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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里。

伏泽和冯主任并肩朝下走,过了好几层楼,一直没人开口说话。

等快到的时候,冯主任像是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来一趟办公室。”

办公室这个点恰好没人。

冯主任打量了眼周围,顺手带上门。

冯主任沉声问:“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伏泽点点头:“嗯。”

“你和云昙怎么回事?”冯主任摁着伏泽肩膀,严肃道,“告诉我,是不是他威胁你了?”

伏泽垂眸,定定地看着这位眼底满是关切的冯老师,有那么瞬间的恍惚,仿佛看见了那个一次次地苦口婆心宽慰,奉劝,提醒他的影子。

他没听进他的。

最终害了自己。

也负了他。

眼下的冯主任微胖,还保持着他的小肚腩,虽不修边幅略显老成,却能从他那茂密的乌发和紧致的皮肤中窥见其青春活力。

可伏泽知道,如果接下来的轨迹没变的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乌发的光泽将会渐渐褪去,紧致的皮肤会慢慢松散,明亮的双眼会一点点疲倦,小肚腩也会逐渐消失,最终因心血的过度消耗……衰变成记忆里那个消瘦憔悴的身影。

伏泽忽然眼眶发胀,他抬眸错开视线,眨了眨眼,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下,低低说了句:“对不起。”

他闭上双眼,突然不敢再看这位老师。

可能是察觉到了伏泽的情绪太过不对劲。冯主任摸不着头脑,有点慌了,手不自觉紧缩:“什么对不起?伏泽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啊!云昙对不对?我就知道!”

“没有,不是他。”伏泽下意识打断了冯主任的猜测,连忙安抚道,“老师你别担心。我很好。”

冯主任不信:“好?好个屁!好端端的你和我说什么对不起?教你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

伏泽平复了心中翻滚的情绪,重新组织了下语言:“云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朋友。对不起,冯老师,怪我没和你说这事。”

冯主任瞪大了眼:“就是他?”

对上伏泽那认真的眼神,冯主任一时失语,如他自己所言,教了这么多年,他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了伏泽说没说谎。

脑海里刚才看见的画面一闪而过,冯主任不由地松开了手,开始在办公室踱步。

沉吟片刻,他说:“为什么?”

伏泽:“不打不相识,我和他现在关系挺好的。”

冯主任皱眉:“你确定?”

伏泽没开口。

绕着自己这个得意门生走了两圈,冯主任郑重说:“伏泽,不是我古板,我就想问你,你了解他吗?不是说他的成绩,怎么说呢。”他停顿了一下,似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出来:“云昙这个人,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复杂。我和他爸爸有旧,也算是对他比较了解……”

冯主任这番推心置腹,语重心长话语让伏泽心情格外复杂。身为和云昙有旧的人,半个长辈,能说出这番话,看得出来对方是真正的为他着想。

伏泽眼里的迷茫一闪而过,沉默了许久,他说:“冯老师,你放心,我有分寸。”

冯主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行吧,快上课了你走吧。”等人走出了门口,他想起什么似的喊了嗓子:“有事随时和我说哈!”

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冯主任的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他长叹了口气:“唉——”

“有分寸?希望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又暴躁地嘀咕了句,“有个屁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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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节课是语文课,预备铃声响后到老师进教室这段时间,班里有读书的习惯。这会人基本来齐了,书声琅琅。

伏泽的同桌是谢傲安。

他刚坐下,谢傲安就一脸凝重地凑了过来,他手上装模作样捏着本书,身体微微前倾,遮挡住底下另一只手亮光,小声说:“喂,你真给那个谁送吃的去了啊?”

伏泽弯腰从抽屉里抽出书来:“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谢傲安郁闷:“我那以为你是在开玩笑!”

“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

“你知不知道这事——”谢傲安刚想把手机给伏泽看,就见对方往里推了下他的手,目不斜视,“老师来了,下课和你说。”

谢傲安被憋屈地摁了回去,一节课上得心神不宁。

伏泽知道他想说什么。

有图片、视频作证和传播,消息的真实度得到了保证后,扩散地远比他想象的快。

一天下来,已经不止有一个人来问他这事了。几乎和他有点关系的,自认关系还可以的,都和他聊这事,劝诫的,怀疑的,提醒的,伏泽没有丝毫不耐,一一回复。

他知道,这些人当众有的只是好奇,八卦一下,而也有一小部分人是真心实意地为他担心。

比如,自己的好友,谢傲安。

谢傲安对此异常反对,和记忆里的一样,伏泽犹记得当初的谢傲安也是这样,从头到尾看云昙不顺眼,也从始至终都站在他身边。

可惜。

谢傲安没能陪到最后。

高三末尾那年,他不得不转学了。

他走后,伏泽身边只剩下云昙一人。

以前的伏泽没多想,可现在想想,也许好友那边的意外正是当初某人一手促成的。

“你看,还有这个,传说中的生冷不忌,男女通杀,据说交了十八任前女友,嘶,甚至还有男的……”

谢傲安还在一件件抖落着搜集来的‘云昙’的黑历史,苦口婆心。

再次回来,听着耳边熟悉的、不厌其烦的念叨,伏泽恍惚了一下,抬手搭在谢傲安肩上,宽慰道:“别担心,我有分寸,只是交个普通朋友而已,不是么?”

谢傲安从屏幕中郁闷地抬起头来,一脸不信,细细看去还有一丝委屈,他调出图片,把手机放伏泽眼前,指着控诉:“只是交个普通朋友?多少年了,我两认识多少年了?你都没给我带过早餐!你还给他披衣服?!我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伏泽一时语塞。

谢傲安像是想起了什么:“靠!你上次请假真因为去照顾云昙了啊!嘶,你不会还真的这段时间都在他家吧?”

伏泽默然颔首。

“你你你,我还以为你和我说着玩的……”谢傲安捂着胸口,越说越激动,摆出一副被抛弃了的样子,“行啊,好你个伏泽,外面有狗了啊,怪不得最近不搭理我了啊,不用解释,我懂,我懂,我这就走。”

看谢傲安又戏精附体,伏泽好笑道:“下次给你带小龙虾。”

谢傲安竖起一个手掌:“你以为区区一份小龙虾就能收买我吗?”

伏泽摁下去两根:“再多就算了。”

谢傲安一秒回血,击了下拳:“成交。”

他忽然正色道:“伏泽,别怪做兄弟的多嘴。”

伏泽也严肃了起来:“你说。”

谢傲安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和他,真的只是朋友?”

“不然呢?”伏泽脱口而出,说完后突然愣了一下,皱眉盯着谢傲安,极其缓慢地反问了句,“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傲安冷“哼”了声:“别把我当韩浩森那种货色,相识这么久,你真以为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吗?”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伏泽一怔。

“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别把天下人当傻子。你最好还是小心点,免得陷进去而不自知。”谢傲安放缓了脸色,一字一句说,“况且,你现在这情况,可不像是有分寸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我劝你尽快放弃那个傻叉计划,及时止损。云昙是死是活我不管,我可不希望你为了整他把自己前途给搭了进去。他不配,你懂吗?”谢傲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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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云昙发现伏泽自打今天上午回来,就有点心不在焉,频频走神,视线都是飘着的,不落在实处。

伏泽眼神动了动,他静静地看着眼前人那双漆黑的瞳子,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澄澈如一股山涧清泉,仿佛没有受到过任何后天的污浊,纯粹至极。

他甚至可以从那双含笑的眼中看到自身的倒影。

他想说‘别玩了,我是重生的’

他想说‘你到底是谁’

他想说‘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演的’

……

想法太多,伏泽忽然有点累了,想直接摊牌了。哪怕不摊牌,退一万步来讲,他也已经在脑海里给自己找了个回家缓冲的机会。

也许谢傲安没说错。

何必呢?没有任何人值得他为此搭上属于自己的人生。无论是报复亦或仅仅是好奇。

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对云昙情绪的变化。

不再是敌对。

而是真正的,朋友。

伏泽似乎能预见某种事情正在一步步地脱离他预设的轨迹,一切又仿佛在渐渐地回归记忆里的走向。这种失控感让他心慌,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差不多了。

这场戏到此为止吧。

在事情还来得及之前。伏泽心想。

可是,看着那双眼里随时间推移渐渐浮现出的担忧,在那关切的注视下,他张了张嘴皮子,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

伏泽下垂的手死死握紧了拳头,和那双眼对视了几秒,他又无力地松开,认命地撇开了头。

算了。

他对自己说,

再等等吧。

小心点就好了。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以及眼神的回避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云昙不傻,自然猜到了应该和他有关。十有八九就是流言的传播,对伏泽那边产生了压力。

云昙自觉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性子,意外来到这边后更是如此。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一旦打上了“朋友”这个标签,他想,永远不会是第一个放手那人。

“和我有关,对吗?”云昙声音轻轻的。

伏泽听他这声音,还以为他是因此情绪低落,下意识抬头望去想宽慰一句,却正好看见云昙唇角微翘,手臂勾搭上他的肩,心情不错的样子:“做好准备了吗?”

伏泽罕见地没跟上对方的脑回路,慢了半拍:“嗯?准备什么?”

“想和我交朋友,首先要有与这片世界背道而驰的勇气。”云昙一本正经说,没绷几秒,他自己先笑了,“怎么样,是不是很酷?”

伏泽:……

“是挺酷的。”伏泽伸出只手,掌心朝上,静静摊在云昙眼皮子底下,他微微笑着,“我想,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不是么?”

云昙轻笑了下,抬手放上去前一秒改掌为握,击了一下,他的发音低缓,像影视剧里一样,对待珍宝般,听着比往常多了几分优雅磁性:“of course,my dear friend.”

优雅低缓的语调宛如某种古老魔咒,在双方的心照不宣的对视下,肌肤触碰刹那,锲约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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