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首富陈家的宅院,坐落在荒芜人烟的郊区里,楼房外就栽种有数以千计的梧桐树,庞大的树根整齐归于道路两侧,宽大枯黄的落叶构成柔软的绒毯,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大多是手工定制的皮鞋,亦或是红底高跟鞋,出入其中的人物大多如此。

  楼房外,茂密的树丛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一个面容净白的少年赤脚,埋头奔跑在绿茵草坪上。他身上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睡衣,动作迅速,恰如逃窜的兔子,喘着气贴着林立的树木躲避。

  树木高大,掩住他的踪迹。

  他隐藏在其中一棵梧桐树下,踩在宽大枯黄的落叶,脚趾因微风拂过蜷缩在一起。

  临行匆忙,他浑身上下只披着一件毯子,轻柔得好似一件披风。

  白色的绒毛更衬得他肤色白如雪,一双眸子掩藏在凌乱发后,他赤脚站在这片凄冷空荡的天地,孤独伶仃,显得楚楚可怜。

  自清晨的白光投射到这片领域,再到午后艳阳笼罩天地,万物复苏,莺啼燕语,泥地和青草的清新的气息浸满他的口鼻。

  他静静透过一双眼睛,去看这扇沉重铁门前各色停立的车辆,来来往往的男女身着华服,满脸带笑进出,手中拎着或是提着各色昂贵的礼物。

  树木摇曳,傍晚的宾客尽数涌入铁门,欢声笑语不断,女人的柔和的轻笑,男人豪爽的大笑,渐渐弥漫整片树林。

  他依旧没动。

  看见天边微红的晚霞渐渐淡去,落叶飘然落地,铺成一片金黄的绒毯。

  夜晚终于到来。

  今日宾客如云,他消失了一天,也未看见有人带着笑意,将他带回那样柔软奢靡的房屋。

  额头微微发烫,他抬眼,最后看一眼这片庞大的宛若城堡般的楼房,看向门口那块印着陈字的门牌,吸了口气,转身,一瘸一拐走向树林深处。

  上个时代老旧的翻盖手机发出滴滴的警告声,快要没电。

  距离约定的位置还差有几百米。

  他向前挪动双脚,仿若不知疲倦,目光盯着前方。

  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黑色。

  月色笼罩他的脸,柔和抚摸他过长的黑发,长长一条,随着微风拂过在空中跳舞。他的脸太小,显得过于稚幼,不过少年模样,然则步履沉重,显得摇摇欲坠。

  终于,隐藏在枯叶中的枯木将他绊倒,他蹲坐在泥地里,小腿和脚上都被刺伤,红白交际,裂痕遍布。

  目的地,还在前方。

  他握紧手机,想起男人与他分别时说的话——

  我在那里等你。

  等待,是漫长的。

  伤痕累累的幼兽拖着疲倦的身体,重复行走的姿态,脑海中混沌一片。

  他并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样的局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需要离开,为何要答应那个荒谬的约定——

  出去。

  去到哪里暂且不提,出去本身已经是极为大胆的行当。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宛若琉璃般灿烂的光,静静得,凝视这片天地。

  远处,忽闪忽闪的车灯终于能看见,那是辆漆黑的车子,隐藏在黑夜中,谁也看不见。

  他的脚步渐渐变大,迈出的弧度也慢慢扩大,好像希望就在前方,不出一会,他就能回到柔软的车厢里,安安静静睡一觉。

  希望近在咫尺,仅仅触手可得。

  然而。

  身后,传来嘭一声巨响。

  声响强烈,近乎令他一震。

  他扭头,不远处的道路边同样存在一辆被树木隐藏的通体漆黑的汽车,声响正是从那里传出。

  车窗被人打开,露出一张脸。

  一张如何赞美也不夸张的,昳丽秀美的脸,美好的事物向来不分男女,他生得雌雄莫辨,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也已经拥有如他父亲那般掌权者的震慑。

  青年拖着下巴,悠闲地朝他看来。

  他的视线下移,饶有趣味地指了指下方。

  少年的视线克制不住下移,往地面上看去——是一只死了的大雁。

  伤口潺潺不断向外流淌血液,眼睛还睁着,大约也是死不瞑目。几只幼鸟蜷缩在它的羽翅下,发出凄惨的啼叫。

  太阳忽而被阴云笼罩,温暖的光亮尽数消散,一场大雨伴随着雷雨交加袭来。

  那双眸子上挑。

  目色沉沉,仿若氤氲暴雨。

  他听见一道声音隔得远远传来,“陈三愿。”

  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如同梦魇里缠绕他不得安生的恶魔。

  少年茫然抬起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转身,以屹今为止最大的速度,奔向那辆寓意着解救的车辆。

  脚趾好疼,小腿也疼,脑袋发烫,晕乎乎的,已经不能思考。

  他几乎是随着本能,手指刚一挨上那辆车门,车窗就被摇着缓慢下沉。

  露出内里一张充斥着愧疚的男人的脸。

  是陈家司机。

  他认得这张脸,来到这里时,也是他来接送的。

  男人似乎困惑,又带着小心翼翼道:“小少爷,你为什么要跑呢?”

  他终于卸光了全身力气,瘫坐到地面。

  白色的毛毯染上灰尘,单薄的睡衣无法遮蔽寒冷,他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垂目盯着泥地里长出的瘦小可怜的杂草。

  脚步声哒哒,并不轻快,似乎寓意着沉重的信号。

  青年慢悠悠,一步一步缓慢走到了少年面前。

  他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抹去少年鼻子上的灰尘。

  目光下落,又望着少年在泥地中奔跑被刮伤,布满细碎伤口的脚,面上似乎是笑了,唇角弯弯,“陈三愿。”

  他垂目,将少年抱起,像抱着一只小兽。

  怀抱柔软,散着甜蜜的桃香。

  青年静静得拨开他凌乱的黑发,露出内里那双透亮的眼睛,他望着这双眼睛,如同逗猫那样,轻笑道:“你要跑到哪里去?”

  手中的翻盖手机跌落在地,远处摇曳的灯光忽闪,他等不到那人口中象征着美好的自由,就像等待的那个人永远无法知悉,自己曾来过赴约。

  永远,去不了那人口中的远方。

  自由,能够属于小鸟小鱼,却唯独不属于他。

  因为他是一只,家养猫。

  ***

  如果非要给人生分个三六九等,陈三愿约莫是中了头奖。

  当然,这并不是夸耀他的运气好。

  一个被抛弃在福利院门口,睁不开眼的婴孩,长大到能读书认字的小小少年,这个过程花了十几年。

  过程暂且不提,长到这样的年岁,自然也是有他的道理。

  运气,不能说不好,毕竟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孤儿活不到识字那天就死于外因。

  但也不能说它好,否则怎么会将他血缘纽扣扯断,成为一个不被期望的存在。

  身为弃婴,陈三愿长在社会爱心人士的捐助下,吃着百家饭,享有无数或是同情或是怜悯的目光,福利院院落里高高的槐树是一台录像机,记录着他成长。

  原本,一切本该如此循序渐进,从一个平凡的孩童,成长为一个平凡的大人,然后,平凡地度过这一生。

  然而麻雀登上枝头,成了凤凰。

  这故事并不罕见,书本画册子里写烂了的情节,却还是叫人啧啧称奇,原因或许有千千万万,但最后总会沦为一声带着艳羡还有嫉妒的叹息:“运气真好。”

  命当然是靠运气,努力创建的千万分之一成功的几率都比不上运气。

  但话又说回来,运气就如命运,这其实是一场交易。

  谁也不知道交易的内容是什么,或许在之后的某一天就会尽数殆尽,但不论怎么说,曾经拥有总是要比从未得到要划算得多。

  陈三愿登上的枝头,不是寻常的枝头。

  本市首富陈家的名声赫赫,四十多年前,一个穷小子白手起家,领着一众合作伙伴,硬是在那时龙头横行的新兴行业闯出一条路来。

  那年头新兴行业不被看好,就像首都的房地产一样,是虚高的,大家都这么说,一边看不起,一边又要占领高地,以高昂的价格垄断市场,成为互联网上的领头羊。

  陈家出了个陈嘉润,领着大学刚毕业的几个同窗建立工作室,没日没夜得苦苦钻研,几个年头后,互联网行业正式崛起,陈嘉润和一众合作伙伴成为了第一个吃上螃蟹的人。

  英俊潇洒的陈嘉润在职场驰骋多年,在壮年时期又娶了白家千金,白荷。夫妻二人结婚多年,出入各种公共场所,不论是在摄像头下还是在家中,都是一对恩爱夫妻。

  然而,正如事事不可强求,如他们这样美满的爱情,却始终有个难言的烦恼——孩子。

  孩子自然是一座桥梁,连着父母,连着亲情和爱情。

  三年无子,陈嘉润夫妇终于坐不住了,去医院检查,才得知陈嘉润有弱精症,拥有孩子的几率少得可怜。

  尽管如今医疗手段发达,但这类本就难言的病症确实不是什么好事,白荷安慰丈夫,“孩子不是必需品,实在不行,我们往后去过继一个,或者去福利院抱一个回来,当作亲生的养。”

  陈嘉润并未发表意见,只是日复一日沉默,抽烟,喝酒,不再整日往家中赶,常常彻夜未归。

  白荷看在眼里,心中也正是焦虑。

  这世上人,自然有各自的烦心事。白荷生来就享有荣华富贵,一点苦没吃过,即便是嫁给陈嘉润,当年也算是下嫁,婚后别说操心家事,就连路都没走几步,新婚燕尔时就算是后院也是被背着走的,从未受过什么冷待。

  孩子成了一根刺,扎痛这对模范夫妻的心。

  如此,又是蹉跎几年,正当陈嘉润放弃了亲生孩子,转将目光看向各市福利院时,白荷在某日饭后,忽而感到干呕恶心。

  去往医院做抽血检查,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单嘱咐了一大堆,最后轻飘飘一句——怀了。

  陈嘉润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一遍:“怀什么?什么怀了?”

  医生好笑得望着他,一字一顿,口条清晰:“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准备准备婴幼儿物品吧,等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做父亲了。”

  陈嘉润先是震惊,接着又是一阵发愣,最后才反应过来。

  他喜悦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夜购买孩童衣服用品,将原先早早准备好的婴幼房重新整理一番,准备迎接自己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

  临近产期,白荷与一位交好的富太太约好在家中相聚,然而当她准备下楼的时候,变故发生,距离地面还有最后几节台阶时,她一脚踩空。

  等陈嘉润急忙赶到时,白荷下半身已经被鲜血浸透,脸上布满汗水,咬紧牙关,面色一片苍白。

  白荷早产,生下了一个病秧子。

  倒也不能说是病秧子,这小孩原先是不怎么生病的,精神也好,就是食欲极旺盛,一天要喝好几趟奶,白荷养他养得心力交瘁,加上产后抑郁,就不怎么说话,心情不好,脾气就跟着暴躁。

  同日里生下孩子的产妇还能相互交流,白荷住在顶楼VIP病房,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成日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病床上等待丈夫早点下班。

  夜晚,从公司赶来的陈嘉润照例听见妻子抱怨无聊,他提议:“不如你和楼下那几个产妇一起聊聊?几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白荷跟着陈嘉润多年,清楚他是从底层混上来的男人,虽没一起吃过什么苦,但也早没了富家小姐的通病,她在思考过后,第二天就径直来到医院的后花园,与那群同龄产妇打招呼。

  白荷长得漂亮,行为举止也优雅,在一众产后被摧残得没什么颜色的女人堆里显得格外惹眼。

  其中一个女人看出了她昂贵的首饰和手指戴着的钻戒,不由讨好:“看您生得这样漂亮,想必孩子也很好看吧?”

  白荷摆手,心中却是得意:“哪里,就那样,小孩子嘛,还没长开呢,说什么好不好看的。”

  女人艳羡道:“我家孩子就生得皱巴巴的,像个小猴,我家那位就说是遗传的我,皮肤黑,基因还是有些学问的,我看您长得这么好看,孩子必定也差不了多少。”

  白荷心中得意,面上却极为谦虚,夸她的人多,她早就已经习惯,但小孩还是头一次被夸成这样,毕竟在生产醒来后的第一眼,白荷望着那皱巴成一团的光秃秃的脑袋,差点没吓晕过去。

  她应了几声,面上挂着的笑怎么也挡不住。

  及至临走前,她不经意透露自己最近的烦恼,孩子吃得太多,一天要喂十几次奶水,而且总在夜里啼哭,吵得人压根睡不着。

  产妇中有个生了二胎的妇人提议:“是不是抱孩子的姿势出了问题?这个我有经验,你可以把孩子带过来,我来教你怎么做。”

  白荷果真在第二天将孩子抱着带出了病房。

  等到第三天,第四天,至于接下来的所有日子,孩子果真减少了哭泣,也不再天天嚷着奶水,安静了不少,白荷的精力也渐渐恢复过来。

  她想再去感谢这位好心的妇人,却被一起的其他产妇告知那位妇人已经被她的丈夫接走,离开了本市,去了别的地方定居。

  白荷只好将这份感激放在心里。

  陈嘉润给儿子取名叫做陈自祈,寓意自然是美好的,这是他们祈祷来的孩子,自然要精心呵护,好好珍藏。

  如此生活了十几年,直到意外突如其来,几乎摧毁了这个美满的家庭。

  事故发生的一年后,陈嘉润携着妻子白荷去了本市一家福利院,寓意是捐助款项,目光却在这群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身上来回打转。

  恰逢这时院长介绍福利院历史,照例清空院落,令孩子们站成一排排,唱了一首饱含感恩的歌。

  迎着孩子们饱含感激的目光,陈嘉润却挥了挥手。

  他走到院长面前,无视妻子戚戚然,声音沉沉响起:“我预备领养一位孩子,没什么要求,要四肢健全的,年纪不要太小……性格文静些,乖巧点,懂事点,不要太活泼调皮的。”

  院长摸了摸下巴,挺着大肚腩,来回踱步。

  思考片刻,他说:“是有这么一位孩子的,刚好符合您的要求。”

  他随手一指,露出一个憨厚的笑,从人群角落里,为这对夫妇挑选了一个孩子。

  陈三愿就这样诞生了。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莹润的手,手指修剪得极为圆润,这只手的主人大概是位女人,一个格外精致的女人,因为陈三愿嗅到一股清香,大概是从手腕处飘来的香水味。

  “我是你父亲的助理秘书,李雯,你可以叫我李阿姨,或是和你父亲一样,叫我小李,都行。”

  女人背着光站着,不怎么能看清面上的表情,但语气和蔼,笑眯眯得开口:“往后我们要打交道的地方多得很,有时候你父亲没法及时联系到,就联系我,有什么吃喝穿用上的问题不要客气,也都可以问我,我来帮你处理。”

  陈三愿没吭声,也没有动,他静静垂着脑袋,望着一对鞋尖,状似发呆。

  没等到回应,李雯也不怎么在意,因着这事儿确实稀奇得很,谁被馅饼撞到头顶都得缓上个一年半载,何况还是这么大的馅饼。

  李闻牵着陈三愿的手,将他一步步从福利院带到院门口,一棵槐树直挺挺立在那,瞧着已经有些年岁,粗壮的枝干随风飘动,抖落一地纯白花瓣。

  有几片落到这孩子头顶,李雯伸手替他摘去,小孩也没什么反应。

  李雯多久没见过这么乖的孩子,不由怔怔。不知想起什么,又叹了口气,在心中怜惜。

  自然是怜惜的,不知道再过几天,这孩子是否会如同从前那些找来的玩伴一样,因恐惧而丧失理智,变得惶惶不安。

  但这份忧虑显然不是她能操心的事,何况即便忧虑,又能怎样呢?

  李雯收回外泄的情感,不再思考。

  及至走到汽车前,她才再次开口,语气放柔:“到了。”

  女人敲了敲车窗,车窗缓缓摇下,驾驶座上的男人露出憨厚的神情,咧开嘴露出八颗洁白的牙:“小少爷,您好,我是王叔,是您父亲聘请的司机,平常有什么接送上的事儿都能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的。”

  陈三愿微微低下头,依旧没有说话。

  李雯朝司机挤了挤眼,司机想了想,对着这孩子解释道:“陈先生公司繁忙,挤不出时间来接你,就让我,还有你李阿姨来接你。”

  或许是家这个字含金量较重,这个一向文静的孩子抬起眼,声音困惑:“家?”

  “是啊,我们回家,”李雯笑着指了指车窗外疾驰的风景,对陈三愿解释,“这是回家的路。”

  陈三愿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派败落的秋叶,已经到了降温的季节,街道路旁到处是穿着长袖长衣的行人,低着头匆匆而行。

  陈三愿又将脑袋低下来。

  他的面上并未有特殊的神情,哦了一声,就不再出声。

  这是个安静到极点的孩子,也不激动,对于这样一个天大的馅饼居然能保持这样的沉静,李雯感到十分惊奇,但这其中可能有价值观的问题,毕竟这孩子看起来太小了,不理解这份喜悦,也正由于太小,才会没有实感。

  她说服了自己,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远在本部开会的陈嘉润发消息——

  孩子已经接到。

  然而,及至到了傍晚,助理已经回到了家,洗完澡上床预备睡觉了,那头才晃悠悠亮起消息红点——

  知道了。

  漫不经心的三个字,就安排了陈三愿的一生。

  或许,还有未来。这份未来肉眼可见地光明,以至于这个资深社畜发出来自灵魂的感慨:这就是命啊。

  命自然是有好有坏的,生活就像一场随堂测试,有时候是纯靠运气的游戏。

  【作者有话说】

  架空背景,很多捏造的设定,练笔文,没有多少逻辑,主要是万人迷啦(画重点!

  假少爷不是正牌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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