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与清醒

  玻璃碎片迸发出的清脆声音让盛璞短暂回神。裴远被他突然间爆发的凶狠动作吓了一跳,一边手忙脚乱地抬起手臂护住了自己的脸,想要挡住这些四散的碎片,一边还腾出余力死死钳住了盛璞的右手,不想让他再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

  盛璞勉力挣扎了一下,但根本摆脱不了对方的控制,闷热的空气让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过去。

  裴远低声笑,他的面容在盛璞模糊的视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我说过了,最好听话一点,不然你只会更加难受。”

  他突然听见一阵玻璃碎片和地面摩擦的沙沙声,盛璞用另一只手在地上摸到了一块比较大的碎片,险些被它锋利的边缘割伤。

  当盛璞将它握在手心时,他的头脑接近空白,心里只有一个机械的念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碎片,狠命朝自己的右臂刺下去。

  裴远以为盛璞这一下动作是冲着他来的,脸色一变,急忙松开了手,但他没想到,盛璞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

  当锐利的碎片扎入自己的上臂之前,盛璞的意识已经一片模糊。直到温热的血从伤口里流淌出来,剧烈的疼痛终于成功刺激到他几乎陷入麻木状态的神经。

  他喘着气,几乎是被迫式地从神志不清的状态下突然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的时候,太阳穴突突地跳。裴远怔怔地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没有动,表情很复杂,甚至还有点呆滞,像是被他刚才宛如疯子一般的举动给彻底镇住了。

  等裴远反应过来的时候,盛璞已经不出声地咒骂了一句,一脚把他踢翻在杂物堆里。

  他没来得及做任何思考,就飞快朝房间另一侧冲过去,用肩榜跟手臂一起用力推开窗户。盛夏带着热气的晚风几乎在瞬间扑面而来,但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直到他翻窗跃下,在松软的草坪上翻滚了几个来回之后,才再次感觉到从自己的上臂传来的锥心疼痛。

  泥土的潮湿气息跟血腥味混在一起,让他的胃一直在难受。盛璞咬着牙撑地起身,脱离了那个诡异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房间之后,头晕目眩的感觉终于消散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上臂,T恤被汗水和伤口流出的血一起死死地黏在肌肤上,显出一大块深色的痕迹。

  盛璞伸手试图把衣服掀开,结果痛得直接蹙起了眉,不受控制地倒吸一口气,这才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身后静悄悄的,裴远似乎并没有追上来的意思,但他仍然不敢在这个地方多停留一秒,一边咬着牙踉跄地往前走,一边用还在不停颤抖的手掏出纸巾,胡乱地按在上面想要止血。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一条条小路,浑浑噩噩地从侧门绕出去的,直到迎面撞上路人错愕又震惊的目光,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非常狼狈。头发凌乱,脸色苍白,裤子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走路跌跌撞撞,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

  再加上他现在从刚才的储物间里带出了一股烟酒混杂的浓郁味道,大概在他们的眼里,他就是个举止奇怪的醉鬼。

  等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的时候,盛璞一直按在上臂上的手终于勉强放了下来,顿时又感到一阵抽疼。他说完去医院之后,司机特地关心地朝后看了一眼,盛璞现在的神态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失魂落魄,而是带着麻木的平静,伤口的血也早已经止住了,看起来并没有很严重。

  这位司机大哥看起来很热心,他踩足了油门,扬声道:“小伙子放心,我尽快把你送过去。”

  盛璞在后座上勉强笑了笑,伤口一阵阵地钝痛。他才想起口袋里的录音笔,赶紧将它拿出来,才发现它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摔碎了,屏幕早就已经暗了下去,他都不知道有没有录进去什么东西。

  盛璞连着按了几下,不管他怎么按,录音笔都没有一点点反应。算了,他叹了一口气,反正今天本来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一个声音几乎下一秒就在他的心里响起。

  “年纪轻轻的少叹气,”司机还在热心地跟他攀谈,说着再次瞄了一眼他的手臂,“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喜欢仗着身体好往死里喝酒,喝完了自己身上多了几个口子都不知道……”

  盛璞敷衍地跟着苦笑了一声。手臂传来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点,他现在才有余地去回味裴远用轻蔑的神情对他说的这些话,他盯着自己的时候仿佛像在看一只小虫,又好像在看一个玩具。

  和裴远想对自己做的混账事比起来,这些话才在真正意义上给了他沉重一击。

  是啊,他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从XI把他卖掉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应该心里清楚这一点,难道这一年以来的所有经历还不够让他明白吗?

  从刚刚成为选手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他对自己的这份职业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它独有的一份纯粹性,作为选手,他们唯一需要思考的事就是怎么赢下比赛,这里没有人去管你的出身和脾性如何,只要你有够强的能力就足以杀出一条血路,去给自己赢得尊重。

  在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里,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的竞技水平足够强,只需要操心如何在场上持续兑现自己的天赋就可以了,从来没有想过需要去担心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就算这一年里遇到了多少不顺心的事,在MOG被这样刻意地针对多少次,他总觉得自己依然有机会当着这些人的面重振旗鼓。

  但现在的他闭着眼睛,死死按着手臂上的伤口,像个流浪汉一样蜷缩在出租车的后排。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迷茫和无能为力,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和信念就像被自己猛力摔在地上的酒瓶,顷刻间就炸成了碎片。

  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从如此糟糕透顶的局面中挣脱出来。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经历了太多事,就连现在头脑都有点发蒙,思考的时候很迟钝。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想,江离也是这么审视自己的吗?在他的眼中,自己又算是什么东西?

  车上的冷气没有开很低,但他感觉现在的自己仿佛置身冰窖之中。盛璞颤抖着伸手想去掏手机,结果发现另一侧的口袋空了,他在后座反复搜寻了一番,也没有找到手机的影子。

  他甚至没有想着要怎么找回来,只是向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心里麻木地想:还好钱包还在,不然一会儿要怎么付钱呢。

  他打开钱包确认了一下里面的现金,正准备合上,又鬼使神差地将目光转向了最前面的夹层。他以前在里面放过江离的照片,江离看到之后半是得意半是别扭地说:“放这个干什么,多占空间,合上的时候都有点卡住了。”

  他那点小心思被盛璞察觉得一干二净,盛璞切了一声:“这照片才多大,扔进去我都怕丢。”

  他说着很大方地把钱包放回去,笑眯眯地跟江离开玩笑:“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往钱包里放点照片,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我才不放,很幼稚啊盛哥,”江离反驳他,紧接着笑了一下,“再说,我想你的时候直接来找你不就行了。”

  盛璞一边想着江离说这句话时神采飞扬的表情,一边把手伸进空空荡荡的夹层。他没有摸到任何东西,那张照片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但他还是执着地摸了很久。

  盛璞在认真回忆在那个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时,发现连他都有点想不起来那时候自己的心情是如何沉重地坠入谷底,对其中的一些细节也感到很模糊,但他却因此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和江离叙述的时候更是能省则省,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满不在乎一些,讲到自己上车的时候就打住了,但心里仍然止不住地难受。而江离全程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握着他的手,听到后面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盛璞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盛璞清了清嗓子,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用手指挠了一下他的手心,故作严肃道:“好了好了,今日份的忆苦思甜就进行到这里。”

  他说着笑了笑,指了指自己伤疤的位置:“没事的,你看,这儿都淡到快看不见了,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没有等他再说话,江离就已经紧紧抱住了他。

  再怎样佯装镇定,他的情绪也被这个拥抱一击即溃。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无声地相拥了一段时间,盛璞把头埋在江离的肩膀上,带着点依赖蹭了蹭,就听见江离闷闷的声音传过来,还带着点愠色:“今天还是轻了。”

  盛璞一时没明白,懵道:“什么?”

  “揍他的时候还是轻了。”

  盛璞一笑,去揉他的头发。

  江离自然明白盛璞在描述过程中的有意弱化,他清楚这件事对盛璞的影响和心理刺激有多大,不想让他一直沉浸在这件事情里,于是突兀地开了口:“盛哥,既然记忆全都恢复了,可以说说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吗?比如在你失忆的前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其他刺激到你的事情?”

  盛璞早就预料到江离会问这个问题,他坦然地笑道:“那段时间里我的精神状态确实很烂,大概一直消沉了几个月,直到转会期的时候,我才彻底给自己重新做好了心理建设。跟MOG成功解约的事,也让我浑身多少轻松了点,事到如今,我也不求什么大合同或者成绩,只希望自己能擦亮眼睛找个干净点的俱乐部。”

  他说着自嘲地笑笑:“但是你应该也知道我那个时候的舆论,在MOG的煽动下已经到了根本没法看的程度,对我最热情的是直播平台,都等着我赶紧退役去他们那直播呢……俱乐部里头倒是有几个想把我买回去当替补教教新人,只有JY愿意提供首发机会,叫我过去试训,当然了,后来我才知道,这还是借了符成杰那小子的人情……”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看见江离的眉头几乎瞬间皱了起来,于是清了清嗓子,决定赶紧转移话题说正事:“也是在那个转会期,我知道你已经回国了,也听到了很多你在为新俱乐部做事的消息,每天一打开论坛全都是,想忽略都不行。”

  他的声音带着调侃的笑意,江离无奈地笑笑,他想到自己回国第一次跟盛璞碰面时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样子:“没解开误会的时候,看到我的消息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很膈应?”

  盛璞摇摇头,他想了想:“感觉的话……大概就是稍微放心一点了?”

  “放心?”江离有些错愕。

  “是啊,”盛璞说,“看到你那么精神,我以为裴远对我说的那几句关于你的话都是假的。”

  “的确是假的,”江离平静地补充,“哪有他说的那么夸张。”

  盛璞久久地盯着他的眼睛,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

  江离笑了笑,凑近他:“那时候还这么担心我啊,盛哥?”

  盛璞不由分说地伸手掐住了他的脸,咬牙切齿道:“可能就是找不到工作闲的。”

  “是是是,”江离这次倒没有出手反抗,他任由对方捏着,认真地看着他,正色道:“但是盛哥,以后不管再难过,还是少喝点酒吧。”

  “我那个时候已经很少喝了。”盛璞申辩道。

  “……你失忆前一天在干嘛?”江离说:“在试训的前一天晚上喝到把前任喊来吵架,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盛哥。”

  盛璞反应过来,他躲闪着江离的目光,咬了一下嘴唇:“那天情况比较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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