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闻女士独自一人前往医院,询问了前台,“您好,请问1011号病房往哪边走?”

  坐在前台发呆的护士当即回过神,先是打量了一遍穿着朴素的闻女士,接着热情开口:“1011?那是顶楼VIP病房,从楼梯出口一直向前走就能看见了。”

  闻女士点头称谢,乘着电梯径直上了顶楼。

  通往病房前有条长长的通道,铺着厚重的地毯,鞋底踩在上面,一点声音没有,寂静地仿若另一个世界。

  闻女士顺着这条通道一路往里走,直到尽头,才看见一间宽敞的病房。

  她停下脚步,看着门口摆放的两盆君子兰。叶子上还盛着露水,显然是刚刚买来或是由其他人送来的。

  而围绕着君子兰的,则是数不清的花果篮子。

  她在门口站定,心中思索话术。

  透过门窗,闻女士看见一个男孩正侧躺在抱枕上,由于是背对着门的,她能清晰看见男孩的手脚上绑着的纱布绷带,绕着胳膊肘几圈,露在病服外面的包扎处显得臃肿,男孩却一点不在意,手上攥着最新款的游戏机,捏着手柄打游戏。。

  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对抗游戏,男孩聚精会神,一点不为外界分神。

  闻女士踟蹰着,始终没迈出那一步。

  等到门口来了新客人,这场踌躇才得到了解决。

  一个穿戴华丽的贵妇人摇曳身姿,走到了病房前。

  她看着眼前这个犹豫不决的女人,摘下墨镜,香水味扑面而来,语气和气:“你就是小愿的家长?”

  闻女士迟疑得点头,又问:“您是?”

  “我是小御的妈妈,”女人露出一个和睦的笑,并没有那位女老师口中的平易近人,闻女士看她,就像在看天边上遥不可及的云,“您是来看望小御的吗?”

  闻女士将手中的果篮递过去,一边饱含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孩子给您惹麻烦了。”

  “哎,这有什么可麻烦的,我早就听小御说过,小愿这孩子文静得很,他就一直喜欢粘着小愿……小愿呢,他在哪儿呢?我叫小御赶紧把游戏机放下来,都快玩了有一天了……”

  闻女士第一次体会到羞愧,垂下了脑袋,“小愿他,没来。”

  贵妇人的笑凝滞在脸上。

  闻女士睁着眼睛编瞎话:“可能是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自己不好意思,躲在角落里,一直不肯出来。”

  贵妇人勉强维持面上的笑:“这样啊,小御都快等了一天了。”

  “实在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要不是老师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这件事,”闻女士解释,“我们院里只有假期才能见到孩子们,小愿第一次上学,有很多事都不了解,他性格内向,不太爱和别人交流。”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朋友的含义,但日子毕竟还长,他会慢慢学会交流,学会和朋友分享,也会学着和朋友亲近,那一天不会太遥远,等到那天,我会亲自带着他来和小御道谢。”

  然而直到小学结束,小愿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小御即将转学去到外地念书的那天,给班上的同学告别,有不相识的同学也能流出几滴眼泪,离别总是感伤的,大家心里都不怎么好受。

  除了小愿。

  临走前,小御终于憋不住了,将他堵在教室门口。

  那时正巧是冬天,已经到了下雪的季节,呼吸出的空气变成了白雾,这个往日里阳光开朗得像是金毛的男孩难得颓废,因由别离导致的惆怅和因不甘感到的委屈混杂在一起,眼泪自他眼尾滑落,氤氲成通红一片。

  在冰冷的注视下,他显得尤其脆弱。

  小愿的目光贴近雪色,美丽却朦胧,就像是一场梦。

  那自然是漂亮的,像一轮冷冷的弯月。

  那自然也是不近人情的,月亮高高悬于天际,是无法触碰的。

  他静静立在那,不像是被人堵住了,有人把他雕刻成石像,将他神化了。

  这座雕像拥有了自己的信徒,信徒在寂静中感受到绝望。

  小御心想,他其实也挺好哄的,只要这人看我一眼,只要一眼就行,哪怕那双冰冷的眼里没有不舍,注视就意味着道别,而道别,总是朋友间才能做的事。

  然而没有。

  这座冰一样的雕像,垂着脑袋,把玩着自己手中的自动铅笔,滴答滴答的声音响起,摁笔声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生来顺风顺水的男孩头一次感到绝望。

  即便这份绝望很少,却依旧是绝望。

  他自出生来就没体会过这份屈辱,在委屈中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了,想要抓起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同桌,把他一起打包带回首都,去到那里去上学,叫他再也无法忽视自己。

  然而这些也只是遐想,金毛耷拉下尾巴,卑微如他,却只是轻声开口祈求:“我快要走了。”

  雕像侧过耳朵,没有讲话。

  “以后不会有人再烦你了,你终于自由了。”

  “我从第一天就想和你做朋友,想要和你在一块玩,但是你从来都看不见我。”

  小御迷茫得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认真望着堪称无情的同桌:“你不喜欢我。”

  这句话是个肯定句。

  小愿终于掀起眼皮,他的目光沉沉,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纯真,里面没有半分涟漪,“我没有讨厌你。”

  这几乎是他对自己说的最长的语句了,尽管语气温吞得并不像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孩。

  小御却惊喜,他连忙问:“那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很多次我想和你说话,和你做朋友,你都没有回复我。”

  小愿垂下脑袋,当真认真思索,片刻后,他微微抬起下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太吵了。”

  小愿喜欢安静,喜欢安静的人和物,喜欢不会叫他麻烦的事儿,近乎偏激,已经算得上一种习惯,于他而言,成为一个无人在意的小透明比什么都要重要。

  小御并不理解。

  闻女士不能理解。

  老师也不能理解。

  他一日日长大,并未如他们期望的那样,成为理想中活泼开朗的孩子,也改变不了自己自娱自乐的生活方式,不被任何人期待,不被任何人在意,是他没出息的追求。

  为此,他去主动讨好了高年级的某位学长。

  其实如今他已经不怎么能记得那位学长的模样,也记不清当时自己为了讨好他做了哪些事。

  只是某次相遇,在体育场上,学长自成一片天地,周遭没人愿意靠近他,即便是路过,也是要绕着走的。

  大多数人是因由害怕,不敢靠近。

  小愿产生了奇妙的认知。

  他误会了安静的缘由,认为这是一种技能。只要接近他,接近这位学长,周遭就会变得格外安静。

  就像是另一种维度的空间。

  他并不知道这种安静是因恐惧或是害怕引起的,也不知道在外界眼中自己是遭受到了欺负,毕竟每天那位学长都会差遣自己去小卖部购买零食。

  他的思维方式较之常人要更加怪异,如果他再长大一点,明白什么叫社会,明白什么叫欺凌和阶级,就会明白这份安静的源泉。

  可他如今太小,无法也不能辨析安静的来源。

  他只是努力成为一个小透明,透明地长大,透明地生活,透明地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这些就已经足够。

  如此,在那位不甘哭泣的同桌转学离开后,小愿的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宁静。

  某一次假期,小愿回到福利院,正巧赶上闻女士带着孩子们去修剪头发。

  小愿排在末尾,等到其他孩子都修剪完头发,准备离开时,闻女士抬起头,看见迟迟不肯上前的小愿。

  她的目光疑惑,走到小孩跟前询问:“小愿,你为什么不去修剪一下呢?头发都要遮眼睛啦。”

  这古怪的孩子抿了抿唇,低头看自己鞋尖:“我不要剪。”

  “为什么?”闻女士稀奇,这是小愿头一次拒绝要求。

  “我想遮住它。”

  “为什么要遮住?”

  闻女士不能理解:“它多好看啊,遮住多可惜。”

  小愿抬起眼,看着女人鼓励的神情,笨拙地解释,“班上有同学喜欢它。”

  “是吗,那不是好事吗?”女人笑道,“我们小愿也有人喜欢啦。”

  女人的笑自然不是作假,她真情实意为这个可怜的孩子高兴。

  然而下一秒,这份发自内心的笑,却凝滞在脸上。

  小愿轻声开口,声音就像一阵风吹过的蒲公英:“可我不想被人看见。”

  宁可遮住眼睛,也不想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