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高铁到站,一行人坐上当地政府派来的商务车,趁着夜色赶往云仙湖。

  老七坐在副驾驶,孙天师在中间一排跟负责接洽的工作人员侃大山,借机套取内幕消息。

  他是老江湖了,晓得跟一群不知根底的同行一起接案子做生意,名曰合作,实为竞争。

  圈子就这么点儿大,僧多粥少,同一桩案子,谁出力,出多少力,得多少酬劳,给上头的印象如何都有讲究。

  想要占得先机,必须搞好情报基础。

  徒弟老七实力卓绝,是他的倚仗和压箱底的后手,但为人倨傲,不屑于与人交际。

  沈家大公子,沈司星,初出茅庐就一鸣惊人,以后肯定前程远大,可惜对外也是个锯嘴葫芦,内向,阴郁,总是怯生生的。

  这两个小的出门在外都得仰仗他,孙天师压力山大的同时,也难免自得。

  想到这儿,孙天师捋了捋胡须,笑道:“云仙湖是好地方啊,等老夫退休了就在湖边买一栋别墅,周末游湖喝茶,安逸得很。”

  负责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是个刚考上旅游局编制的新人,上岗没多久就遇到游轮失踪的重大事故,即便是一只基层的小虾米,也忙得眼冒金星。

  她见孙天师穿着一身唐装,两撇花白的长眉垂到腮边,笑眯眯的,跟弥勒佛似的,一看就实力不俗,立刻生出几分信赖。

  “孙天师有所不知,”工作人员愁眉苦脸,“云仙湖的房价因为这些年的事故,一直不上不下。这回又出了全国上下关注的事故,泰山脚下到云仙湖畔的一个度假村工程都暂停了。您要是想买房啊,再等等吧。”

  “泰山?”

  一听到泰山,沈司星就想起泰山府君。

  他坐在后排,正脱下校服往头上套一件白T,听到耳熟的地名,当即从领口钻出来。

  工作人员扭头,只见沈司星露出小半张脸,衣领挂在鼻尖上,车厢光线昏暗,依然看得出他皮肤很白,眼睛圆溜溜的,瞳孔的颜色极浅,瞧着像某种小动物。

  她情不自禁把语气放轻柔了些:“嗯?对呀,泰山。云仙湖在两省交界,西南边的一片是我们省,靠东北边的湖面在泰山山麓,归隔壁省管辖。”

  老七的邮件没提到这一点,沈司星便没意识到。他地理成绩是不错,但也没到精通各省辖区下江河湖泊的地步。

  沈司星转念一想,人间的泰山与幽冥的泰山不是一回事。

  而且,云仙湖占地万顷,事故发生在云仙湖的西南面,与泰山相去甚远,应该不用在意。

  孙天师呵呵笑了几声,追问了一些事故发生时的细节。

  工作人员小姐姐自然知无不言,提起事故当天的情况,仍然心有余悸。

  “那艘游轮,是环湖游玩一天一夜的中型游轮,不比海上的豪华邮轮大,但在云仙湖算是很大的了,满载时能坐一百名乘客。不过那天只坐了二十多人,算上船长和船员,一共三十一人。”

  “出发时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的,风力不大,云仙湖上也没什么波澜。大约早上十点半游轮启航,按照行程,十二点时游轮会抵达湖心的一个小岛,让游客下船吃午饭,散散步。但岛上的人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船,就报给了水警。”

  “一前一后不到两个小时,那么显眼的一艘游轮,就在光天化日下消失了!谁听了不说一声瘆人?”

  沈司星竖起耳朵听,听到这里,他低下头,与窝在书包里的晏玦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兴致。

  现在又多了一个细节,时间。

  游轮失踪时间是十点半到十二点,去掉在码头上肉眼可见的半个多小时,事故发生的准确时间应该在十一点前后。

  按十二时辰算,恰好是午时。

  午时阳光最盛,却也是盛极而衰的转折点,故而古人有午时阴气最重的说法。

  这会是巧合么?

  商务车驶入云仙湖景区里的一家度假式五星级酒店,酒店由国外设计大师操刀设计,风格却是古色古香,幽静拙朴,隐匿在山脚下竹林中,面向碧波万顷的云仙湖,可以从私人码头乘船游湖。

  沈司星一行人下车后,在安排的独栋别墅里放下行李,就直接去往宴席包厢。

  他们来得晚,但赶得巧,招待各地天师们的酒席正准备开席。

  孙天师一进屋就上去跟当地领导,景区的各路负责人寒暄,跟一朵交际花似的。

  沈司星和老七相看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坐到角落,默默干饭。

  云仙湖盛产淡水鱼虾蟹,醉虾、腌蟹、红烧鱼,煎炸烹煮样样来了一桌。

  其中最著名的是当地特产的鲢鳙,又叫胖头鱼,用酱油、卤水焖上一会儿就是一盘大菜。

  鱼肉仿佛蒜瓣,白嫩脆弹,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又没有土腥味,就连沈司星这种平时饭量不大的人都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

  同坐一张桌子的,还有一对母女。

  老的姓柳,自称柳神婆,她看上去大约五六十岁,挽了一头银白的发髻,头发上插了七八根发簪,簪子上刻着稀奇古怪的花纹,挂着银链、铜铃、羽毛,脖子上还戴了好几条绿松石、珊瑚项链,稍一有动作,就丁零当啷地响,像一棵圣诞树。

  小的叫柳圆圆,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蜜色肌肤,身材火辣,穿着露脐短上衣和热裤,沈司星一看过来,就冲他抛了个媚眼。

  “我妈是出马仙,老牛了。”柳圆圆笑道,“在我们那儿请她出堂做法,得要这个数。”

  柳圆圆比了个手势,大概二三十万,见沈司星兴致缺缺,又看向一旁的老七,结果那家伙更是眉头不动,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玩消消乐,一点面子都不给,于是悻悻地切了一声。

  “好了,别丢人现眼。”柳神婆眉梢高高吊起,语气严厉。

  “妈~”柳圆圆不满。

  沈司星有些过意不去,抿了抿唇,小声问:“只有我们五个人么?”

  柳圆圆嗔道:“不止吧,我来的路上见到一个喇嘛,叫什么桑吉上师,和有他的侄女卓玛,一个小女孩,可漂亮了。”

  “他们怎么没来?”沈司星好奇。

  “谁知道呢?”柳圆圆耸肩摊手一气呵成,酒红的延长甲哒哒敲击玻璃杯。

  说话间,包厢门打开,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是个全真教的道长,他身形瘦高,两腮凹陷,额头微秃,头发半白,像一根竹竿上挂了一身黑灰道袍。

  从进门的几句寒暄中,沈司星听出道长姓金,听说云仙湖的事故,立马坐飞机从国外赶了回来。

  “金道长,久违了啊。”孙天师伸出手。

  金道长冷笑一声,假装没看到孙天师要跟他握手似的,径直入座。

  包厢内的空气瞬间冰冻,孙天师被当众下了脸子也不恼火,继续坐在领导那桌推杯换盏。

  金道长坐到沈司星左手边,嘴皮子蠕动,鄙夷道:“你看看他那样!”

  沈司星愣了下,才意识到金道长在跟自己说话,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悄声问:“怎么了?”

  “自称什么天师,天天干的尽是溜须拍马的事。”

  沈司星尴尬点头。

  金道长以为找到同道中人,对沈司星大倒苦水:“没什么真本事,道教经典一句也答不上来,凭一张嘴就敢出去招摇撞骗。呵!行业风气就是被这种人败坏的!”

  老七放下手机,冷冷地睨过去:“道长,我记得全真教不食荤腥,不得饮酒,没错儿吧?”

  他们面前的酒桌只有一道清炒时蔬算素菜,别的都是大鱼大肉,沈司星这桌还在喝椰汁,孙天师坐的那桌连酒都开了两瓶,包厢里弥漫着淡淡的红酒味。

  老七这话挤兑的意思很明显,嘲讽金道长“出淤泥而不染”,一桌子美味佳肴,没有他的菜,云仙湖的局,也没有他的位置,火药味噌一下就窜起来了。

  沈司星和柳圆圆互看一眼,都不敢吱声。

  金道长有些破音:“你是谁?”

  “孙天师的徒弟。”老七冷声道,接着,看向沈司星,“小天师,吃饱了么?时间太晚,差不多该回去了。”

  “小天师?”金道长抬高嗓子,瞪向沈司星,“你跟他们师徒是一伙的?”

  眼见火烧到自己身上,沈司星也很无语。

  他微微颔首,起身后,扶着椅背对金道长说:“孙天师的实力如何我不清楚,但捉鬼驱邪和熟背经文关系不大。我相信您实力不凡,如果能在小长假三天内查清楚事故原因,把失踪的人找着,那就更好了。”

  “三天?”金道长横眉立目,接连受了老七和沈司星挑衅,气得鼻孔冒烟。

  于是,金道长话锋一转,斥道:“贫道出师三十年,还不敢夸下海口,说此大话,你既然自己提了,那就看看三天后你能如何吧。”

  “行。”沈司星轻轻应下。

  柳圆圆纳闷:“三天时间会不会太短了,而且,为什么非得是三天?”

  “因为……”

  老七挑眉:“因为清明假期结束,他还要回高中上课,高三生很忙的。”

  “高中?!”柳圆圆大吃一惊,美瞳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

  金道长更是张口结舌,心里懊悔不迭,跟高中生斗气,就算赢了他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沈司星扶额,感觉他被老七坑了一把,这下想置身事外都难了。

  回到别墅,沈司星问过老七明早集合的时间,就独自回到房间。

  他给晏玦叫了酒店服务,打开房门,不出所料看到那只玄凤鹦鹉正窝在餐车上吃果盘,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的电影。

  沈司星瞥了一眼,是迪士尼的动画版《小美人鱼》,心想,晏玦变口味了?以前不是看爱情肥皂剧,就是看重口味罪案剧,现在怎么连小孩看的动画片都看得津津有味?

  他坐到沙发上,抱着抱枕,头倚着靠背,怔怔地看向天花板上的吊灯。

  奔波了一天,沈司星早已精疲力尽,就连晏玦看到小美人鱼变出双腿,叼着餐巾嘤嘤哭出声时,他都提不起劲去多关心一句。

  沈司星有心想把陆廷川回来的事告诉晏玦,但又担心晏玦语出惊人,说结冥婚之类的浑话,要是被陆廷川听到,多少会有些尴尬。

  想了想,沈司星还是决定暂时隐瞒下去。

  毕竟,这是他和陆廷川两个人之间的事,没必要让晏玦徒增烦恼。

  鹦鹉的脑容量思考不了那么多。

  等等!

  沈司星猛然坐直身子,四下环顾,套房宽敞奢华,没有任何异样。

  路程太赶,他都忙忘了,没注意到他有半天没收到陆廷川的消息。

  出事了?

  还是……陆廷川又消失了么?

  要走的话,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咋啦?”晏玦飞到他跟前,眨巴几下豆豆眼,“钱包丢啦?”

  “没有。”沈司星按捺下心头患得患失,惴惴不安的情绪,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可能有点困了。”

  “真的?你看上去就像——”

  “像什么?”沈司星蹙眉。

  “像失恋了一样!”

  沈司星深吸一口气,不顾晏玦唧唧歪歪,走过去把电视关了,一把揪过鹦鹉的尾羽,摁到床头的靠枕上。

  “睡觉。”

  他就不该指望这只笨蛋鹦鹉能想出什么高见,真的半点都不靠谱。

  *

  翌日,清晨。

  阳光如隔轻纱,明媚但不刺眼,云仙湖一碧无际,波光粼粼。

  众人在酒店的私人码头集合,准备乘坐快艇前往湖心岛。

  来的人中除了孙天师和老七,昨晚认识的金道长、柳神婆母女,还有一个光头的喇嘛,他身后跟着个十一二岁皮肤黝黑的女孩,应该就是柳圆圆所说的桑吉上师和他的侄女卓玛。

  这么一算,为了查清云仙湖的事故,上面一共请了四拨人手,可以说是孤注一掷的大手笔了。

  一行八人互相见过礼,金道长还是那副清高自傲的派头,理都不理他们,套上救生衣就头一个踏上快艇甲板。

  孙天师捋着长须,安之若素,笑呵呵地跟桑吉上师打招呼。

  桑吉上师的口音浓重,双手合十道好,扭头命令小侄女卓玛穿好救生衣。

  卓玛艾艾地答应,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拉好救生衣拉链,全程没有抬头,似乎很害怕桑吉。

  这对叔侄的相处方式有些古怪。

  沈司星睫羽轻颤,小刷子似的,在眼睑落下两弯青影。

  船身划开白浪,水雾沾湿沈司星的睫毛。

  快艇颠簸,他倚靠快艇护栏,闻到湖面上淡淡的鱼腥味,远处,湖心岛越来越近。

  从酒店的码头到湖心岛,开快艇耗时半小时,观光游轮速度慢一些,一个小时左右总该到了。

  沈司星踏上湖心岛的木栈道,回望平静的云仙湖,不禁心生疑窦,这么普通、宁静的湖面何以吞噬那么多人的性命?

  “沈小友,换好泳裤了么?”孙天师问。

  沈司星点点头,背过身脱下T恤和五分裤,留了一件黑色的四角泳裤,他环抱双臂稍微遮了下单薄的上身,两条腿修长纤细,大腿白到反光。

  他们上岛既是为了寻找线索,也是为了在湖心岛的浅滩跟救援队的潜水员练习潜水,准备在明后天和搜救队一起下湖看看。

  云仙湖的地形比较特别,是一个山字形,湖心岛周围和湖畔的水较浅,湖水是天蓝色,此外的湖面呈现青蓝,甚至青黑色。

  超过湖畔五十米左右,水下就好似一道道断崖,一处处深渊,湖面广袤无垠,烟波浩渺,在晴天仍然像大地上的一只青色的眼睛,深不见底,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老七、柳圆圆等人也毫不扭捏地脱了救生衣,露出泳衣泳裤,唯有金道长、桑吉喇嘛和卓玛杵在原地,没有随大流的意思。

  孙天师正打算拿金道长逗个闷子,刚张开口,码头上就来了几个全副武装穿着潜水服的人。

  “你们就是上面请的天师?”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裹着潜水服也能看出他身材精壮,孔武有力。

  沈司星轻轻嗯了声。

  “我是搜救队的队长,老李。”老李戴上护目镜,扫视一番这一行男女老少,不耐地啧啧两声,“潜水没那么容易,正规下水需要考证,学习半个多月到一个月。云仙湖地形复杂,水深,水温低,不是普通人能驾驭的。这次事急从权,你们只有一天可以练习,要是有什么怕水,不会游泳,心脏病,头疼脑热的,趁早说清楚,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我不下去。”金道长拢紧道袍,后退一步。

  卓玛仰头看了眼桑吉,摇摇头:“李叔叔,我年纪太小了,去不了,就在岸上给你们加油吧。”

  桑吉指了指卓玛:“我在岸上看着她。”

  柳神婆推脱说心脏不舒服,也不愿意下水。

  任务还没开始,八个人里就有四个人打了退堂鼓,最后只有沈司星三人和柳圆圆同意练习潜水。

  老李无所谓,人越少,他的责任越轻,越好安排。

  他招招手,叫来身后三个潜水员,让他们各自带人去浅水区做一小时的初步练习,一定要注意安全。

  湖风吹过,沈司星感觉有点冷,抱紧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有一个比他高一个头,戴着护目镜的青年走过来,走到他跟前时顿住脚步,温声说:“跟我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