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于陈三愿而言,其实是许多碎裂的片段组成的。

  就像午夜梦回,那些虚无缥缈的幻境。

  他自有意识来,就只对熟悉的,记忆犹深的片段提起兴趣。

  譬如院长,譬如闻女士,譬如幼年时几近偏执寻找的宁静。

  眼前的青年生得好看,近乎耀眼的明艳,他伸出手来,好像要搭在他的肩上,目光是陈三愿看不懂的凝视。

  那好像是受伤,就像幼小生物被人抛弃后的迷茫,也可能是不敢置信,因为那双手确实搭在他的肩上,骤然收紧,近乎捏痛了他。

  小猫是会怕疼的,陈三愿称职得发出轻微的痛呼,随后静静地,望着眼前人的眼睛。

  他又萌生了观察人类行径的想法。

  这是属于小猫最有趣的游戏。

  他抬起一双眼睛,乖巧的小猫望着眼前举止奇怪的男人,片刻后,听见他喃喃道:“不认识了?”

  小猫点头。

  乖巧的尾巴顺在身后,好似刚刚的冷漠是一场错觉,那座雕像有了短暂的生命,歪着脑袋审视他。

  尽管,眼底还是毫无波澜。

  但这如何不能称得上进步,动起来总比一动不动要好上许多。

  许多的回忆都昭示这一点——他并不是个寻常的孩子。自然也就不能以寻常人的态度去揣测他。

  青年眉心的褶皱突然抚平,就像那些失态从未出现过。

  这些年的精英教育让他成长为一位出色的绅士,他露出一个舒展的笑容,最大障碍暂且无法出现,他有信心重新俘获这只小猫懵懂的心。

  “我曾在福利院里见过你,想必时间太久,你已经将我忘记,”他扬起眉,好似回到了最初张扬的面貌,“我的名字叫做谢冶。”

  “十几年前,我还有个曾用名,年份已久,想必你早已记不清,我曾在福利院里与你相识,尽管是段短小的经历,却令我记忆犹新,久久不能忘却——”

  青年露出一个笑,人类的笑容五花八门,好像对每个人每件事都有特定的笑。

  这些含义深远的笑,对于小猫而言,实在是高深莫测的研究。

  于是他歪了歪头,从鼻子里哼出一道气音:“嗯?”

  青年慢慢靠近他,他的眼睛真亮啊,漂亮的人都有相似的地方,就像眼睛,每双令人惊艳的眼睛在夜里都会变成闪烁的星星,眨啊眨。

  陈三愿望着这双眼睛,听见眼睛的主人开口,声音低缓:“我送给你的游戏机,喜欢吗?”

  陈三愿看着他的唇上下开合。

  青年的声音沉沉,或许也带了一丝暗示,尽管小猫听不懂。

  “顾冶。”

  “初次见面时,我叫做顾冶。”

  ……

  谢家小公子在各大财经报纸里,一直都是个神秘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份存疑,大多数的人只知晓谢家家主有三个儿子,却没一个知道这位小公子的身份信息。

  关于他从何而来,生母是谁,谢家家主对他是什么表态都没个准确看法,只能靠猜。

  也不是闲得无聊,毕竟谢家的趣事实在太有意思,娱乐记者并着财经日报争着报道。

  谢家大儿子马上风,死在国外红灯区,死得极不光彩。

  谢家二儿子早年高烧,烧成了一个傻子,日常生活都要旁人照料,一步不能离身。

  至于三儿子,是个小三生的,生下来就把原配气死了,小三带着孩子登门入室,以为终于熬到了头,还未挥霍上几年,或许是因为太过招摇,一次外出,这对母子被劫匪绑架,双双亡命刀下。

  本以为谢家一蹶不振,却没想到只过了大约一年,谢家就向外宣告多出了一位小公子。

  据传言说是领养的,然则谁也无法确定是否真是领养,毕竟谢家家主花边新闻多得过了头,新闻媒体猜测这位指不定是哪个相好的生的。

  小公子从未在大众面前露过面,早早送去国外,说是经受高等教育了,于是神秘程度更上一层楼。

  谢家家大业大,本市地位仅次于陈家,搞的是房地产,富得流油,早早听闻谢家小公子要举办回国宴会,众新闻记者蠢蠢欲动。

  这还是谢家小公子头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只好各凭本事,抓到头条就能大赚一笔。

  然而众人蹲了谢家门口大半月,没什么消息,门口安静得和空宅似的。

  正困惑,随后就有鸡贼的同行爆出宴会不在谢家办。

  有人挠挠头,困惑询问:“不在谢家办,在哪办呢?”

  手握一线报道的来人得意洋洋,吐出四个字:“在陈家办。”

  平地起惊雷。

  实在是太有意思。

  陈自祈盯着报纸看了半晌,眉目阴沉望着身侧忙碌走动的几位护士,忽而开口:“手机拿给我。”

  等待电话那头接通,他低沉着声音,道:“爸。”

  他攥紧手中的手机,垂目望着打了石膏的双腿,又看向屋外——

  乌云密布,大雨将近。

  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国外的天气如何,并不能扰乱本国的秩序。

  谢家宴会办得很大,本市有名有姓的人物都被邀请来了,停车靠在陈家宅院门口,占满了空旷的小树林。

  来来往往的宾客衣着光鲜,含笑来到大门口递送邀请函,给站立在门口的侍应生。

  侍应生大多生得出色,堪称赏心悦目,这样的场所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多的是攀附豪门的机会。

  晚宴还未开始,调笑声不断,大多是年轻的男女发出的笑声。

  其中的某个角落,齐延端着盛着酒杯的盘子,被人拦在原地。

  拦住他的女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是要与他搭话,然则还未开口,就被青年礼貌回绝:“女士,很抱歉挡住您的道路。”

  言罢,还未等女人回过神,就见他从另一侧的小道快步离开了。

  及至眼前没了青年的影子,才有人笑着凑上前,“嗳,那小帅哥,帅吧?”

  “那是谁?”

  “谁知道呢,冷冰冰的,你没来之前就呆在那,喏,角落里,生怕别人挨着他呢。”

  女人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眼底却闪烁着势在必得:“我要他。”

  似乎高岭之花确实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叫人念念不忘,也莫名吸引人的目光。

  贫穷的高岭之花更是如此。

  齐延在拒绝第七位上等人的暗示后,他等到意味深长的一瞥:“不识趣可混不下去哦。”

  齐延依旧礼貌道:“先生,祝您玩得愉快。”

  所幸这场晚宴至关重要,于平民如此,于这群上流社会人士也是如此,以至于双方维持最基本的和谐,未曾有一人闹事。

  齐延穿梭其中,端着酒杯,冷眼望着往来宾客得体的笑容,耳边弥漫他们嬉笑的谈话,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在闲暇时分,克制不住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窗户。

  二楼,不远不近的距离,咫尺之隔。

  窗帘紧紧闭紧,无法知悉其中境况,也无法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朝他慢慢走来。

  他如今怎样,生活是否还与从前一样?

  依旧是像只小猫一样冷漠,还是稍微有了一点人气?

  布置好的作业有准时完成吗?

  自己离开后,陈家会为他寻觅怎样的家庭教师?

  这样问题如同陨石,砸向他心底一马平川的心脏表皮,砸出许多许多斑驳的洞来。

  尽管,他的面上并无其他神情。

  宴会的前夕同样漫长。

  等了约一个小时,宴会还未正式开始。齐延守在一侧,挺拔得像棵小白杨。

  原先被拒绝的女人重新又找到机会凑上来,这次她面上的笑容仿若真挚,少了原先刻意的带有挑逗意味的审视,她的声音娇柔:“先生,希望您能原谅我刚刚的失礼。”

  她的手指指向齐延手中端着的盘子,“能为我换一杯酒水吗?”

  齐延目光望向她手中空荡的酒杯,旋即从酒水中换取一杯葡萄酒递过去。

  “玩得愉快。”

  他口中冷冰冰吐出这段原先训练过的话语,秉持礼貌就是拒绝的意思,往后退了几步。

  女人捂着唇,弯了弯眼:“你真有意思。”

  她上前一步,“我也并不想为难你,但是你瞧……”

  她指了指青年身后站着的几位时不时窃窃私语、投来目光的女人,面上笑意愈深:“我与她们打了个赌,希望你能饮下这杯酒。”

  “如此,我这一晚都不会来打扰你,”她顿了顿,“也不会让其他人打扰你。”

  女人一笑:“你看,这个交易还算满意吗?”

  说是交易,却是胁迫。

  周遭的目光如有实质,刺向他的脊背,三万块,确实是笔不小的买卖。

  他并未思考太久,在这份对话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前,将眼前的酒水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烧起一片火。

  女人的笑意渐渐,正要接着交谈,却见灯光一暗,世界陷入黑暗。

  宴会终于开场,万众瞩目下,一位身着黛色西服,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携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从屋内走出。

  他的面上带着灿烂得体的笑,扬起头,尽情享受众人或是惊艳,或是赞叹的目光。

  “容许我为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儿子,自小在国外长大,”谢家家主牵起青年的手,侧头一笑,“叫做谢冶,带出来给大家看看,省得大家总说我老头子藏着掖着。”

  青年向前一步,“还请诸位玩得愉快。”

  ……

  齐延退回到角落,与他一道对接的一个女孩担忧道:“你还好吗?”

  心头微微发痒,他抿了抿唇,“劳烦你替我拿杯水来。”

  女孩道:“那边有个花园,你可以去那歇一会。”

  青年偏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蜿蜒的石子路,抿了抿唇,轻声道,“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