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巧的飞舟缓缓驶离北夜。

  它身后,巨大的透明结界逐渐浮现,从四周向中心快速聚拢,罩住北夜大地。

  飞舟如一星萤火,在结界合拢的最后一刻,驶出了北夜范围。

  身后一道刺目白光冲天而起,偌大的北夜凭空消失在了原地,转身看去时,触目只有一片荒原和漫山枯树,月光静静流淌。

  盛星河立于甲板上,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江平野在他身后解释:“魔尊换位、权力更迭,君华此时修为不够,北夜只有暂时避世以养起锋芒。”

  盛星河点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凭栏而立,夜风被结界悉数挡住,天地静谧而辽阔。

  一只苍白的手伸在了他眼前,手心中静静躺着三个储物戒。

  盛星河惊喜出声:“怎么在你这?”

  他忙将储物戒拿起,一一往里探去,发现东西都完好无损,不由松了口气。

  他笑着看向江平野,刚想道谢,然而想到对方到现在还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成了新娘,唇角不由扯平,眼神打量起来:“等等,你先老实交代,你跟君华、还有姬芙都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他竟然连我的储物戒都给了你。”

  江平野顿了顿,看着他无比认真的神情,这才慢慢道来。

  飞舟缓慢行进,两个同样一身红衣织金的人立在甲板上,披着月光,衣角绣的金线闪烁淡淡微光。

  盛星河听完,心情无比复杂,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心绪,然而开口时却难免带上一丝不忿:“合着当初就是君华带你进的宫,他和姬芙早就密谋,利用这婚事掩人耳目,然后好让他君华拿着魔门令去魔域图里放出魂兵?!”

  “所以从头到尾,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想到自己之前独自深陷魔宫时的惴惴不安,以及江平野消失时对他的担心,只觉无比可笑。

  盛星河向来软和得好像没有脾气,即便有些矛盾,但也只是顷刻间的情绪,他生来身体不好,尤其是患上癌症之后,向来不记糟心事。

  本来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何必还为了一些污糟事扰了心情。

  因此当他真的沉下脸时,那张精致玉雪的小脸一派郁色,半点不见平时的狡黠灵动。

  江平野见他如此,也难得慌了神,冷漠幽深的眸子像是古井凭空泛起了涟漪,他张了张嘴,艰难解释道:“魔族大长老向来老谋深算,大皇子也是狡诈之辈,而密谋宫变一事,最大的依仗还是你,如果将计划提前告诉你,到时若被发现,君华和魔姬便罢了,我怕你也会被迁怒,到时候想趁机带走你,可就难了。”

  盛星河下颌线收紧,这让他看起来多了些不动声色的冷漠。

  他没有看江平野,只是凝神看着虚空一点,在对方忍不住又要解释时,他才闷闷开口:“我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郁结于心。

  怪不了任何人。

  一切归根结底,是他太弱了。

  弱到被君华掳走,然后几次三番需要人来救。

  弱到不需要考虑他的感受,直接被人利用。

  盛星河并不生江平野的气,实际上这也是最好的方法。

  只是,接连几次的坎坷波折,以及长久紧绷的情绪,还有、今夜实在太皎洁的月色,都让盛星河不由自主陷入一种低沉情绪里。

  想到现世的孤儿院,又想到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自己似乎也一直在拖累他爹。

  “江平野,你说,我是不是个累赘?”他声音很轻,近乎呓语。

  盛星河是极少自轻自贱的,即便在幼儿园中长大,听多了没爹没妈的骂声,他也顽强如石缝中长出的小草,磕磕碰碰长到了十八岁。

  可一穿进小说,成了个三步一喘气、五步一吐血的病秧子,他好像成了一个时刻等人来救的废物。

  也许爱能让人变得软弱,盛星河原本对死亡也是坦然的,可他爹为了他耗尽灵力、甚至不顾师尊劝阻、将他送回这二十年前,就是为了让他活下去!

  但如今已过半月,即便他找到了渣爹,依旧没有寻出解决血脉暴动的方法。

  而这具身体,虽然依靠着江平野的调理勉强止住了吐血,可治标不治本,两年之后的仙人秘境,他能否等到?

  他死了倒是不要紧,但他爹的付出怎么办?二十年前的盛酽怎么办?要是他日后知道当初死在眼前的是他儿子,该多么悔恨和绝望?

  平素强压在心底的负面情绪此刻铺天盖地袭来,浓烈的悲怆让盛星河身形一晃,抬手扶上栏杆,喉间涌出滚烫的血意。

  江平野捕捉他的微弱字句,万万想不到他会如此发问,一时语塞,随即堪称笨拙地安慰:“绝对不是,在我心里,你绝不是……你怎么了!”

  盛星河猛一偏头,咳出了一口热血,他耳边嗡鸣,几乎没听清江平野说了什么,直直向前栽去。

  江平野及时接住了他,打横抱起,匆匆进了房间。

  他快速将人放在床榻,两手并指抚上他脉门,灵力探入,却只觉像是撞进了一片混沌中,无数撕裂驳杂的强大灵流在小少年体内乱撞,江平野心惊,猛地看向盛星河。

  对方紧闭双眼,如同深陷噩梦中,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痉挛抽泣,五指深深陷入床被中,用力之大,指节筋骨根根暴起!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雪白的额头上,突兀出现的一道血红印记,像是雪中落梅一般,无比惹眼,印记不断旋转,最后渐渐定格为一道首尾相接的小鱼。

  不,那根本不是鱼,而是放小了数倍的龙纹,江平野一时顾不上,直接双手撑在他两侧,探身看了仔细,确定真的是龙纹无疑。

  但怎么可能,这具身体分明还是人族之身,龙纹如此强大的力量,怎么承受得起?

  确实如他所想,昏睡中的盛星河表情越发痛苦,原本细白的皮肤像是皲裂一般,血珠不断从开裂的皮肤中争先恐后冒出,脸颊、手背,更多的血珠浸透了原本的红衣,红意越发刺眼。

  江平野忙抬手,毫无保留,从他眉心中输入蓬勃如潮涌的灵力,然而之前原本能安抚的血脉,此刻却受到龙纹的吸引,反压了他输入的灵力,加上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斑驳灵力,察觉到陌生的气息,竟如剑阵一般汹涌朝他攻击!

  这是在盛星河体内,江平野不敢相撞,操纵灵力四处回避,但很快,他也不由在这撞击之下,嘴边缓缓流下一道刺目血迹。

  他不得不仓促收手,猛地转身,同样咳出一道淋漓鲜血,几点血珠飞溅上放在床榻边沿的龙吟剑,那掩饰得原本灰扑扑的古剑骤然发出微光,震颤起来。

  江平野惊讶看去,却见龙吟剑突然凭空悬浮,正停在痛苦挣扎的盛星河上方。

  淡淡的微光笼罩了盛星河全身,一点白光在他手上一闪而过,江平野凝神看去,发现那点白光以迅疾速度,从盛星河沾满血的指缝间,钻进了衣袖中的手臂,接着是侧颈,然后顺脸而上,最后也停留在了额头位置,同那道龙纹合二为一!

  白光一闪,龙纹消失不见。

  江平野眼疾手快,及时接住了快要砸到盛星河脸上的龙吟剑。

  与此同时,床上的人气息逐渐平稳,缓缓挣开了双眼。

  “我怎么了?”盛星河慢慢坐起身,眼神茫然,他只记得自己好像正深夜抑郁,然后就突然吐血。

  难道坏情绪还能直接诱发血脉暴动?!

  江平野不答,只是一手握着龙吟剑,一手抚上他脉门。

  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事,缓缓抬头,定定看向了盛星河。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复杂,盛星河才从混沌的梦魇中挣扎出来,此刻吓得咽了咽口水,艰涩道:“难不成……是我命不久矣了?”

  江平野缓缓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剑眉紧蹙起来,道:“你结金丹了。”

  “什么?!”

  这比命不久矣还更让盛星河惊讶,他无法使用灵力,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金丹期?

  更何况,他什么都没干啊,好端端的怎么修为就提升了?

  这要是被其他修士知道,肯定会气得吐血。

  然而于盛星河而言,修为提升便如同催命符咒,更强大的灵力会给身体带来更多负担,就像是暴雨下岌岌可危的大坝,时刻都有决堤、被冲得粉碎的危险。

  江平野缓缓输入了一点灵力,“跟着我做。”

  盛星河忙闭眼,借着着那股灵力内视,似乎真的发现丹田处出现了一颗小小的金丹。

  它通体泛着莹润的白光,表面似乎有金色的纹路,不时一闪而逝,缓缓转动间,却露出了背面的残缺一半。

  这竟然是一颗残丹!

  盛星河心头重重一跳,江平野这时开口:“看见了吗?你体内被人设了禁制,我也无法查看情况,只能引导你自己观察。”

  盛星河呐呐不知言语,即便他修真知识浅薄,但也知道一个人的金丹不可能只有半颗!

  而且他金丹的颜色,好像、好像灵晶……盛星河越想,越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天灵盖。

  “砰——”,他还没理清头绪,飞舟却像是撞上了什么,剧烈震动起来。

  他没坐稳,一头往前栽进了江平野怀中,对方硬挺的胸膛撞的鼻子生疼。

  盛星河起来时,目光中带了点水。

  江平野还想说什么,目光就在他脸上一顿。

  然后才若无其事转过头,起身当先朝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盛星河放心不下,也忙跟上。

  推开房门,却只见一片浓重阴影当头笼罩。

  盛星河看清时,目光微微瞪大。

  蝙蝠,不知从哪来的、数不尽的蝙蝠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阻挡了月光,将飞舟紧紧包裹在其中。

  拍打翅膀的声音嗡嗡不绝,无数血红双眼和尖利牙齿密密麻麻占据视线,看得人头皮发麻。

  见他们出来,其中一只蝙蝠飞身上前,它的四肢突然拉长扭曲,白光闪过,变作了一个尖耳血瞳的黑衣人。

  对方以恭敬却不容拒绝的姿态朝他们拱手:“太子,吾王召你回宫。”

  盛星河咽了咽口水,想起什么,偷偷靠近江平野低语道:“魔尊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派出这些蝙蝠精,还有我不是少主,什么时候又升成太子了?”

  妖族的五感超越人族,那蝙蝠精听了这话,目光也看向了盛星河方向。

  冰冷毫无生机的血瞳看得后者浑身一僵。

  江平野此时上前一步,挡住了这股打量。

  他身上散发出之前从未有过的气息,盛星河还不知道这是妖族之间的血脉压制。

  对的蝙蝠精却仓皇低下了头。

  盛星河只听江平野淡淡道:“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要先送这位朋友回去。”

  什么,太子说的是他?!

  盛星河惊讶地看着他背影,等等,渣爹是个什么情况?

  他是太子,莫非,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皇太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