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分别后,薛书尧回了笾洲,莫瑛却不知去了哪里,千山画铺只有莫千禾一人守着。薛书尧将莫瑛的画全买下来,他什么也没说,也从来不问莫瑛现在在哪儿,有没有写信回来。
半年后,薛家发生了两件喜事,“薛书懿”入宫,被封为庄嫔,“薛书菀”出阁,成为谢少渊正妻,薛家从此青云直上,不仅大富,更是大贵。
薛绵本想让两个女婿给薛书尧随便弄一个官做做,但是薛书懿和薛书菀轮番劝阻,薛书尧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吃喝玩乐,为人既无心机又易被骗,实在不适合官场,不如就做个富贵闲人,反正他这辈子是什么也不用愁。
薛书尧自然是乐得清闲自在,薛绵看他没出息的样子,也只好作罢,张罗着准备给他先纳一房妾室。
薛书尧听凭安排,成亲前一日,他跑去千山画铺让莫千禾替他画十六幅画,一幅一千两。
莫千禾看着眼前十六张巨额银票,震惊问道:“画什么?”
“画莫瑛,从一岁到十六岁,这世上也只有莫大叔你才能画出来。”
莫千禾沉默了半晌,摇摇头说:“画不了,莫瑛小时候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
“那你记得多少就画多少。”
眼前这个人明天就要成亲了,可他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喜悦之情。
“薛公子,莫瑛不值得你这样,你还是收回银票,明日好好成亲。”莫千禾将银票推出去。
“莫大叔这是我的事,你只管画就好,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薛书尧笑了下,笑得惨不忍睹,“三个月后,我来取。”
莫千禾叹了口气,答应下来,他回到后堂狭窄的画室,莫瑛正在收拾画册。
后堂与前铺只隔了一扇薄薄的门,莫千禾问:“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你是为他回来的?”
莫瑛摇头:“爹,我大半年没回来看你,惦记你。”
“薛公子对你有心,只可惜……”
“爹,我只把书尧当朋友,你别想多了。”
莫千禾看不出她说的是真是假,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太过难受。只是刚才他如果没有老眼昏花,莫瑛脸上闪过了一丝落寞。
“阿瑛……”
“爹,那十六幅画让我来画。”
明烛下,莫瑛铺开了一张宣纸,她拿起笔勾勒出一个女子的面庞,描摹她的五官时,她不知是该画她喜,或是怒,抑或是哀怨。
她转头看向铜镜中的那人,神情平淡,无喜无嗔。
她画过许多女子的容颜,却画不出此刻自己的样子。
此画是要送人,那应该画自己高兴的样子,可是好像没有什么值得高兴之事,她对着镜子笑不出来。
她斟酌了许久,最终将这张未完成的画撕掉,重新铺开一张宣纸画起来。
几个时辰后,她停下笔,望着已完成的画作,画上的女子长发束起,只露了一个侧脸,她背起手仰头望向结满累累桃子的桃树,看不出神情如何。
莫瑛几乎不眠不休地赶出了十幅画,她把十幅画封进一个箱子里,交给莫千禾,“爹,三个月后,你就把这个箱子交给书尧。不过里面只有十幅,他应该也不介意,他说过,记得多少画多少。”
莫千禾看她床上放着已经收拾好的包袱,“你又要走了?”
“嗯,这次离开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回来了,爹,你照顾好自己。”
“我没事,可你一个人在外面,万一有什么事……”
“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莫瑛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里,她走遍大江南北,跟随不同画师练习画画,从山水鸟兽、到草木阁楼,取百家之长,融入她自己的笔法。渐渐的,她的画自成一派风格,隽朗疏狂间不失细腻天真。
二十二岁的莫瑛得了清品斋范庭的评语,“后生可畏,大有可为”。此评语一出,她的画立刻为人争抢,飙到极高的价格。而莫瑛本人极少露面,非知己好友,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她流到市面上的画作也不多,于是各类赝品,模仿之作纷涌而出,其数量远远超过原画作。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众人不知莫瑛为女子之前。
莫瑛的名声传到京城皇宫,连皇帝都对这位画师产生兴趣,下令召他入宫一见。
御花园中,如今已经是庄妃的“薛书懿”陪在皇帝身边,想着一会见到莫瑛,她既激动又有几分紧张。
宫人引着莫瑛过来,他身材不高,瘦弱单薄的身体套了件崭新的湛蓝色袍子,显得既儒雅又精神。
他撩起袍子跪下:“草民莫瑛,拜见陛下娘娘。”
“抬起头让朕看看。”
头顶传来威严的声音,莫瑛心如擂鼓,缓缓抬起头,摄于龙威,她垂下双眸,不敢看眼前的人。
“庄妃跟朕说你们是旧相识,你也是笾洲人?”
“回陛下,草民其实是京城人氏,不过自幼就跟随父亲离开京城,曾在笾洲住过,有幸结识庄妃娘娘。”
庄妃笑着说:“陛下,地上多凉,不如让莫瑛起来回话。”
“你不说朕都忘了,你起来吧,赐座。”
“谢陛下。”他起身,抬眼看向庄妃。
庄妃梳着高云髻,身穿华丽贵妃礼服,体态丰腴端庄,含笑与莫瑛对视。她身子倾向皇帝,目光却看向莫瑛,说:“臣妾认识莫瑛的时候,她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画师,多年未见,没想到她的画已经是千金难求了。陛下,不如留她在宫里住些日子,请她为陛下画几幅。”
“莫瑛你可愿意?”
天子开口,莫瑛怎敢不从,忙答道:“草民愿意。”
莫瑛住进了琼英馆第二日,庄妃派人传她去永安宫,她还以为是去给庄妃画画,去了之后,永安宫里不止庄妃,还有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
看到薛书尧第一眼,莫瑛一愣,他褪去了记忆中纨绔子弟的轻浮和青涩之气,身姿稳重。
“莫瑛,好久不见,”语气是克制的惊喜。
莫瑛笑了笑:“好久不见,书尧。”
庄妃说:“书尧正好来京城看我,你们两人也多年没见,所以我就叫你过来。”
薛书尧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身上,这些年他听了很多关于她的传闻,总是想着她变成什么模样了。如今真人站在面前,他从前熟悉的骄傲自信的笑容,专注从容的神情,这些依然能在她脸上看到痕迹,而且更深刻。哪怕在这宫规森严的皇宫内院,也禁锢不了她眉宇间的狂傲和从容。
三人闲聊了一阵,宫人通报:“崎玉郡主求见。”
庄妃蹙眉,她怎么来了?
她看了莫瑛一眼,说:“请郡主进来。”
“崎玉是皇上最小的妹妹,一直喜爱书画,今日应该是为莫瑛来的。”
说话间崎玉已经进来,向庄妃行了个礼,“我听说皇帝哥哥把莫瑛召进宫了,所以特来见见。”
莫瑛连忙作揖:“草民莫瑛,见过郡主。”
“你就是莫瑛,”崎玉打量了一下眼前只比她高出些许的年轻公子,笑道:“不必多礼。”
庄妃说,“那位是臣妾弟弟,薛书尧。”
崎玉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到莫瑛身上:“我近日得了一幅你的画,但不知是真是假,所以请你看看。”
她让人拿来画,刚打开,莫瑛就说:“假的。”
庄妃一惊,正想着如何替她圆场,要是让其他人知道堂堂崎玉郡主竟然花钱买了一幅假画,传出去岂不是失了她的面子。
谁知崎玉并不恼怒,反而还有些满意地笑道:“果真是假的,只怪你的真迹太难求,我不管,你得赔我一幅真的。”
“是,草民遵命。”
“三日后本郡主亲自去琼英馆取画。”
崎玉走后,庄妃松了口气,瞧她刚才的神情该是没有计较假画一事。今天虚惊一场,她对薛书尧说:“书尧,你替我送莫瑛回去。”
两人默默无言走了一路,快到琼英馆时,薛书尧忽然说:“你爹挺好的。”
这几年他必定照顾了不少,莫瑛说:“谢谢。”
“你还记得宋圭吗?”
“记得。”
“他如今在笾洲以仿画为生,你还怪他吗?”
“那么多年前的事,我早就没有放在心上。”
“你爹与他还成了好友,时常请他到画铺坐。”
“是吗?”莫瑛微微惊讶,“爹在信中从没提过此事。”
“估计是怕你还介怀,你什么时候回笾洲?”
莫瑛摇头,“不知。”
琼英馆到了,她说:“就送到这里,我先进去。”
“好,”薛书尧看着她走进去,缓缓关上大门。