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海中,一艘刻着妖族标志、破破烂烂的小木船摇晃着下水。

  南隐妖都实际上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岛屿,四周被无妄海包围,海上气场扰乱灵力,不能御剑飞行,要想进出妖都,全靠着一艘艘木舟巨船,因此妖族码头热闹无比,一日来往船只何止千帆。

  小木船悄无声息融入船流中,裹挟着一路划到了妖都结界处。

  妖族并不是同外界封闭,实际上每日进出结界的商船、货船不绝如缕,不过进出结界却需要妖族通行令。

  熙熙攘攘的队伍中,在上一艘货船出示了通行令后,轮到小木船时,一只雪白的手将通行令递了上去。

  那只手格外惹眼,带着和妖族截然不同的白净、修长,看守妖兵几乎只撇了一眼通行令,便被那只手吸引,看清主人的容貌时,铜铃般的眼中浮现惊艳,面上瞬间堆起殷勤。

  在美人勾起的魅惑笑容中中,三两下就将他们放了出去。

  “狐族什么时候出了这等美人?”

  “没有听说,但那脸,绝了,太子殿下恐怕也比不上吧……”

  “嘘……不过你听说了吗?太子妃好像跟着人跑了,据说还是二殿下放的人……”

  妖兵的私语渐渐远去。

  无妄海间落了雨,泛起一层白雾,转眼笼罩了木船。

  盛酽转身,撤去了周身幻相,头顶的狐狸尖耳随之消失,精怪般妩媚娇艳的面孔也恢复了清俊出尘。

  他一低头,钻进窄小破落的船舱中。

  幻术遮蔽之下,船舱内却赫然是一艘三层来高的巨船。

  正是仙门百家前来妖都时所乘。

  盛酽换上太一宗青衣白纱的弟子服,容貌灼灼、瑰姿绝艳,偏生面无表情,只一路持剑匆匆穿过一层走道。

  来往路过弟子见到他,无不驻足侧目,眼中惊艳,盛酽却视若无睹,脚步未停,直到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师兄——”

  脚步瞬间顿住,盛酽还没见到人,嘴角便下意识挂上一个笑容。

  正对着他的几个弟子见状,瞬间脸上布满红晕。

  盛酽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们,在回头看见小孩时,笑容越来越大,引起无数抽气声。

  “你怎么来了?”

  盛酽想也不想,抬脚朝他走去。

  而随着他的走近,那些灼热视线也随之锁定到了盛星河身上。

  充满了打量、艳羡,以及不可避免的仇视。

  “……我来接你”,虽然经历了很多次,但还是不太习惯的盛星河,硬着头皮拉住一截盛酽的衣袖,埋头朝前走去。

  一路伴随着诸如“这人谁啊”、“放肆,盛仙君也是他可以亲近的”、“呜呜呜我也好想牵仙君的袖袖”、“不,盛仙君旁边怎么不是云大师兄,我不接受!”

  咦,好像混进了奇怪的东西。

  盛星河耳朵一动,可还没回头去看是哪个小师妹在磕他爹和云若竹,便觉他爹扯出了袖子,随后手一紧,被人牵着走向不远处的台阶。

  抽气声更加明显,盛星河都感觉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如芒刺背的眼神如影随形。

  直到走上三层,这些窥探才被挡在了结界后。

  仙门的巨船足有三丈高,踏上三层甲板,眼前视线无比开阔,只见遥远天际乌云密布,海天间水波如泼墨,狂风呼啸,却悉数被挡在了结界外。

  巨船层数按照等级划分进入,一般来说,三层只有各大门派长老、极少数的核心子弟才有资格进入。

  盛星河走后门,蹭了他爹的光,在三层内获得了一个小房间。

  虽说是小房间,但甚至要比他在太一宗的房间还要奢华。

  尤其是,这里没有其他弟子们虎视眈眈的眼神。

  “呼”,摆脱了恐怖凝视,盛星河长长舒了口气。

  他爹不愧是万人迷,也太受欢迎了些。

  盛酽见他如释重负的模样,眼中含笑:“都说了不用来接我,怎么还跑去一层?”

  盛星河自然道:“我肯定放心不下师兄,要是妖兵看你这般美,要把你扣下怎么办?”

  毕竟他爹扮作的狐妖,确实非常令妖难以把持。

  盛酽听过的赞美之词数不胜数,他往往不屑一顾,甚至还会因此动怒,毕竟当美貌达到一种极致后,在世人眼中便只剩下了美貌。

  万千修真者鼓吹他的美貌,吹捧他是仙门第一美人的同时,却很少有人记得他十五岁筑基,二十岁结丹,即便在第一宗门,也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天骄之子。

  但在民间艺术中,第一美人的形象却往往是身娇体弱好扑倒,被各种修士强取豪夺,就比如该死的《霸道魔修俏仙君》,完全罔顾事实,要知道他只想一剑取了魔修的狗命!

  然而,这夸赞美貌的话一从盛星河口中说出,便如一股暖流,从心到身都让他无比愉悦。

  盛酽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神越发温柔,嗔笑道:“就你嘴甜”。

  他上前抬手,无比自然地将盛星河一缕垂到肩侧的长发别在脑后。

  “师弟”,不远处传来一道清朗声音。

  盛星河闻声看去,便见云若竹立在船头,神情如他身后遮天蔽日的乌云一般凝重。

  盛酽的一只手还抚在盛星河耳际没有离开。

  见到是他,盛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手往下拍了拍盛星河肩膀,“好好在房间休息,我和大师兄还有事商量。”

  然后朝他挥挥手去,便走向了云若竹方向,衣角在空中翻飞。

  盛星河一时没有走开,留在原地看着两人推开船头最前端的房间,身影消失在门后。

  那是整座船最尊贵的房间,自然是太一宗宗主云靖所住,他爹和云师兄去,莫非是云靖找他们?

  话说回来,好像自从下山后,便再没看见这个便宜师父?

  盛星河摸了摸下巴。

  想到今天上午跟着小蝙蝠下山,一到客栈便被催促着收拾行礼打包走人,其他弟子分明也是一副匆忙之相,也就是说,这个决定是临时的。

  今天早上发生的是……妖王回宫,那云靖肯定也回了客栈!

  一个猜测浮上脑海,盛星河一双猫儿眼瞪大了些。

  “不会吧”,他喃喃道,“难不成、掌门败了?”

  来不及深想,方才紧闭上的房门却突然打开,他爹那张桃花面又出现在了房门外,不过此刻脸上的表情却是有些沉重。

  他一转头,便看见了盛星河。

  见他没走,盛酽微微惊讶,眼睛却下意识亮了些,然而想到什么,面上恢复了凝重,匆匆走来。

  盛星河不知其故,站在原地等他爹走在身前,打量他的神色,试探性问:“师兄怎么了?可是谁惹你生气了?”

  盛酽对上他明亮清澈的眼神,心头郁气稍减,摇了摇头,“我没事,倒是你”,他顿了顿,表情严肃,“师父和其他长老要见你,一会儿,如果他们问你妖族王宫的事,你就实话实说,但如果涉及江平野,你就说之前完全不知道他是妖族太子,懂了吗?”

  盛星河点点头,明白了,这是要□□,看他有没有跟王宫的妖扯上干系,顺便问点他看到的妖族王室秘辛。

  要说这秘辛,那他知道的可太多了。

  比如太子江平野养了只爱给别人做春-梦的梦貘,二殿下赤琅不仅是重度兄控,还很爱看些不入流的话本。

  但这些,好像不适合在仙门大佬们面前说。

  盛星河一边措辞,一边跟在他爹身后,跨进了房门。

  这房间无比高阔,盛星河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好几道视线,不同于其他弟子的羡慕嫉妒恨,这些是居高临下的打量、审视,伴随着不宜察觉的灵力威压,虽然长老们经过收敛,但强者的气场却还是让盛星河后背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路穿过中间走道,垂下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道道华贵的袍角,心中一惊,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多门派长老!

  他后知后觉,对了,仙门到底为什么要来妖族呢?

  不过,盛酽此刻也没有时间同他解释。

  两人走到房间中央,盛酽单膝下跪行礼:“禀告师尊,星河师弟已经带来了。”

  盛星河紧跟在他身后行礼。

  “起来吧”,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盛星河起身时,快速抬眼朝上位看了一眼,只见云若竹立在一旁,首位的云靖面色如常,依旧高大俊朗、不怒自威。

  丝毫看不出受伤。

  难不成是他猜错了?

  疑惑还没升起,就听得旁边一句呵斥:“你本是太一宗弟子,怎么会和妖族为伍,还跑到了妖都王宫中?莫非,你是判出了仙门?!”

  一顶大帽子猝不及防就要往盛星河头上扣,他猝然抬头,顺着这咄咄逼人的话,看见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清河谷的二长老温如鸿,温絮那朵小白花的爹。

  怎么这老王八也来了!

  盛星河暗骂一声,忙辩解道:“我没有!我是被迫去妖都的!”

  他身前的盛酽也开口:“师尊明鉴,星河师弟如何阴差阳错进了王宫,我今早已向各位长老说明了。”

  温如鸿嗤笑:“荒谬,不过一个普通弟子,北夜魔门的二皇子、妖族太子竟然为他大打出手?呵,如果抢的是你盛酽老夫还信,不过一个黄毛小儿,简直是荒谬!”

  “你……”盛酽一时情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阿酽不可无礼”,在温如鸿借题发挥前,云靖终于开口,淡淡斥骂了一声盛酽,随后道:“两位小徒年幼,温长老不会和小孩子计较吧?”

  “哼”,温如鸿不好当面拂了云靖的面子,放过了盛酽,但他那双藏着阴狠的眼神却落在了盛星河身上。

  “兹事体大,即便年幼,判出仙门也难逃一死,到时候云宗主可不要徇私枉法才是。”

  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人家小娃娃还没开始说呢,怎么就叛出仙门?老温啊老温,少吓唬人。”

  盛星河看了过去,见是一身穿素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老道士慈眉善目,观之可亲,和蔼道,“来,小娃娃,你来说说,你在妖族王宫,都遇到了什么?”

  老道士的话似有一种魔力,让人忍不住卸下所有防备,同他倾诉。

  盛星河眼神迷茫了些,控制不住张开了嘴,在王宫的见闻,包括赤琅看的话本都全盘托出,但在说到一些致命的话时,盛星河眉心一热,脑海中有了些许清明,仓促带过,有关赤琅眼睛的异样、江平野的一切都被遮掩,只是道赤琅天生眼盲,江平野潜入宗门听说是为了找人,但找谁却是不知,而他误入王宫,也不过是因为卷入妖族王室之间的争斗。

  盛星河说完,才如同从梦中清醒,重新掌握身体的主动权,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地看向老道士。

  !!!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老道士显然没有想到他能从自己的摄魂术下逃脱,不作他问,只沉思方才盛星河说的一切。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

  只有盛酽担忧地看着盛星河方向,想要抬脚,却几次被云若竹拦下,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盛星河也察觉,对他爹安抚地笑了笑。

  他回忆一下方才自己说的话,内心暗暗松口气,幸好,要命的话都没说。

  不过,刚才眉心为什么发热?

  他想抬手摸一摸,但动作又太过明显,只好先压在心底。

  然后听见首位的云靖缓缓问:“你说,妖族二皇子的本命法宝是一种唤千丝藤的绿藤?而王宫花园中,还有一种血藤?”

  这话一出,房间内的气氛便是一肃,盛星河敏锐感受到其他长老也直起身看了过来。

  他心中不解为什么仙门这么关注赤琅的法宝,但还是如实回答:“正是,赤琅眼盲,本命法宝千丝藤可充当他的“眼睛”。千丝藤可分裂几十根,顶端触手还有獠牙,十分凶残。至于那根血藤,更为阴邪,破坏力也更强大。”

  “那千丝藤和血藤,可是长这样?”老道士一挥袍袖,一道水镜浮现出一棵身缠满了绿藤的大树。

  绿藤手腕粗细细,如蛇一般紧紧缠绕着苍天大树,绿意欲滴,然而大树却是干枯衰败,肉眼可见快要倒塌。

  盛星河虽然不是很想理这老头,但还是不得不说了句“是”。

  “那这个,可像那血藤?”水镜中换成了一片血池中,从水中伸出的几根血红藤蔓,即便隔着水幕,浓浓的血腥气息却扑面而来。

  “是的”,想到上次近在咫尺的蛇坑,盛星河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老道士听完他所言,却没有再问,反而当场盘腿,手指掐诀。

  其他长老竟也没有一人出声,都静穆地看着老道士。

  这是什么,当场算卦?

  盛星河不知道老道长的身份,但一身道袍却让他想起在宗门时遇到的某个小道士,不出意外,想必应该是——玄羽观观主黎爻。

  果然,在老道士双眼一睁喷出一口血时,旁边有人急呼:“黎观主,你没事吧?”

  “果然”,老道士用袍袖擦去嘴边血迹,双眼炯炯有神,竟然还笑道,“那千丝藤和血藤,都是菟丝子的妖族变异种,呵,取名千丝,还变作不同形态,恐怕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再多的,贫道也算不到了,这其中因果太大,不是能算出的。”

  众人反应各有不同。

  只有盛星河一脸懵,啊,千丝藤和蛇坑的血藤是一个东西啊?菟丝子又是什么?

  他虽然不解,但这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因为就连温如鸿也不为难他了,盛酽在云靖的示意下,将他送出房门,然后又去忙些不知道的事。

  直到回了宗门,盛星河也没有见到盛酽一眼。

  只知道他很忙,每次去盛酽的偏殿时,殿中都空无一人。

  盛酽的住处附近自然也蹲守着许多怀春的少年少女,曾有不少是眼红盛酽能亲近盛酽仙君的一员。

  如今见他几次去往盛酽的寝宫都扑空,不知不觉生出了些许流言。

  在盛星河去往玉衡峰时,竟然还有几个肩侧绣着“天璇”的弟子同他打招呼。

  这可真是难得,他自从和他爹走近后,这些年轻弟子每一次见他都是表情复杂,不是羡慕就是嫉妒,很少有这种和颜悦色的。

  盛星河也朝对方抬手,看着他们意气风发离开的背影,只觉老怀大慰。

  看来他出去一趟,宗门风气好了很多嘛,看,各峰弟子之间都懂得和谐有爱了,真是难得。

  “他们只是觉得盛仙君终于腻了你,然后自己有了机会,特意来奚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