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月色下,丝丝缕缕的鬼气罩满了整座西蛮城。

  盛星河破窗而出,脚步转出窄巷,来到长街。

  长街上空无一人,漆黑的鬼气缭绕不散,夜色昏沉,只有阴风呼啸,送来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盛星河本想立刻离开,不经意抬头时,却瞬间愣怔在了原地。

  原本应该布满阴森鬼气的半空,却突兀出现了一根石柱。

  不,那不是石柱。

  盛星河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头也下意识扬得更高了些,这才看清石柱上雕刻的鳞片。

  这是一座雕像。

  一座冲破满城鬼气、几乎连通天地的巨大雕像!

  咚咚咚——

  胸腔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耳边呼啸的风声一时之间远去,周遭突然变得空白,只剩下眼前这座莫名的雕像。

  盛星河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此刻的眼神明亮到惊人的地步,原本白皙的额间也隐隐有红光浮现,他鬼使神差上前几步,迫切地想要看清雕像的模样。

  一片漆黑涌动的鬼气中,隐约可见雕像细密的鳞片栩栩如生,一条巨大的尾巴自底部一路盘旋缠绕,高处隐没于黑不可见的天穹。

  这是一条龙尾。

  雕像竟是一条龙?

  盛星河心中没来由冒出一个想法,他好像见过这条龙尾。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心中涌出的急迫到了极点,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同时搔挠。

  尺幅千里的画像,行尸遍野的战场,鬼气翻涌、哀鸿震天……碎片似的记忆在脑海中桢桢闪过。

  盛星河眼中冒出惊人的光亮。

  是魔域图!

  他知道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了,他在魔域图中见过祂!

  他沉浸于回忆的喜悦感中,没注意到自己额前渐渐爬上血丝,蜿蜒形成了一道古奥的龙纹。

  霎时间,盛星河心头掠过一道被注视的古怪感觉。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虚空,然而只能看见丝丝缕缕的鬼气和深黑苍穹。

  注视感在他抬头时转瞬即逝。

  他狐疑地摸了摸后脑勺,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结界外,所有人同时被水镜中显示的异样震惊地起身。

  “这是怎么回事?”云靖一向沉稳的面容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封印阵法怎么裂开了?”

  幽蓝水镜中,只见同他们所处之地一模一样的封印阵法,突兀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口子,原本沉寂的大阵顷刻崩塌,无数符文化作惨白碎片几欲消失。

  但也只是眨眼间。

  下一刻摇摇欲坠的碎片契合重组,重新化作封印符文,如无数归巢蝶影钻入深黑大地,一瞬刺目白光后重回死寂。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在场众人却没有松口气,而是陷入某种无知的恐慌。

  “封印自百年前开始便毫无异常,怎么会……?”

  “简直太古怪了,况且现在正是猎灵时,如果、如果封印不稳,那结界中的弟子怎么办?!”

  “不行,宗主,我建议终止比赛,让弟子们出来,查清封印异状!”

  人族不少掌门都牵挂自家弟子,纷纷开口,一时显得有些吵闹。

  直到一阵笑声响起。

  这笑声低沉华丽,偏又有种飘忽不定感,在西蛮城本就阴森的环境中,多了几分诡谲旖旎。

  众人一时安静下来,看向笑声的源头。

  “急什么”,妖王抬手掩在唇边,遮住了一抹冰冷笑意,眉眼仍是春风晓月的柔美,却看得人无端脊背发寒。

  “不觉得那很像一只眼睛吗?”他凝视着水镜,幽深眼神中藏着极深的狂热,“沉睡百年的神女终于睁开了眼,怎么能停止比赛,扫了神女的雅兴呢?”

  他说着,深绿近黑的眼睛扫向了方才建议中止比赛的掌门,瞳孔骤然化作了危险的竖瞳,像是了盯上猎物缠住不放的毒蛇。

  那掌门在这眼神下浑身僵硬,如同冻在原地,心脏被无形的手蓦地攥紧,呼吸不过来,只有涣散的瞳孔渐渐逐渐失去光彩。

  “妖王言之有理”。

  随着声音,一道高大身影挡在他身前,隔绝了毒蛇的视线。

  掌门这才如梦初醒,溺水获救一般大口喘气,浑身已被冷汗浸湿。

  身后几人忙扶他下去。

  云靖余光扫了一眼,见那掌门性命无虞,这才略微放心,他蹙眉看着眼前肆无忌惮的妖王,强自压下心中的怒气,沉声问,“妖王可知道些什么?”

  然而,对面文弱书生似的妖王却是抬起另一只手,深深吸了一口竹烟枪,殷红的唇中吐出一圈白雾,短暂模糊面容。

  “云宗主说笑了,神女之事,我等岂敢妄自揣度?”

  在云靖难看的面色下,他又开口,“不过,这次的比赛,也许会很有意思。毕竟,百年前神女遗落的传承秘境,可还没有出现过呢?”

  他这番虚虚实实、故弄玄虚,让云靖惊疑不定,猜不出妖王究竟打什么算盘。

  他看向了另一边。

  一直没有动静、宛如同黑暗融在一起的北夜魔门。

  “君宗主,你怎么看?”

  新任魔尊君华一身红黑二色交叠的华丽衣袍,头上玄玉冠整齐束着黑发,这肃穆的服饰压住了他深邃五官的妖魅,彻底显出一股凌厉、崭露的锋芒。

  即便在另外两族最强战力面前,气场也丝毫没有逊色。

  不过即便获得了《魔域图》中的传承,君华也只有堪堪化神的修为,比起另外两人还是差了许多。

  若不是西蛮城封印牵涉修真存亡,他在达到渡劫前是断不会打开北夜禁制的。

  否则太过悬殊的实力差,只会让鼎立的三族局势发生倾倒,招致灭族之祸。

  北夜门人也心知肚明,于是自抵达西蛮城便一直低调当空气人,如今看来逃是逃不过的。

  君华心中叹了一口气,神色却仍是淡定自若的,不卑不亢道:“晚辈年轻,资质愚钝,看不出这封印变化,惭愧。”

  云靖没有什么意外,他本就是想将一直置身事外的魔门拉入局中。

  毕竟如今妖族深不可测,万一真有异动,没有助力便太过艰难。

  妖王自然看出这老狐狸的想法,似笑非笑看了君华一眼,竖瞳中带着狩猎者残忍的冰冷。

  不过一个化神……

  君华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生物本能的求生欲让他敏锐嗅到危险的信号。

  该死,妖王对他动了杀意。

  更该死的是,他在妖王面前便如一个羸弱的婴儿,毫无自保的可能!

  真要发生什么,人族那帮老家伙也绝不可能舍命救他。

  刺骨寒意一路掠上脊背,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像是陷入密不透风的捕网中,逃无可逃。

  在这夺命的泥潭中,君华深邃的眉眼越发凌厉,红黑二色映衬下,有种不可直视的锐气。

  他一派凌然道:“西蛮封印关乎修真安危,不容有所闪失!然而妖王也言之有理,贸然中止比赛,怕会适得其反。不如这样,由本尊亲自进入比赛中,探查封印情况。结界也恰好只能容下化神以下修为,本尊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他一番话出来,倒让众人对他刮目相看。

  只有妖王无声扬了下嘴角,冰冷的视线终于从他身上移开。

  倒有几分小聪明。

  君华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他赌对了。

  西蛮城的里层结界只能容纳化神以下修为,高于化神者进入会强行削弱灵力。

  他如今正是化神后期,只要进入里层结界,即便是妖王也一时奈何不得他。

  云靖没有想到这一届魔尊如此深明大义,语气放柔了几分:“有劳魔尊了。”

  -

  盛星河还在怀疑方才突如其来的被注视感,突然间一道、两道、接着是数十道黑影从迷雾一般的黑气中出现,赫然是被吸引来的、浑身重度腐烂的行尸!

  一时间所有异样完全抛在脑后,盛星河瞳孔急剧收缩,赶紧踏上小白如一道流星猛地朝前窜去,身后的行尸发出长长短短的尖啸,争先恐后朝前涌来。

  西蛮城阔大无比,长街繁密而曲折。

  盛星河踏着小白一路风驰电掣,同时往身上套了几层高阶隐匿符遮掩身上气息,终于甩开了行尸潮。

  他停在一座三层小楼,累得趴在临街的阑干上。

  本就孱弱的身体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追逐,喉咙间血意不断往上翻涌。

  他强忍着拿出一块高阶灵石,借着灵力勉强搭起一层结界,这才克制不住地吐出几口鲜血。

  浓烈的血腥味被结界悉数拦下,但以防万一,盛星河还是撑着身体,快速将染血的雪帕丢进储物戒中,又重新换上一件利于隐藏的黑色斗篷,这才终于靠在窗边,平复着不稳的气息。

  小白也瘫在他身边,原本清辉潋滟的剑身黯淡许多,像是一条累得翻不动身的闲鱼。

  这比赛也太可怕了。

  盛星河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脸一片惨白。

  别说猎杀行尸,能在这种鬼环境下活着就不错了。

  他看了下别在腰间的参赛令牌,八荒玄铁冰冷的材质在夜色中发出冰冷色泽,中间显示一行小小的“一千零六”数字。

  这应该就是排名了。

  本次参赛好像也就一千来号人,他现在的排名,应该属于倒数的行列。

  盛星河扯了扯嘴角,不是很在意。

  命最重要。

  他还是那个想法,找个地方苟着,等到比赛结束,或者是他爹出现,开启仙人秘境。

  现在这个地方就挺好的。

  盛星河歇了一会儿,觉得身体有力气了,这才打量四周。

  这座三层小楼能将附近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纳入眼中,惨白月色下,高高低低的乌瓦折射寒光,不远处的街道有三三两两的行尸游荡。

  视野开阔,行尸不易上来,是个苟命的好去处。

  可惜盛星河方才打定主意,便听到细碎的屋瓦响动声。

  他转身看去,便同正踏在小楼一侧延伸开去的屋檐上的两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两张陌生面孔,盛星河注意到他们也是一身黑衣。

  若不是为了遮掩身份,想必就是散修了。

  大概率是后者。

  但这两名散修的眼神很奇怪。

  盛星河警觉地退后两步。

  对方看他的眼神,像是看死人一般。

  他的预感没有错,因为两人下一秒不由分说,朝他齐齐拔出了长剑,凌冽剑光转瞬即至。

  盛星河仓促躲闪,喊冤道:“我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现在的人族情谊已经如此凶险了嘛。

  其中一人回答了他,“我们也是拿钱办事,怪只怪,你惹错了人!”

  ?盛星河心中浮现疑惑,杀人夺宝也就罢了,这两人竟是拿钱要杀他!

  他最近没有惹谁啊……等等,一张雄雌莫辨的脸从脑海中浮现。

  角宿师兄提醒的那句“小心妖族”也同时闪过。

  若说他招惹的,恐怕也就只剩下妖族太子——江平野了!

  江平野要杀他、不可能!这想法刚一冒出头便被他自动掐灭,盛星河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自信,笃定江平野不会害他。

  他暂时将这信任归于父子间的情谊。

  难不成是妖族某些人想替江平野出头,故意□□?

  说到底还是因为渣爹!

  盛星河眼中划过恼怒,只觉得渣爹害他太多。

  不过他很快没有精力再胡思乱想。

  因为眼前两名散修竟然都是金丹后期修为!

  盛星河本就没有灵力,全靠灵石和小白强撑,不过几招下来便捉襟见肘。

  他仓促挑开对方劈落的一剑,咬了咬牙,转身便从三层小楼上一跃而下,狂风将他身后斗篷吹起,像一只折翼的鸟坠落。

  “想跑,没那么容易!”

  盛星河落在旁边一间低矮的房屋上,屋瓦因他的重力耸动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本来还游荡的行尸瞬间闻声而至。

  盛星河此时顾不上行尸,比行尸更可怕的对手还在身后虎视眈眈。

  他拿出高阶御风符,整个人如一道轻风飘了出去,下一刻原本站立的地方被强劲剑气劈碎,出现硕大缺口,碎瓦砸落在屋檐下的行尸中。

  “追!”

  其中一人短促道了一声。

  两人本以为猎物要逃跑,结果没追几步,不料跑在小白脸忽然往后撒了几张符纸。

  两人大惊,忙闪身躲避。

  然而那几张轻飘飘的符纸顺着风垂落,毫无动静,被街上听着动静而来的行尸们踏碎在脚底。

  抬头一看,面前那小子已窜出了三丈远。

  可恶,竟然敢耍他们!

  散修怒不可遏,驱剑上前。

  眼看即将追上时对方又故技重施,几张轻飘飘的符纸吹在眼前。

  散修们毕竟是老江湖,怕这小子方才是佯装这次是真的,还是下意识躲避。

  眼看符纸毫无动静向地面飘落,两人更怒,可恨,竟然一个手段耍他们两次!

  两人本来还顾忌高阶行尸,眼下却是不能忍了,一时金丹后期的灵力全部喷薄而出,在剑尖快速聚集……

  盛怒的两人没有发现,原本即将飘向地面的符纸发出些微白光,接着猛地窜出一道雪白长剑,带着符纸快速朝两人背后袭来。

  “小心——”

  并肩的两人避开长剑,下一秒明黄符纸却仅在眼前。

  “轰——”

  冲天而起的两道火光短暂照亮了西蛮城深黑的夜,血肉灼烧的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本就在街道聚集的行尸受到刺激,尖啸声震耳欲聋。

  盛星河收齐剩下的明火符,看着火光中映出的两道挣扎身影。

  他并不想杀人,明火符也无法一下让金丹后期的修士殒命,不过吸引来的行尸……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盛星河叹了口气,感慨一番修真界的残酷,转身便想离开。

  没有意识到火光中朝他急射而来的飞镖。

  “小心——”

  耳边传来惊呼,盛星河下意识回头,泛着幽蓝色的尖锐毒镖快速放大在他急剧收缩的瞳孔中。

  “锵——”

  雪亮剑光划出刺目涟漪,打得飞镖偏离了目标,堪堪从盛星河耳际呼啸而过,割碎了几根发丝,猛地钉在不远处的墙壁上。

  盛星河呼吸急促,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声音响在了耳边:“发什么呆,还不快走!”

  他衣领被人提了起来。

  街道上乌泱泱涌来的行尸吞没了两道跌落在地的火光,哀嚎声淹没在尖啸和咀嚼声中。

  越过几条长街,盛星河这才被人放下。

  盛星河转头看去,熟悉的俊脸出现在眼前。

  “郁无朝?你怎么在这?”

  郁无朝一身白衣银甲,背负长剑,利落的马尾随着动作在身后甩过弧度,他抱臂看着盛星河,长眉一挑:“我以为你会先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盛星河顿了一顿,想到方才的惊险,还是不由感到后怕,颇为真诚道了一声谢。

  他还是太嫩了,竟然没有提防濒死的困兽。

  “一声谢怎么够。”

  盛星河还惊魂未定,便听郁无朝道:“我都救了你,你将盛酽让给我不过分吧?”

  “……”

  盛星河抬头,对他翻了个白眼,“你还不如让我去死。”

  况且这人说得是什么话,他爹又不是物品,哪里能让来让去的!

  郁无朝黑了脸,“哼,你为了盛酽竟连命都不要了。”

  不远处的街角,窄巷的阴影投落下来,完美遮住来人高挑的身形。

  江平野收回了几欲出手的龙吟剑,侧脸如笼着层寒冰。

  一团更深的阴影浮现在墙面上,梦貘看了一眼盛星河方向,又偷偷打量江平野神色,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星河大人那边,我们还要跟着吗?”

  江平野转身,淡漠的声音传来:“跟什么,有的是人保护他,况且他为了其他人连命不都要了。”

  梦貘兽看着太子殿下的孤寂背影,有些唏嘘,忙从墙上窜出来,迈着短腿跟上。

  风将呓语吹得更加破碎,隐约传来“我又算什么”的呢喃。

  梦貘兽揉了揉耳朵,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