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洬饿到第五天上,典狱长终于开始急了。

  他现在瘦得脱了形,身上的棉袄是新做的,去年刚入冬的时候,家里人给他送进来的,如今已经宽得漏风。本来一双大眼睛,凹进去,像整个人都干瘪下去了。承倬甫把书稿送进来,原本是让他宽心,结果他几乎是拿了命在熬。夜夜读书写字,那么厚的稿纸,几天就写完了,问典狱长再要,典狱长怕出事,不肯给,他就拿草杆烧成灰,在地上写。打一遍稿,不满意,就用脚踢掉,再写。小柳子跑过来报告,担心再这样下去要出人命。

  中央大学的教授,学界的名流,罪还没定下,要是死在了监狱里,上头讲不清。上头讲不清,那么肯定要拿他开刀。典狱长把承倬甫请进办公室里,先铺垫了一大通,中心思想就一个,他们真的没有虐待关洬,都是他自己不吃饭!

  承倬甫站起来:“你让我见他一面。”

  典狱长把人往座位上摁:“不是我不让六爷见,关教授不肯见你,我总不好叫几个人把他拖出来……”

  承倬甫:“你让我进去见他!”

  典狱长表情为难:“这个不合规矩的呀。我们是新式监狱,有规章制度的。”

  承倬甫不讲话了,脸色难看,牙关紧咬,舌头底下压着一股火气。

  典狱长揣摩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要么……承六爷给他写封信?劝劝?”

  “劝他什么?”

  “再这样下去对他自己没有好处的呀。”典狱长语重心长,“先不说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本来他的案子可大可小,又有你承六爷在外面给他疏通上下……要是愿意主动悔改,这不就能早点出去了吗?他现在绝食,算什么呢?抗议啊?这个态度到时候到了庭上,罪加一等!”

  承倬甫摁住了自己的眉心。桌上已经铺了纸笔,看来是有备而来。承倬甫把钢笔拾起来,潦草地在纸上写了“适南”二字,然后就写不下去。墨水顺着笔尖洇开,变成一团墨渍。承倬甫又重新把笔搁下:“他不会听我劝的。”

  “听不听你的不劝怎么知道……”

  承倬甫语气笃定:“我知道。”

  只怕由他承倬甫出面,更是火上浇油。

  于是典狱长也没话讲了,把帽子摘下来,心烦意乱地往桌上摔:“犟驴!”

  两人一时都无话。隔着办公桌,两两对望。然后典狱长叹了口气,自己点了支烟,又跟承倬甫递一支。承倬甫接过来,自己划了根火柴点上。

  “我们再想想办法……得亏他还有一个你。”典狱长吐出一口烟,又叹出一口气,“听口音,六爷不像南京人啊?怎么跟关教授从小一起长大……?”

  承倬甫笑了一声,这个话他过年的时候跟典狱长提过,但人家肯定记不得了。他不介意再讲一遍。

  “他小时候在北京……现在是北平了。”他想起来改口,“跟我们家就隔了一条胡同。”

  “哦,那怪不得你跟他亲。”典狱长点点头,“他家里面三代做生意,做得老老大,南京城里没人不晓得的。我还以为他土生土长南京人,”

  承倬甫掸了掸烟:“做生意的是他母舅家里,他父亲以前是在前清做官,一家人到辛亥年才南下的。”

  “那也……”典狱长快速地在心里算了算,“隔了二十几年了呀!哎哟,那六爷是真的重情义!”

  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要问我,我二十多年前的邻居姓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承倬甫便笑了起来:“哪能呢?”他学一口不伦不类的沪腔,“他真要一直在南京,我估计也早不记得他了。”

  “那就是缘分未尽,”典狱长讲,“后面又碰到了。”

  承倬甫还是笑,不讲话。烟丝在他指间烧得蜷曲,燃出回忆状的白烟,笼罩他的眉眼。

  “可能真的是……”他近乎自语,“缘分未尽吧。”

  *

  “承老六你给我站住!”

  承倬甫听见这个声音就浑身一僵,头都没有回一下,脚底跟抹了油一样跑起来。但是今天的西斋饭厅人尤其多,他左突右奔,拼命把人拨开,还是被一条胳膊从背后狠狠钳住,几乎是勒着他的脖子往后拽了一把。

  “诶诶诶……”承倬甫狼狈求饶,“姐夫,姐夫……手下留情!”

  “我就知道你今天要来!”吴玉山还是拽着他, “少跟我套近乎,你姐过门了吗你就认姐夫?”

  另一只手伸过来拉扯他,一边调笑:“满京城都是他承老六的姐夫,谁叫他姐姐多呢!”

  承倬甫突然扣住那人的手,暴起一下把他整条胳膊拧过来,上半身还被吴玉山钳着,但眉目里全是狠劲儿:“你再说一遍?!”

  “好了!”吴玉山懒洋洋地调停一句,把承倬甫放开,又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把也孙永昌也放开,一面又指着孙永昌骂,“你他娘的嘴里给我放干净点,这是我吴玉山的小舅子!”

  承倬甫这才把人放开,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马甲,又把挣扎间散落的头发整理好。周围有一小圈人看了他们几眼,吴玉山流里流气地回瞪过去:“看什么看!”

  有人轻声问了一句:“什么人啊?”

  “吴玉山呀,吴师长的侄子。”

  “哪个吴师长?”

  “还有哪个?”另一人的声音插|进来,“北洋陆军第三师!”

  议论的声音“嗡嗡”的响,更多的目光投射过来。吴玉山眉头皱起来,一把捞住承倬甫的肩膀,半推半搡地把他从人群中带出来。承倬甫徒劳地挣扎着:“姐夫,我就听一听……”

  “你听什么?”吴玉山没好气,“这种事情你不要掺和!”

  “我怎么不能掺和……”承倬甫还在挣扎,“巴黎和会的事情,是个中国人都该关心,我不是中国人吗!”

  到最后一句,声音已经控制不住,手上的劲道也没控制住,吴玉山让他推了一把,险些跌了一跤,好悬让孙永昌扶住了。吴玉山登时面子上挂不住,站稳脚,气势汹汹地又冲上来,想揍承倬甫一样,手还没扬起来,又想到了什么,气得冷笑:“好好好,你爱国,你高义!”

  承倬甫理直气壮:“我是爱国呀!今天来这里的都是爱国学生!你不爱国?你要叛国啊?”

  “你他娘的……”吴玉山到底没忍住,又上来钳住了承倬甫的脖子,这下是孙永昌在旁边劝,“哎呀好了好了……玉山!”

  吴玉山贴在承倬甫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今天他们《国民杂志》社来这里聚会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他们是要煽|动学生造反!”

  “我就来听听,我又不跟着造反!”承倬甫反驳他,“而且他们是声讨卖国贼,怎么就成了造反了?”

  “你已经跟着一口一个‘卖国贼’了!那都是政府要员!”吴玉山咬牙切齿,“反对政府要员,就是反对政府,反对政府,还不是造反?承老六,你家里就是政府,忘记啦!”

  承倬甫再次挣开他:“我老子的官没做那么大!代表不了政府!卖国的又不是我老子,关我们家什么事!”

  吴玉山让他吼得愣在了那里,半天没想得起来反驳一句话,赌气道:“好!那你去!你有本事就去!”

  “毛病……”承倬甫干脆地转身就跑,“我本来就要去!”

  他把吴玉山和孙永昌都丢到身后。西斋饭厅外面已经人山人海,他一路挤进去,正听见台上的年轻人靠着一副肉嗓,声嘶力竭地演讲:“……山东大势一去,中国的领土就破坏了!中国的领土破坏,我们的主权就沦丧了!主权要是沦丧,国就要亡啦!同学们!同胞们!我们现在是要救国呀!”

  身边的学生们山呼海啸地跟着喊起来:“救国!救国!”

  台上的年轻人双臂挥舞起来:“同学们!我提议!从现在开始!北京各个学校联合罢|课!我们要走上街头!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但不可以低头!”

  学生们再次跟着喊起来:“罢|课!上街!”

  承倬甫也跟着挥起手臂:“罢|课!上街!”

  台上的学生手臂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先安静安静,用已经沙哑的嗓子介绍了一句:“我们请北大《国民杂志》社代表说两句。”

  承倬甫也跟着学生们热烈地鼓起掌来,看着一个年轻人跳上了临时用桌子搭起来的“台面”,然后他鼓掌的手缓缓僵住了。那个年轻人生得白净,瘦长的身子外面罩一件文气的青衫,是最普通不过的学生打扮。就是头发留得有些长,他没有跟别人一样全梳到脑后,而是任它们散落到额前。一张脸上最引人瞩目的就是那双眼睛,要看到第二眼,才注意到他五官的俊美,十七八岁的少年正介于孩童与男人之间,脸庞的棱角已经析出,眼神中却还留着一份天真柔软,从承倬甫遥远的记忆里浮出来,印在了眼前这张脸上。

  “同学们好,”他张开嘴,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我是关洬,《国民杂志》社北大分社的社长。”

  原来在北大。承倬甫唇角微微扬起来。

  关洬清了清嗓子,似乎是不太适应有这么多人盯着他看。

  “我赞同罢|课,但是我们不应该草率而无目的地罢|课。这次巴黎和会的失败,究其根本,是因为二十一条。我认为,我们首先应该向各国公使传达我们的诉求,二十一条不是中国人民的意志!要废除二十一条!处置卖国贼!”

  他的声音激昂起来,台下的学生们纷纷振臂高呼:“废除二十一条!处置卖国贼!”

  承倬甫声音格外嘹亮地喊了一句:“我们明天就去东交民巷!”

  关洬的视线从台上落下来,在一张张面目模糊的人脸中逡巡,最后落定到承倬甫脸上。然后他愣住了。承倬甫咧开嘴朝他笑,眨了眨眼。关洬也笑起来,眼睛里像是什么东西被点亮了。两个人隔着八年的岁月和无数激动的学生们对望,却一句话也说不上。

  原本讲话的学生代表大声应和了一句:“没错!我们要去东交民巷!去见各国公使!这位同学请上前来说话!”

  承倬甫回过神来,吓了一跳:“啊?我……我不……”

  学生代表还在问他:“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学校的?”

  承倬甫险些结巴起来:“我……”

  “他是清华的承倬甫!”有个声音响起来,但听起来并不是那么友善,有点气势汹汹,“外交总长承廷贞的儿子!二十一条就是他老子签的!”

  承倬甫瞬间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火炬一样朝他燎过来,连台上的关洬都愣住了,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爹已经不是总长了……”承倬甫开始往后退,感觉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二十一条是陆徵祥签的,跟我爹没关系!”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别让他走!”

  无数双手伸过来,简直要把承倬甫撕碎。关洬从台上跳下来,极力拨开人群:“冷静点!同学们都冷静一点!”而承倬甫还在无力地辩解:“我爹没有卖国!”

  关洬被愤怒冲向承倬甫的人群挤到了后面,唯有一双手还伸着,只差一点点就能拉到承倬甫:“六哥!”

  下一刻,更杂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更多的人涌了进来。吴玉山的声音越过人群:“我看谁他娘的敢碰他!”

  约莫二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把聚在一起的学生推开,都是清一色的短打布衫,看着就像是校门口拉车的普通劳工,但是个个面色凶狠,动作粗鲁。学生们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这群人已经像把利刃一样割开人群。吴玉山阴沉着脸,一把把承倬甫拉了出来。

  “放开我!”承倬甫不满地甩了一下,但没甩开吴玉山的手。

  “承老六,别给脸不要脸。”吴玉山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出了事情我没法跟你爹交代!”

  他继续扯着承倬甫,半拖半拽地往外拉。关洬还想往前,但学生们已经又开始愤怒起来,低沉的话音不断在半空中交错,人群就像是水滚之前最后的蓄力。那二十几个劳工打扮的人围成一个蚕茧的形状,护着承倬甫和吴玉山快速地离开。关洬极力踮起脚尖越过身前的人肩头去看,只见承倬甫被吴玉山拽得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下去。然后他奋力把头抬起来,视线找到了关洬,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可是关洬完全没听清。然后承倬甫的身影就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