?”

  “已押在死牢中,听候发落。”

  “他还说了什么?”

  顾斐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那位长老依旧往日作风,但凡开口,便是对他嘲讽怒骂,旁的好似只说了几句,却也是怨恨老祖宗处事不公,放着自家血脉不顾,反而偏帮几次三番与顾氏作难的六皇子,但他以为这些话没必要转述给老祖宗听,“没说什么。”

  老人长叹一声,“糊涂啊,但知四皇子有此心,不劝说制止,反助纣为虐,真死不足惜,午时一过,送他上路。”

  他想起那位自幼时起,便对他母子三人百般羞辱欺压的族叔,母亲已去,弟弟也脱离苦海,若说恩怨,已无恩怨,若说仇恨,也全无意义,那人咎由自取,他并不为之惋惜,同样,心中也没有多少快意,就连应命的话语,也比他想象中平静,“是,老祖宗。”

  “康王府那边如何?”

  “周延昨夜在城外已被倒戈反正的府军擒杀,周贻早在回城路上就被主子处置了,府中余党尽已擒获,押解在京兆府,等候陛下裁决。”

  “当年康王追随太/祖皇帝征战沙场,赫赫功勋,便是四大家合在一处也及不上他,可一步错,步步错,功高震主不懂得急流勇退,反要皇帝赐王封爵,共享社稷,康王府不是完在这一代,是自立府的那天起,就已经完了。”

  王府旧事,顾斐从前也有耳闻,难得今日老祖宗提起,他好奇问道,“可我听说,王位乃太/祖皇帝亲赐嘉赏,并非康王索要。”

  老人摇头叹息,“伴君如伴虎,一方不过假意试探,一方却信以为真,来日你侍奉君王,便会慢慢知晓,这受赏的门道比受罚更多。”

  他心中愈加困惑,“老祖宗,我不明白,自古明君理当赏罚分明,强要赏赐,非臣子所为,谢绝赏赐,又是忤逆君命,这……”

  老人站起身来,疲惫地摆摆手,“得空去问你主子吧,他会仔细告诉你的。”

  顾斐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他心想,主子恐怕只会告诉他,赏赐不嫌多,不要白不要。

  分明已经入夏,星竹却觉得脑门上噌噌往外冒的都是冷汗,夫人交代,不得打扰殿下跟主子,可他总不能连老爷也拦着。

  “三儿还没起么?”裴老爷在外间落座,老神在在抿了一口下人捧上的香茶。

  星竹耷拉着脑袋,小声答道,“没……没呢。”

  他瞧瞧敞亮的天色,想起昨夜府中几度遇袭,关切询问,“公子是否昨夜受惊,未睡好?”

  “啊?啊!是……是吧……”

  他瞥眼这憨憨傻傻的小奴,无奈摇头,“罢了,叫他先歇息吧,待三儿醒来,叫他到书房来见我。”

  星竹见老爷要走,登时大喜,“哎,是,是,恭送老爷。”

  座上的人点点头,起身刚要往外走,忽听里间“扑通”一声,传出剧烈的响动,还夹杂着一声莫名其妙的痛呼。

  星竹感到窒息,他下意识地抬手擦擦脑门上的热汗,朝老爷眨巴着小眼睛,咧嘴献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裴老爷满脸惊疑地顿住脚步,“何事!三儿房里有外人?”

  “哈?”小奴满脸堆笑,“老爷你说啥?”

  裴正寰一把掀开拦在跟前故作遮掩的小奴,怒气冲冲走到儿子卧房前,几番犹豫,还是将房门推了开去,目之所见,直将他一张老脸臊得满面通红,“逆子,你们在干什么!”

  辰时,其他院落开门洒扫,已复如常,唯独中院依旧院门紧闭,禁止任何人出入,老爷在院子里大发雷霆,先是斥责无知下人,又是怒骂当值暗卫,当然,骂得最狠的,还是三少爷。

  “你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一点礼义也不顾?”

  “他是皇子,他不讲尊卑,你也不讲么!”

  “大清早,你们……你们……唉!”

  “我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慕容胤叼着一块米糕,站在一旁,他瞥眼叫老爹骂得抬不起头的人,又看向没完没了的裴老爷子,“够了吧?管天管地,连……会不会管得太宽了?”

  老爷子霍得站起身来,瞪着他手里的米糕,“竖子!吃吃吃!你怎么还吃得下去?”

  面前人一脸无辜,“有什么吃不下的?”

  裴正寰气得想吐血,“旁人都在外头平乱立功,你倒好!躲在老夫家中睡大头觉!还……还……”他还了半天,到底没还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转脸又看向一旁闷不吭声的儿子,“你是世家公子,不是市井的登徒浪荡子,简直没有半点分寸!”

  慕容胤忙将最后一口吃食掖进嘴里,上前拦在那人身前,“你别骂他了,要骂骂我。”

  裴正寰深吸一口气,忍了几忍才维持住了他文臣的风度,“殿下,我教导自家孩儿,还请殿下不要插手。”

  他话音刚落,夫人得到消息,已领着下人风风火火赶了来,“怎么了,这是?”

  裴正寰见着夫人,怒色稍敛,“夫人过来了。”

  “你大清早无事生非,教训孩子,我能不来问问么。”

  裴正寰不想同妻子争吵,可来人明摆着又要袒护那俩小子,着实将他气着了,“我无事生非?你也不看看他们都干什么了!”

  孙氏来的路上已听星竹说了此事,虽然也觉两个孩子玩闹有失分寸,可她总不能眼看着孩子受责骂,“老爷年轻时的风流事,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需不需要妾身替老爷回忆回忆?”

  裴正寰心头一跳,瞥眼厅中全无眼色的下人,忙上前低声道,“夫人,你袒护孩儿也要有个限度,老夫好歹是一家之主,多少也给我留些面子。”

  孙氏笑了笑,“老爷也知道要面子,我儿就不要面子了么?他年纪也不小了,岂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倒是老爷你,大清早不知避嫌,连孩儿的卧房,也说闯就闯,还这样大张旗鼓地当众斥责,可曾想过给孩子留些脸面?”

  裴老爷叫夫人这么一说,也觉出羞愧,他望望孩儿铁青的脸,又看向吊儿郎当拦在自己面前的人,“都是你这竖子,带坏我儿!”

  慕容胤微微一愣,心里叫屈,他回头瞄了眼身后双唇紧抿,一言不发的人,莫名地脸红了,他瞧着裴老头怒不可遏的脸,尴尬地摸摸鼻子,“是是,我的错,我不该,我罪该万死。”

  夫人儿子都在场,裴正寰也不想自讨没趣,况且确实是他这个做爹的情急之下,乱了方寸,落了孩儿的脸面,可这俩小子……他瞅瞅桌上的早膳,“罢了,罢了,你们好生用膳,夫人,咱们走吧。”

  孙氏知晓夫君有话要说,回身警告地戳了下儿子的额头,交代屋内下人好生伺候,依言跟上。

  立在窗前的人远远望着庭中争辩的二老,羡慕地说,“你有娘亲撑腰,真好。”

  夫妇已在庭中伫立良久,裴正寰长叹一声,他实不愿对妻儿说重话,但此时怒在心头,真火冒三丈,“夫人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媛,岂不知慈母多败儿。”

  孙氏早想与丈夫说说此事,却也顾忌着家宅安宁,夫妻和睦,不愿挑明,可她总不能一辈子装糊涂,“老爷的意思,还请说明白些。”

  裴正寰也知夫妻若不齐心,只怕家宅永无宁日,他坦言说道,“景熙是家中嫡出的公子,一言一行俱是我裴氏的家风与脸面。”

  她早知道丈夫会这么讲,可亲耳听到,还是难免气恼失望,说来说去,孩儿的归宿到底比不过相爷的脸面,“若老爷觉得妾身与孩儿败坏了裴家的门风,玷污了老爷的脸面,老爷大可以将我母子逐出府去。”

  裴正寰勃然变色,“夫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老爷嘴上不说,可心里清楚得很,明里帮衬六皇子,不外图个家宅和睦,想暂时安了孩儿的心,你我夫妻数十年,我岂会不知你心里怎么想。”

  裴正寰叫人当面戳穿心思,气得不行,只道父子龃龉,夫妻离心,那竖子可当真是个祸害,“夫人哪……你往日可不是这般,那臭小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孙氏扶正发髻上的金簪,依旧是那副端庄典雅的仪态,“老爷的顾忌,妾身明白,裴府贵为四大家之首,但有风吹草动,便会被人指指点点,老爷忧虑来日无法面对君王,无法面对百官,甚至走在路上,也会叫市井百姓戳脊梁骨。”

  “你既然明白……”

  她摇头打断对方的话,“正是因为妾身明白,才真真知晓老爷绝情,比起相爷的面子,裴府的尊严,我儿的幸福便不值一提了。”

  裴正寰恨得牙痒,“他的幸福就是脑子发热,同一个竖子胡来!早上那般情状,你是没有瞧见……”

  孙氏叹息,“我未曾瞧见,但我心里是清楚的,六殿下有时顽皮,可他是正宫皇后嫡出的皇子,自小受百家学养,知天子礼仪,他的身段,脸面,比这裴府可要金贵得多,他即便是逾矩,又能逾到哪儿去,他会不知道顾忌么。”

  “那竖子!”裴老爷想说,他竖子一贯任性妄为,懂什么顾忌,可这话不是他一个臣子该说的。

  “老爷你看不出来么,你的儿子,这世上谁才是爱他胜于一切的那个人,他心里清清楚楚,你信不信,六儿招招手,那个傻孩子便是天涯海角也肯同他去,可殿下他为何不这么做?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忍让迁就,看你我的脸色?老爷,你看这慕容家的皇子,随便哪一个,纵我裴府是世家之首,你敢给他脸色看么?我敢么?”

  裴老爷依旧愤愤难平,“还不是那竖子自找的!”

  “六皇子是个孝顺孩子,比任何人都珍重父母之爱,他是不想因为自己,让三郎与你我生出嫌隙,舍不得让他作难,六皇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老爷还不清楚么,还是说一件决定裴家未来的大事,会轻率到只是因为孩儿同哪个皇子要好?”

  他承认,夫人说得不假,裴氏支持哪位皇子,绝不会因为他个人的好恶,更不会单凭对方与裴府的关系,那位殿下虽然一直在刻意收敛锋芒,但无论是在宫中惩治恶奴,还是闯上门去给顾氏难堪,包括后来万寿宫内先斩后奏,自作主张收容蜀人,虎口拔牙解救两个鬼灵卫,设计君王废掉太子,领着几个土匪搅得京畿四州八府不得安宁,而今更单枪匹马降服三万叛军,勇力谋略直追当年太/祖皇帝,是他先有当国之能,裴氏才有考量抉择的机会,顾氏想必也是一样。

  “夫人就未曾想过,现在你我放任不管,来日他真得了大位,受委屈的不还是我家三郎么?”

  “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心里有数,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会为自己负责。”

  裴景熙听着院外隐隐传入耳中的议说争执,心中愈觉愧对双亲。

  “我去劝一劝吧。”

  听得身边人奋勇自荐,他笑问,“怎么劝?”

  慕容胤想了想,“当然用嘴劝,总不能动手。”

  “父亲见了你,只怕火上浇油。”

  他拿出桌上那只丑怪的泥塑,最是一往情深处,偏在两小无猜时,“你怪我么?”

  “为何怪你?”

  “若不是我,你便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面前人久未做声,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答他时,却又听那人轻声说道,“烦恼,也没什么不好。”

  他听了这句话,忽然觉得手里的泥塑一点也不丑了,不单不丑,还很可爱。

  外间夫妇二人各执一词,爱子之心,别无二致,裴老爷叫夫人一番批评教育,总算勉强敛住脾气,他瞧着硬拖着他往孩儿屋里去的人,“夫人哪,老夫还有事,就……就不去了吧……”

  “别扭甚么,陪孩子吃顿早膳的功夫都没有么?”孙氏强行将人带转回去,谁料刚一步跨入厅中,就见她三儿后背靠在座椅中,叫人扶着脸颚,吻得难舍难分,跟着只听好不容易才叫她劝住的老爷,又在旁跳脚炸锅,“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竖子,你二人当这是什么地方!”

  两人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饭桌上,慕容胤只觉裴老头那张脸简直比他面前的胡麻饼子还要黑,时不时想起来就朝他甩眼刀子,但无论如何,他望着身边人唇畔的笑容,依然感到庆幸,他终于将自己变成了对方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不是站在他人生的对立面,强迫他割舍掉其他珍视在乎的东西,带着遗憾走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