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愿正前方坐着一位发怒的金发少年,因由种种愤怒和怨气交织,显得格外炸毛。这是他的通病,生下来就有一头卷发,情绪一旦激动些,就尽数跃起,显得格外蓬松。

  陈三愿左手边有一架轮椅,轮椅上的少年牵着他的手,紧紧的,捏着掌心上刚养起来没多少的肉,悠哉游哉地端着茶水舔唇,一双黝黑的眸子半眯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幕出现在餐厅。

  距离上午那场尴尬的变故已经过了一整天,夜色弥漫,夏虫嘈杂。

  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

  女佣娜娜端上晚餐,鲜嫩的牛排盛在盘子里,端上了餐桌。

  四周寂静,几人聚在餐桌上,却一点声音没有,除了刀叉碗筷碰撞轻微的声响,世间仿若静止。

  一瞬,或者两瞬。

  没什么声音。

  宋束终于耐不住寂寞,几口气未吸上来,硬生生挤出一个笑。

  “哥哥。”

  他叫了一声,带着椅子转了个弯,正面向无知无觉,柔弱可怜的某个瘦巴巴的小孩,声音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位是?”

  这话问得没水准,昨天就见过的人,今天还要重新认识。又不是健忘症,需要见一面就要介绍一次。

  陈三愿坐在陈自祈身侧,一动不动。

  由少年替他开口,淡道:“宋束。”

  他道:“吃饭。”

  宋束耷拉下脑袋,有些闷闷道:“哦。”

  余光却恶狠狠瞪了一眼又瘦又白的某只小白花,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没料到陈自祈那样傲慢的存在居然喜欢这样的类型,即便是当弟弟,他向来也是要最好的。

  陈自祈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是最好的,最漂亮的,最华丽,他都不要。

  宋束送过他许多东西,最新款的游戏,限量的球鞋,昂贵的高达,他都不喜欢,或者说,也不是不喜欢,是这些东西于他而言都太简单了。

  即便他不送,也多的是人会送。

  宋束从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摸不清喜好,以至于相处那几年只能巴巴跟在他后面追,追着他陪着自己玩。

  然而如此挑剔的人,如今身边竟然有了个人,还是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小屁孩,乳臭未干的小玩意。

  这太奇怪了。

  宋束敲着刀叉,余光观察两人。

  如果说喂食和照顾,他还能给自己找个借口,或许是大病后性情变了,不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又或许是长辈的嘱咐让他照顾这丑八怪。

  然而令他觉得震惊的是,陈自祈脸上没有不耐,也没有往日面对他时的显露的烦躁,甚至连不悦也没有,仿若真和他关系亲密,同吃同住,密不可分。

  宋束心底的怨气中,悄悄产生了一丝好奇。

  仅仅只有一点,不起眼,却令他坐立难安。

  陈自祈动作算得上轻柔,他喜欢投食这项娱乐项目,令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愫。

  被人全心全意信任的滋味罕见,至今为止,还未在他生命中出现。

  陈三愿很听话,也极会讨好他人。

  让他吃什么,就吃什么,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冷落呢,也会悄悄示好,与他外表全然相反,这并不是个木头。

  陈三愿迟钝,不清楚周遭暗流涌动因他而起。

  他只张着嘴,等待喂食。

  舌头小小的,也有点像猫,可是没有倒刺,就比猫还要柔顺。

  宋束不小心瞥见这一幕,牛奶呛了一鼻子。

  这外来户没见过世面,头一次见人能当成宠物来养的。

  女佣递来纸巾,他慌乱擦拭袖口和衣角沾染上的牛奶,一边又咳嗽,又忍不住观察两人相处。

  怪异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众人心有灵犀未有一人出声,好似一场默剧。

  默剧演到最后,又变成了哑剧。

  宋束吃完饭,闷不做声向楼上走去时,距离他几步的餐桌才发出一点轻微声响。

  那丑八怪微微偏过脸,露出脖颈间的一块玉石,红绳系着的,青白色,色泽极温和。

  他摸着这块玉,仰起头,露出尖尖的下巴,唇瓣沾了点牛排酱汁,变得有些黑红,更显得他白,像一只没成年的吸血鬼。

  小吸血鬼的声音也不太能见人,低声道:“哥哥,我吃饱了。”

  陈自祈这才放下刀叉,“娜娜,收拾一下。”

  女佣擦着桌子,目睹陈自祈牵着陈三愿的手来到客厅,沙发宽大,足够容纳两人。

  他们蜷缩在一块,像是抱团取暖的一对兄弟。

  日益相处,双方竟真有点相似了。

  不是外貌,而是神韵。

  对待外人的冷漠,以及面对双方的亲近。

  宋束上楼最后回头一眼,看见那丑八怪凑到陈自祈身边,脸颊贴着少年的手掌,乖巧地蹭了蹭。

  竟然是有点好看的。

  像猫。

  而猫,大多都是好看的。

  然而宋束最讨厌猫。

  他小时候被猫咬过,流浪猫,抱着它时没轻没重抓挠了一下,正中手心。

  后来打了疫苗,他再看着猫,就不怎么喜欢了。

  乖巧时往往是有所图,而一旦显露本性,就变得格外凶残。

  这是宋束给猫下的定论。

  陈自祈每隔一段时间要去医院一趟,不是家庭医院,是规模稍微大些的私立医院。

  去到那里去治病,往往要住上一段时间,依照规定,是什么也带不了的,私人物品和食物都要搜刮干净。

  自然,猫也是不能带进去的。

  临行前,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夏天热得很,他伸手,覆上陈三愿的脸颊,摸到他近些日子养起来的肉,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总之,不是美妙的。

  他没笑,面上也没其他神情,声音也哑,凑到陈三愿耳边说:“上来。”

  陈三愿较之刚来时已经胖了许多,身上也有些重量,肉全长在身上,陈自祈有段时间没有拎得动他。

  陈自祈摸到他的手,贴着掌心,又侧目看他抿着的唇角,不像是紧张,也没有不舍,静静呆在那,像是一只没什么主见的猫。

  他牵起这只小猫的爪子,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开口:“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陈三愿抬起头,朝着声音来源望去,看不见脸,也不怎么能摸清想法。

  陈自祈望着他,深深的。

  这小猫不善言辞,也不怎么能窥探人心。

  就是这样一只自我独行的小猫,再次垂下脑袋,如同那个深夜,初次订立的主仆契约,脸颊蹭了蹭少年的手掌。

  分别不言一语,顺从充作忠诚。

  一只忠诚的家养猫。

  汽车尾气卷起一溜浓烟。

  陈三愿回头,女佣牵着他的手。

  及至走到台阶,听见一声嗤笑,突兀响起。

  金发混血姿态极为霸道,走到陈三愿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目光瞥见他被黑纱蒙着的眼睛,不由嗤笑:“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