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45章 番外:边城纪事1

  说起西北一枝花,边地无人不知振武将军花容的大名。

  大到诸羌的首领,小到边镇的百姓,茶余饭后,人人提起,都有一肚子故事要讲,自从五年前这位花将军来到西羌,整饬三镇,奋武练兵,短短数月就在诸羌割据的西凉地,一战打出了燕国的威名。

  到这时,众人才如梦方醒,原来这片无人问津的荒漠竟然一直是燕国的属地,不仅有比乞丐还落魄的驻军,更有长年挂名却从没露过脸的官员。

  听说花将军刚来第一天,就碰上了横行霸道的乌蛮,不仅给人劫走了随身的细软,因为模样俊俏,还差点被那帮蛮女绑回部落配r种,花将军大怒,发誓要灭了乌蛮部,一雪前耻。

  谁知道将军气闷不已寻了多日,也没找见边兵的驻所,后来阴差阳错跟着一个老乞丐回家做客,瞧见破败不堪的营房这才觉得眼熟。

  不仅营房眼熟,尘土飞扬的官署还有半扇牌匾在烈烈西风里吱呀作响,墙角里锈迹斑斑的兵器隐约尚能看见燕国军器监工匠的录名,塌了一角的校场还坐着两个瘦骨嶙峋会讲官话的老兵,花将军说,第一眼,他觉得像极了某个年代久远的历史遗迹。

  那个时候,从五品的振武将军是那里最大的官。

  后来花将军重整了府衙,还贴出告示,收到消息陆续回来的,先是官署的吏员,跟着是已经各找门路各自谋生的将官,再之后,才是听说朝廷要继续发饷,三三两两回来拿饷银的兵丁。

  花将军要拉起一支边军,人人都当笑话一听。

  府衙里的书吏安慰他,“民都少见,哪里有兵?”

  空有职衔的将军开导他,“大丈夫能屈能伸,莫往心里去,乌蛮的婆娘一贯如此,也就是瞧你模样好,俺们想去配种,人家还嫌弃哩!”

  显然,在边镇征兵一时半刻怕是行不通,地方上青壮本就不多,如果再当了兵,本就贫瘠的土地就更加无人耕种,要供养数量庞大的军队根本是异想天开。

  幸而将军身边有一个能干的掾佐,裴掾佐在实地了解了边镇的情况后,领着大家干了三件事,第一件,修渠引水,第二件,广纳边民,充实军户,第三件,招募兵员,组建新军。

  起初,尽管工钱给得不低,可谁也不相信沙石底下当真有水,可花将军言之凿凿,说肯定有,并且还亲自带着大家挖土凿石。

  凭着这股子执拗劲儿,挖了整整三个月,最不可能见水的地方出了水,最不可能办成的事就这么办成了。

  那条月光渠如同上苍的馈赠,是一切改变的开始。

  裴掾佐是能吏,修渠的同时,告示贴出去两个月,募来士兵三万一千零八十人,花将军欢天喜地召集大伙儿就军队的训练问题,士兵的素质问题,军队的建制问题,大张旗鼓进行了充分而深入的研讨。

  谁知瞧见校场上密密麻麻的队列,将军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他身后的顽皮少年还火上浇油,笑嘻嘻跟同伴咬耳朵,说,顾元宝,你瞧怎么全是乞丐。

  谁说不是?

  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长得骨瘦如柴,仿佛从生下来就没吃过饱饭,这样的人别说去打仗,种地都不行。

  实在没办法,瘸子里挑将军,身长足够,体重过百的从三万人里挑出了九千。

  将军信心百倍地制定了他认为十分不错的军事训练计划,谁知九千士兵,第三天就倒下六千,余下三千为了军营里的一天三顿饭,还勉强支撑着。

  据营里传出的小道消息,到第五天的时候,校场上还能继续操练的已经不到一千人。

  将军听着士兵们的嚷嚷声,喘气声,求饶声,叫骂声,索性就把操练叫停了,时不时带他们出去转转。

  转转那些被流寇劫掠的村子,被仇敌焚毁的部落,被蛮夷祸乱的城池,偶尔还领着他们在敌人马蹄下,弓刀下抱头鼠窜。

  那个时候将军已经是羌人眼中最大的笑话了,尤其乌蛮笑得最欢,并且贼心不死,甚至三番两次公然跑来劫营,要捉将军回去配r种。

  但是人总有三分血性,就在这转来转去中,有些人走了,又有更多人来了,渐渐地军队重新操练起来,不再有人嚷嚷,不再有人求饶,甚至连叫骂也鲜少听见。

  将士们换上新制的军装,握住手里的兵器,距离挺直腰杆,只差一场大胜。

  机会来得很快,刘引弓就是那场大胜的亲历者之一,对了,那时他还没当上校尉,也还没叫上刘引弓这个响亮的名字,大家都喊他刘二。

  那是八月里的一个晚上,距离驻所不足百里的一座小镇忽然传来急报,说是有一伙儿盗贼要抢劫城镇,镇长派人前来向驻所的守军求援。

  对于求援这个事,大家伙儿是嗤之以鼻的,那是一座燕人聚居的小镇,名叫关河镇,平日里往来的商旅也多,刘二很熟悉,镇长李三秋是个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小人,常常从过往行商那里搜刮买路钱,又定时定点供奉给那些强盗,跟周边势力处得一直还不错,这会子之所以这么着急上火,是因为白马部的耿通看上了他的女儿,扬言三日后就要娶她过门。

  那天天没亮,将军就领着他们进城布防。

  他当时还是个新兵,守在城上摩着怀里的弓,手上还有点发抖,但他知道马上就要用手里的弓箭射杀敌人,他深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紧张,他觉得自己不是害怕,更像是兴奋,将军说杀敌就能立功,立功就能受赏。

  他把箭筒内的箭支又仔仔细细数了一遍,总共五十支,箭头锋利,箭身笔直,韧性十足,做工好得没话说,每支箭上都刻着他的编号,说是为了便于统计他们各自的军功,他小心摩挲着箭身上那个独属于他的字码,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只要射出去的箭,每一支都要命中敌人,绝对不能浪费任何一次机会,这是训练的时候,师父告诉他们的。

  李镇长那天穿得很气派,跟将军一道立在城头上,再三嘱咐将军,将人唬走便是,千万莫动刀兵。

  将军答应得很爽快,李镇长一高兴,从口袋里扣扣索索摸出一粒金豆子,将军不拿,小曹替他收了。

  说起小曹,那可真是个可人儿,边镇上女人都想嫁他做老婆,男人都想讨他当媳妇儿,可他心里只有将军,尽管谁都知道将军跟裴掾佐有一r腿。

  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一望无际的戈壁,常常能看见将军跟裴掾佐手牵手沿着水渠散步,或是肩并肩坐在沙丘上看晚霞,或是共乘一骑在荒漠中徐行。

  裴掾佐一瞧家里就很有钱,时时处处都很讲究,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有专门的商队,定期一车又一车,送来各种各样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好东西。

  裴掾佐人倒也和善,但大家伙儿都怕他,也许是他通身贵气逼人,显得与这穷乡僻壤格格不入,也许是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与说一不二的作风令人心存敬畏,也许单纯只是他话少。

  相比,将军就好多了,修渠时跟大伙儿沙里泥里一块儿滚,训练跟大伙儿太阳底下一起晒,打仗能前冲绝不往后退,黑豆糙米能干几碗,庆功的浑酒一向来者不拒,并且五年里,立功不少,从没升过官。

  许多人猜,裴掾佐是被将军拐跑的富家公子,并且笃定他早晚有一天要回去,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抛弃家里没有田产,身上没有积蓄,既升不了官,也存不住钱的将军。

  刘二意识到他扯远了,李镇长跟将军一道立在城上,长吁短叹,“难呐。”

  将军也说,“难呐。”

  李镇长又说,“让将士们露个头吧,也好早点把贼人吓走。”

  将军不肯,“人来了再露,走近了才好吓他们一跳。”

  李镇长讪讪,“羌人白马部依附于乌桓,这些年突厥柔然相继式微,乌桓现如今可不好惹。”

  将军瞧了瞧镇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哦。”

  将军想起什么,又没头没尾多说了一句,“他们的马是很不错的。”

  “将军若是喜欢,我叫人买一匹送给将军。”

  将军摆手,“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小话,太阳爬上头顶时,苍凉的大地上,终于出现了那支他们等候已久的骑兵队伍。

  李镇长眺望着渐行渐近的马队,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偷眼看了看身边的人,“花将军,怎……怎么还不叫将士们露头啊?”

  将军收起脸上惯有的笑容,眼神变得严肃,“李镇长,你现在不妨大叫一声,告诉他们这里有埋伏。”

  李三秋闻说,顿时脸色煞白,又提了一嘴,“乌桓不好惹。”

  将军不理他,眼见得兵临城下,李镇长还是知趣地住了嘴。

  耿通原是汉人,手底下纠集了一帮盗贼,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投靠了白马羌。

  来人一行约莫有二百多人,来前将军已有交代,白马部与参狼部,昆弥部,东女部多年混战,战力莫敢小觑,叫他们万万不能大意。

  “哈哈,这不是我老丈人吗,老早就来迎我啦!”马上高大魁梧的汉子大摇大摆喊得亲热。

  李镇长脸色不大好看,唾沫在嘴里裹了又裹,看样子极想啐他一脸。

  人马到了城下,将军给了个手势,城门缓缓打开,李镇长张张口,像是想同将军就某些事情再商量一下,但将军连个眼神也不想给他了。

  耿通大咧咧催马上前,身边的一个下属却突然伸手拽住他的缰绳,疑神疑鬼,“头领,我怎么瞧着不大对劲儿。”

  “怎么不对劲儿?”

  “就是不对劲儿。”

  耿通甩了他一鞭子,“就你他娘事儿多。”

  手下委屈地捂着脸,“头领,你瞧那老儿边上有个人。”

  “有个人怎么了?”

  “我瞧着没见过,还有杀气。”

  耿通破口大骂,“老子还有杀气呢!耽误了老子的吉时,跟你没完!”

  最后一匹马走过城门时,厚重的大门轰然落下,巨大的声响,让受惊的马匹顿时一声长嘶,跳将起来。

  耿通脸色大变,“李三秋,你什么意思!”

  他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将他身边的一个士兵当场射下马去,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天而降,风里响起一片箭头刺入血肉的声音,还有敌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李镇长早已吓得瘫坐在地上,那些将军着力培养的年轻的参谋军官不知不觉已经将他挤到一边,围在将军身边大睁着眼睛观察着算不上战局的战局。

  在密集的攻势下,敌人几经挣扎,仍旧完全难以组织反抗。

  “姓李的,你就不怕乌桓大军兵临城下吗!”耿通挥刀挡开迎面而来的箭支,怒气冲冲大吼一声。

  就在这时,刘二手中拉满的弓早已等得不耐烦,他松开控弦的那只手,一支长箭眨眼之间射穿了匪首的喉咙,城楼上顿时一片叫好之声。

  涣散的敌人怒吼着左冲右突,一部分试图向外突围,一部分试图向内冲锋,但是都被阻挡在了接连不断的箭雨和落石下。

  偌大的瓮城中,没过多久,只剩下一群嘶鸣的战马。

  将军扶起地上吓掉了魂的李镇长,“你比我爹都老了,还要我哄你,丢不丢人?”

  李三秋吹胡子瞪眼,“我有这么老吗!”

  将军哄老儿,“不老,不老,您精气神好得很”

  李镇长愁啊,又说了一遍,“乌桓不好惹。”

  将军点点头,“他跟柔然是姻亲,总要来的。”

  镇长唉声叹气,“来了可怎么好。”

  将军只说了一个字,“杀。”

  李镇长瞧了瞧城下的死尸,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忽然一拍大腿,捶着城头的泥砖嚎啕大哭,“窝囊了大半辈子,我他娘的总算扬眉吐气了!”

  刘二记得他第一回 露脸,是在初战告捷的表彰大会上。

  将军夸得他有点脸红,“行啊,五十箭全中,杀敌三十九人!”

  他当时特别不好意思,只会嘿嘿傻笑。

  将军赐了赏银,又提了他的军级,还问他,“刘二?名字谁给你取的?”

  他实话实说,“俺没名,在家排行老二,就叫刘二了。”

  将军沉吟一瞬,“要当将军的人,没有名号可不行,不如我给你改个名字,叫刘引弓怎么样?往后引弓杀奴,百战百胜!”

  自那以后,他就叫刘引弓了,并且为了自己的名号,没日没夜更加苦练箭法,生怕对不起这份荣耀。

  跟后来比,这是一场小到实在不值一提的战役,却正是这场战役,对大漠以西造成了极大的震动,西羌那些豪强部落,当地的割据势力,甚至于更北面的强族乌桓,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燕王所要兼并的天下,是连他们也囊括在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