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19章 熏香

  绿林像一道屏障,拦住东面带着海腥气的咸风,也揽住林中密营内练兵场上的冲天杀气。

  心腹随同主上离开演武之地,缓步踱入林中。

  “主子,大皇子一向……”

  “你想说老大一向蠢钝鲁莽?”

  心腹忙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坏了主子的大事。”

  慕容詹摇头,“不,这件事只有大皇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属下不明白。”

  “此事涉及皇家秘辛,朝臣必不敢进,后妃亦不敢言,但大皇子却不同了,一来他是圣上长子,父君事乃自家事,言之在情在理,二来此人粗枝大叶,不论东阳怎么说,都是破绽重重,换了旁人必不会轻信,只有我这个大皇兄,能将消息照直捅到父皇那里。”

  “可如此一来,大皇子只怕要受牵连,纯妃娘娘那里……”

  男人幽幽一笑,“解决了严氏,你觉得那个女人还有用处么?”

  心腹立时会意,“殿下英明。”

  慕容詹见他眼中仍有疑问,“你还想问什么?”

  手下迟疑地问道,“主子为何还要将此事通报给兰妃娘娘?”

  “出师无名,乃兵家大忌。”

  心腹恍然大悟,“主子不是要铲除严氏,而是要……逼反严氏!”

  男人胸有成竹,似笑非笑,“铲除严氏,只是便宜了老五老六,逼反严氏,咱们才有进京的名头。”

  京兆府暂押犯人的牢房中,书生横尸在侧,慕容岱心乱如麻,他知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秘密关乎他的父皇,他的兄弟,他国中四大家之一,并且是一桩任人也无法容忍的丑闻。

  儒生说他原是常州阜阳人,有姨母崔氏在严府为婢,侍奉严家小姐十数年,后严小姐入宫为妃,姨母随侍左右为贵人心腹,不料数年前姨母忽于宫中暴毙,死因不详。

  其后不久,一伙贼人便闯入家中,将他阖府上下男女老幼四十余口屠杀殆尽。那儒生隐姓埋名,潜逃数年,今次上京,只为阖家沉冤昭雪,可关于那场冤案,他自戕之前仅留下一句——“元延九年五月,姨母曾有家书寄回,书中提及娘娘有喜。”

  国中人人皆知,元延十年二月,兰妃娘娘园内赏花失足落水,十三皇子孕七月而生,皇子早产羸弱,君王盛宠无极。若果元延九年五月已有孕在身,十三弟怎可能是早产?况彼时正值皇后丧期,父皇心中悲痛,数月未曾踏足后宫,兰妃怎会在那时有孕?十三弟……究竟是谁的孩子!

  兰妃近来心神颇不宁静,北方战事虽有波折,但敌方内部似乎也不齐心,柔然遣使来朝密见君王,不知到底说了什么,柔然大军目下按兵不动,边境压力骤减,南方也渐入佳境,捷报频传,老五使得好一招苦肉计,此次若果真大难不死,来日圣眷如何,尚未可知。

  废物,一群废物!杀不了老五便罢,若真给老六取了陈国,内有名分,外掌兵权,还有谁人能出其右?

  母亲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吓着了一旁玩耍的稚子,小皇子手里的点心“啪”得一声掉在地下摔得粉碎,眼见得就要咧嘴大哭,慕容臻忙上前又拿了一块糕点塞到弟弟手里。

  垂髫少子望望哥哥,又望望手里的点心,这才收住眼泪转又咯咯笑起来。

  慕容臻摸摸幼弟的脑袋,强压下眼中的忧虑,阿弟早就到了知事的年纪,心性却迟迟未开,母妃既不肯叫太医诊治,在父皇面前又一味以幼子性情内向,不善言谈为由,终日推脱,可纸包不住火,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察觉。

  “臻儿。”

  他应声抬头,许久没见母亲这样笑过,“母妃?”

  兰妃盯着孩儿迷惑的神情,“上月送给你父皇的熏香,他还用得惯吗?”

  慕容臻微微一愣,不知母亲缘何问起此事,“安神养心,父皇十分喜爱,我每晚去请安时,殿中燃得都是此香。”

  兰妃点点头,“不枉你舅舅派人远渡重洋寻来此物。”

  难得母子没有红脸,阿弟又在跟前,慕容臻强忍着心中的反感,敷衍了事地应了一声,“舅舅辛苦了。”

  “臻儿,你觉得眼下当务之急是什么?”

  他猜不透母亲这话是何用意,直言不讳道,“内稳朝局,外安民心,保证粮草供应,兵员补给,以使南方战事顺利推进,继续派遣密探分化瓦解突厥联军,减轻边境的压力。去岁旱涝交加,农事受损,今春风调雨顺,春耕当是万万耽误不得,五哥的伤势伏老太医亲自诊疗,已有些起色,父皇宽了心,近来方能定神署理朝政,君王英明,宰相贤能,武将得力,只要我朝上下一心,定能渡过难关。”

  兰妃没有说话,儿子的话她并没听进去几句,因为在她看来那些都是胡话,眼下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尽快让臻儿坐上皇位,连已经被废掉太子位的慕容詹都知道时机近在眼前,巴巴上书要回京城来,怎么她的孩儿还看不清眼前的形势?

  如今朝中有实权的皇子,只剩下她的七儿,熏香已经用上了,只要老皇帝一死,七儿继位名正言顺,就算六儿不依又能怎样?他有能耐拿下陈国,大不了由他划江而治做下一个陈王,届时燕国就还是他们的天下,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既不是南征,也不是北战,亦非什么春耕春种,而是送他英明神武的父皇早登极乐。

  “三日后,我们一道去庵堂进香。”

  “孩儿不想去。”

  女人幽幽一笑,想起孩儿方才所说,“天下资财俱归严氏,既要保证军马粮草供应,又要赈济百姓,安国人之心,这些可都要你舅舅料理操持,你不去与他当面陈说,他怎好妥善筹备,陈奏君上?”

  慕容臻依然不想去,也知道见面绝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可到底拗不过母亲,半晌终是认命地说了一句,“儿知道了。”

  “公公,这盘香……”

  “怎么,香又烧完了么?”

  曹芥忙道,“不曾,只是想问公公,我看库房中有不少名贵香篆,是否要换着用?”

  内官连连摆手,“那可不成,陛下亲口吩咐过,晚间哪,要用这种香。”

  “亲口吩咐?”

  “是啊,这可是七殿下亲自拿来的香盘,前些日子政务繁多,陛下睡眠不好,多亏殿下拿来这盘香,主子夜里这才睡安稳了,你可要记住,且莫弄错了。”

  曹芥望着锦盒中黑色的熏香,慎重地点了一下头,“多谢公公提点,奴才记下了。”

  身旁的内官小心翼翼将盒子收好,“哎哟,什么提点不提点的,往后合该您提点我等才是。”

  曹芥笑笑未再多说,李公公认了他做义子,算是他一朝得势,水涨船高了,陛下闲来也常将他叫到跟前问主子的事,虽说没少吹胡子瞪眼,可在旁人眼中,他却莫名其妙成了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只是这熏香……真的是他多虑了吗?

  此香确有安神功效不假,但他总觉过犹不及,他悄悄翻看过陛下的起居注,自从上月始,陛下一日较一日睡得迟,近来更是要几位当值的公公连着叫才能将人叫醒,且那晚陛下留他问话,提起四望山中遇到的险事,直谈到深夜,值守的公公索性就叫他歇在了外殿,当夜他只觉身在云雾之中,醒来骨软筋乏,好似魂魄离体,主子惯爱受伤,他也偷空学了些药理,许是他见识短浅,总觉这熏香中的药材与寻常安神的药物大有不同。

  他想了想,到底放心不下,开口叫住端着香炉要去处理香灰的小太监,“公公,让我去吧。”

  小太监愣住,“这等小事,怎好麻烦曹哥哥,奴才去便是了。”

  边上年长的内官见状笑道,“曹公公有心,就交给他吧,这含光殿大大小小的章程,总要过趟手才能谙熟。”

  小太监纠结了一瞬,这才小心翼翼将香炉交给面前人,“那就有劳曹哥哥了。”

  曹芥含笑点头,幸而伏老人在宫中,否则遇到这等棘手之事,他可真不知如何是好,只盼是他多心,外事纷纭,国中万不能再起风波了。

  临窗的花瓶里插着一把香木槿,花色驳杂,香气缭乱,既不怡情,也不应景,一整夜身上棉被被人掖得死紧,热得慕容琛出了一宿的汗,夜间每每睡意赶来,耳边有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辰时直到对方轻手轻脚摸出去,床上的人才稍稍松口气,睁开装睡的眼。

  命运真会捉弄人,他以为此生已了,上苍却又赐他新生,这种新生的感觉降落在窗外的暖阳下,氤氲在午夜的月光中,混杂在流动的和风里,游走在满目的春色之间。

  如果慕容琛没有死,他现在正该绞尽脑汁利用好父皇心中的那一点愧疚,谋取对他来说最有价值的回报,可他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人生不能重来,所以更须冷静且清醒地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嗨,李大人,这儿,这儿呢!”

  李俭望向鬼鬼祟祟猫在廊柱后头冲他招手的人,他提步上前,“怎么了,孟爷?”

  男人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能……能送我出宫吗?”

  李俭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你想出宫?”

  孟子青点点头,“我也不能老赖在这儿,殿下好容易才醒过来,万一瞧见我再气出个好歹。”

  李俭沉默一瞬,“待我问问周尚宫,你……”

  “你问,你问,我等着就是。”男人忙道。

  李俭犹豫着走开,孟子青说出要走的那一刻,好像一瞬间又老了十岁,头垂得更低,背也躬得更厉害,肩膀一下子垮了,眼角也强笑着堆出数不清的皱纹,殿下没醒时,这人寸步不离,没日没夜地在殿下耳边哭诉唠叨。

  他原本担心影响殿下养伤,几番想上前劝止,老太医却站着说话不腰疼,竟还在旁说笑,“五儿若是烦了,说不准自己就醒了。”

  后来殿下真的醒了,那人总算消停一些,白天躲在厨房侍弄汤药也算安生,夜深人静却又溜回殿下床边没完没了,好似迫不及待要将后半辈子想说的话一股脑都说完。

  孟子青要走,他虽觉意外,但也算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没能将人送走,已经是他办事不力,若再叫主子知道,他还将人弄到宫里来,只怕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可是主子……真不知道吗?

  曹芥带着香灰过来时,老太医正兴致高昂跟一个面生的内官在聊着什么。

  “伏老。”

  老太医忙摆手叫他近前,“你小子怎到这儿来了。”

  他没有立刻答老人的话,反而看向对方身旁低眉顺眼的内官,“公公好面生。”

  孟子青吓了一跳,他白天躲在厨房,夜晚猫在寝殿,几乎没怎么见过外人,这是要走了,才特地过来跟救命的老神仙告别的,他瞧了问话的人一眼,但见来人年纪轻轻,长得斯斯文文,目秀眉清,可眼光好不锐利,面色也藏威严,“我……我刚来……没……没多久。”

  曹芥微微一笑,“敢问公公何时进宫,职司何处,姓甚名谁,籍录何在?”

  孟子青叫人问得哑口无言,莫说李俭未曾交代他,纵使交代过,这么长时间他也记不住了,“我……我我……”

  曹芥说他面生,并非他对宫中内侍相貌年岁人人了然于胸,只是此人言语无状,举止也无规束,宫中更不会有哪个奴才在外以“我”自居。

  老太医好整以暇瞧着面前已很有几分总管架势的晚辈,只叹六儿虽是个糊涂蛋,相中的人却一个比一个伶俐聪明,再瞧五儿身边这位“公公”,叫人三言两语已问得脸色苍白,神情惴惴,吓出了一头冷汗。

  他瞥眼目光如炬,一脸深思的曹小子,笑着打趣,“怎么?你主子眼下还前途未卜,你已等不及要替他按察六宫了?”

  曹芥因为熏香的事本就提心吊胆,叫老人家这么一说,他也觉自己有逾矩之嫌,忙收敛情绪,“伏老,曹芥自入含光殿,心中主子便唯陛下一人,旁人前途如何,与我一个小小内侍没甚干连。”

  老人家听出小子说气话,六儿一贯自行其是,虽说出于好心,行事却常常令人着恼,看热闹嘛,当然是越热闹越好,他闻言大笑道,“难怪连皇帝也对你另眼相看,曹小子你前途无量啊!”

  孟子青脑门上的汗冒得更凶了,难怪这位小公公如此威风,竟原来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他想起那人豁出命来才换得君王几分青眼,只怕因为自己又要害得他惹上麻烦。

  曹芥也晓得老人家在拿他打趣,可他说得是真心话,李公公教给他的头一条便是,皇宫里除了陛下,没有第二个主子,记牢了这一条,肩上的脑袋才牢靠,况且主子为了遣他回京,竟然编出那样的说辞,实在气煞人也。

  不等他开口接话,边上叫他一通质问的内官却忽然“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面前的石板路上,攥着他的衣角连声哀告,“殿下不知情!他……他什么也不知道!求公公网开一面,莫叫旁人知晓!我听凭公公如何处置,跟殿下全无关联!”

  曹芥大吃一惊,他只不过出于谨慎,多问了两句,毕竟五殿下这里近来也不太平,未曾想此人反应如此激烈,这般不打自招,即便不是刺客,只怕也绝不是普通的“内官”。

  老太医长吁短叹将人从地上搀起来,已是哭笑不得了,“好啦,皇宫终不是久留之地,五儿有老夫在,保他无恙,曹小子也不会多说,出宫去好好过活,日子还长着呢。”

  孟子青感激地看了老人家一眼,抬手抹掉额上的冷汗,再瞧那小公公眼中虽仍带着几分探究,却着实没有恶意,他对老神仙深信不疑,听他如此说,便也放心不再多想了。

  曹芥望着那人匆忙离去的背影,犹觉好奇,“伏老……”

  老人家嗔他一眼,“老夫什么也不晓得,宫里恶人何其多,怎净逮着老实人欺负?”

  “伏老这话好不含糊,禁宫之内私藏外男非同小可,是重罪。”

  “你家主子鬼灵卫都敢私藏,合着他能藏别人不能藏啊?五儿的私事,咱们就不要多生是非了。”

  “伏老的意思是,五殿下知道此人?”

  “哈,说了老夫什么也不晓得。”老人将人打量一番,笑道,“倒是你小子,突然到此处来找我,可是遇见了什么事?”

  提及此事,曹芥急忙正色,“伏老可否……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