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束有记忆来,他就未见过身边有什么男性哭过。
在他的成长经历里,哭是一件很丢份的事儿,事关脸面,是个男人都不会哭。
未成年的男孩,也是男人。
或许会有人因各种困境陷入迷茫或者痛苦,但眼泪向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案,哭能解决什么呢?
年纪尚轻的宋束就已经不相信泪水。
原先,是如此的。
然而。
他哭得太好看了。
他……宋束还不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姑且将他称□□哭鬼——这是新取的外号。
目光乱飘,落在他微红的眼角,那里有一滴欲坠的泪珠,可能有股咸味,世上每个人哭出来的眼泪都是咸的,这是他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好看的不好看的,这些人的眼泪都是一样,代表需要安慰的讯号。
他鬼使神差伸手,悬在半空,角落里忽而响起几声蝉鸣,大概是给他壮胆,或许也有将他吵醒的意味,毕竟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浮夸。
阴影移过去,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只蟋蟀从石子缝里蹦出来,惊扰勤勤恳恳的蚂蚁。
一切似乎都是刚刚好,刚刚好的气温,刚刚好的氛围,他莫名其妙憋红一张脸,也说不上是为何红润,只是恶声恶气道:“哭什么!”
语气里却没有责备。因由情绪复杂,也没法辨清其中意味。
只是手确实伸过去了,代替他纷杂的思绪,也怪异的心情。
陈三愿的眼角,落下一个轻微的触感。
一根手指,纤细分明的食指,抹去了他还没凝聚滑落的眼泪。
这个动作突兀,却也迅速,待他回过神,掀起眼皮时,那人已经走远,只留下一个堪称狼狈的身影。
触感带着温热,留在他发烫的眼角。
像一个干燥的吻。
这个情感迟钝的小孩垂下头,心头难得涌上一股困惑。
如果擦泪代表安慰,那为何要带走黑纱呢?
乌龟不会因为别人捎走了他的壳而感激他带自己去了广阔的大海。
动物如此,陈三愿自然也不会。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失去了黑纱掩盖的陈三愿恹恹,好几日都不愿出门。
他的眼睛比从前要更加敏感,不太能出现在光亮的地方,稍微亮一点的灯也不能开,否则会流眼泪。
眼泪止不住,一滴滴滑落,酸涩难耐。
他有点紧张和迷茫的意思,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习惯一个人独处,即便是吃饭也由女佣送到房间,进行无意义的思考。
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捧着陈自祈临行前送给他的书,慢慢看。
在无人的时候,陈自祈允许他褪下黑纱,读一些书。毕竟一个人在家实在太过无聊,陈自祈在家时尚且还能给他读书,现在他不在身边,消闷的方法只剩下他自己看书,或许还加一个发呆和睡觉。
没有系统式的教学,陈三愿爱上了看书,读书,听书……总之与书本有关,他就分外好奇。
留下的书大多是一些名著,读起来晦涩难懂,陈三愿一天只能念几张,还要查字典,如此消磨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摒弃外界打扰,自得其乐。
每晚,陈自祈会给他打一个电话,大多是询问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些什么,身边是否有矛盾。
他指的矛盾自然是指宋束。
陈三愿对着电话沉默片刻,终究没把黑纱被抢走这件事说出来。
他的情感比较奇特,偶尔会淡化一些没必要的纠纷,或许是觉得没必要。
女佣承诺会为他送来新的遮掩眼睛的眼罩,黑纱的存在与否似乎并不重要。
总是有替代品的,又不是独一无二。
于是在沉默片刻后,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没有,矛盾。”
声音小小的,可是分外清晰。也足够冷静,将电话那头的少年糊弄过去。
接着又是聊一些日常话题,譬如书看到哪里了,对书本上的知识有哪里不太理解,以及看完书产生的一些自己的理解。
这些话题陈自祈每日都要来问他,陈三愿不怎么爱讲话,只有此时才会多讲几句话。
两人聊到睡前,直到陈自祈那边响起医生的声音,对话才会进行到尾声。
挂掉前,陈自祈会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叫他。
陈三愿这时会乖巧应答,“哥哥,晚安。”
如此,这一天才算彻底结束。
宋束隔了一个星期才再次见到陈三愿。
那是个阴天,女佣外出买菜,陈三愿难得下楼,想要去花园里剪一枝玫瑰花。房间桌子上的玫瑰花已经枯萎,已经不再美丽。陈自祈在电话里偶尔提起近来的天气,聊到花,平淡道:“玫瑰可能已经枯萎了。”
陈三愿没有说话。
陈自祈又轻描淡写道:“你有什么喜欢的花吗?可以自己放进去。”
陈自祈的房间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譬如女佣娜娜,也只有在他在家时能进出打扫卫生。
他并不喜欢枯萎的花,也不喜欢萎靡的事物,什么都要新鲜的,生机勃勃的。
陈三愿是从双方接触中得知的结论。
故他简单得出一个结论。
作为能够进出这间屋子的主人,他或许要做些什么去讨好这个名义上的哥哥。
他并没有等待女佣回来,而是选择自己独自前往,大概也有些怀念院落中的花草清香。
下楼时,却与宋束迎面撞上。
眼睛微微有些发酸,脑海中率先想起的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陈三愿扭头就要跑,然而小腿生来就没怎么锻炼过,跑不快,走急了还总踉跄。
如此,摔倒也在意料之中。
他摸着通红的膝盖,上面已经有些发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更加显眼。
幸而不怎么疼,陈三愿有些迟钝,除却不能接受的伤痛,能忍的都能吞下去。
宋束走过来,步履平稳,他刚刚还在厨房里找水喝,余光攫取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知怎么下意识喊道:“站住。”
也摸不清话语间什么情绪,叫得又急又快。
距离上次接触其实没过多久,却令宋束心底的变扭更上一层楼。
原先只是厌恶,现在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他认为这是排斥,并且深信不疑。
事实上,他是有点被耍之后产生的微妙的恼怒的。
又不是真丑,遮着眼睛干什么呢?
装死了。
那身影停顿一瞬,转而扭头就跑,活像后面有鬼追他,宋束都要气急败坏了。
他三步并两步跨步走到陈三愿面前,居高临下望着跌倒在地的小孩,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总之,不是多好的性子:“看见我你跑什么?”
陈三愿垂下头,掩住眼睛。
声音也不大,“我要出去。”
片刻,又强调:“要快。”
宋束几乎要哑口失笑,不知怎么居然有点配合得询问:“爱哭鬼要去哪?”
陈三愿忽略他起的外号,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狼狈的屁股,小腿又蹬了两下,回到之前的状态。
幸好屋子里到处铺着地毯,伤势轻微,并不严重。
他想了想,解释道:“玫瑰花。”
末了,又添一句:“花瓶里的已经枯萎了。”
陈自祈的父亲喜欢花,也培养他养成这样高雅的情调,家里每个角落放上花瓶。
宋束自然了解,可他心底有些恶劣,不想轻易放过眼前这个小孩:“让你去?娜娜呢?”
他张嘴,作势要叫女佣的名字,陈三愿终于抬眼望向他,一双眸子清澈见底,颜色过于浅,像琥珀:“是我想去。”
这双眼睛极具
欺骗性,如此乖巧,又常年蒙着一层雾,水光氤氲,显得愈发惹人怜惜。
宋束望着这双眼,良久,才寻回些许理智:“那、那就去呗。”
他扭过脑袋,吸了一口气,才回到原先恶语相待的地步:“关我屁事,要你解释给我听……”
全然忘记是他先开口询问。
然而陈三愿并不计较这些,他转身向门外跑去。
宋束坐在客厅沙发,莫名其妙看完了一部无聊透顶的电影。
剧情矫情得要死的爱情片,全篇都是讲两个人的爱恨纠缠,实在没什么意思,又恶心又无聊,然而评分奇高无比,宋束打了个哈欠,抬头一看,天已经黑了。
夏天原先是要暗得慢一些,然而今天是个难得的阴天,头顶乌云萦绕,天色阴晴不定。
他想起来出门时好像没见那小孩带着伞,又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心中琢磨着估摸着马上就要下雨了。
女佣还没回来。
宋束捏了捏手,食指关节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更显得清晰。
心底莫名其妙冒出个想法——那爱哭鬼还没回来。
想法仅仅冒出一会就被他摇头晃脑剔除脑外,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就算没回来,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在心底这样想,不回来才好呢,成天黏在陈自祈的身边叫哥哥哥哥,呕,恶心死了。
明明是自己先出现在陈自祈身边的,往前数十几年,也只有自己能叫他哥哥,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非要和他抢?
他闭上眼,摸着身侧的毛毯,漆黑的空间里响着电影落幕时的主题曲,是一段舒缓的女声,声音极其好听,又带了点南方的口音,听来就很软糯。
嗯,听起来就很乖。
宋束这样想,漆黑的大脑里陡然冒出一双眼睛。
他见过无数人,无数双眼睛,或许没有他的父亲母亲在社交场上遇见的人多,可这些人从来都是光鲜亮丽的漂亮,带着点傲气的漂亮,即便是陈自祈也不例外。
只有……只有他,是个例外。
像是要哭出来了,不好看,很不好看,宋束最讨厌这样懦弱的人。
然而,雨声刚刚落下,在门外掀起一阵带着潮湿气息的小雨,宋束披上外套,匆匆出了门。
大门发出吱呀枯朽的声响,宋束奔向大雨,寻找一个他最讨厌的人。
陈三愿抵达目的地才发现没带伞。
他原先是想呆在花园里一段时间的,相较于房间,花园里要更符合他的喜好,空气中弥漫着各色花香,令人沉醉。
玫瑰早早物色好,他观察那上面的虫蚁爬行痕迹,又发了会呆。等到雨水滴滴落下,打在玻璃罩上,发出点声响,他才抬起头,看见一场大雨的前奏。
然而并不着急。
左右,雨水淋不到自己身上,在花园里过一晚也没什么,只是少吃了一顿饭。
陈自祈给他打的电话没法接了。
陈三愿如此思考,托起下巴,躺在躺椅上,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原先已经快要入梦,门口哐当哐当发出巨响。
他蒙蒙睁开眼,对上一张颇具异国色彩的脸,又看见那张脸上被雨水冲刷,显得格外落魄,深蓝的眸子愈发深沉,宛若大海。
他带了点怒气,“蠢死了,伞也不带。”
眉毛拧起来,显得格外好看。
这张脸做什么都好看,五官深邃,极富少年气息的面庞。
陈三愿往他身后看了好一会,才迷茫道,“娜娜呢?”
宋束站在原地,半晌才露出一个笑。
气笑了。
格外咬牙切齿:“冻死你算了。”
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是为了陈自祈。
如果这爱哭鬼受伤了,被他赖到自己身上怎么办?
那也太恶心人了。
宋束举着伞,走在黑夜里,身后的小尾巴走得慢,脚步又不快,可能也有个子矮的缘故,瞧上去就不是什么经常锻炼的。
走了几步,他渐渐缓慢速度,陈三愿抓住了他的衣袖,短袖既不防水也不防人,这小孩无意识摸到他的肚子,喘着气,极轻微,却能叫他听见:“花。”
花丢在了花园里。
宋束将他送回房子,恶狠狠瞪他一眼,又扭身道:“蠢货呆着这。”
陈三愿刚要开口,上下唇瓣触碰,还未出声就被打断。
宋束头也不回道:“不许你来教我,哥哥喜欢什么花,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样的。”
玫瑰花沾着雨水,被陈三愿放进了陈自祈房间的花瓶里。
夜晚两人照例通电话,陈自祈突然开口:“你和宋束相处得怎么样?”
陈三愿想了想,说:“不知道。”
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态度是好还是不好,他认识的人太少,没有区分事物的能力,自然也没有识人的能力。
然而陈自祈说:“如果他欺负你了,就告诉我。”
他似乎是有些胸有成竹的,语气也带着笑意,仿佛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陈三愿没有思考,只是嗯了一声,就没了后续。
但他想起一张被雨水浸湿的脸,以及那张脸上镶嵌的一双眼睛,蔚蓝清丽。
他想,他是不讨厌他的。
宋束夜晚做了一个梦。
梦境与寻常时候不太一样。
因他惯常是不做梦的,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抵不过他良好的睡眠习惯。
往往是一沾上枕头就睡得格外香甜。
然而今晚出了些变故,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什么也没有,说不上是噩梦,还是美梦。
只是一个画面。
画面极模糊,叫人不怎么能看清。
那似乎是春季某个艳阳高照的天气,一棵树下铺了一张碎花毯子,毯子上放了不少春游时的食物,也有不少水果,五颜六色铺满了毯子。
除了食物,那上面还坐了一个人。
背着他坐着的,看不清脸,也无法辨析他的情感。
只是静静坐在那,仿若木头人,一动不动。
他好奇得凑过去,在梦中格外大胆。
他问:“你是谁啊,为什么坐在这?”
梦中人转过头,露出一双眼睛。
浅棕色,湿漉漉。
两只浅浅的玻璃球在阳光的照耀下散着光,恰如一缕春风。
如此贴合地熨帖着宋束的心。
竟是一场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